嫁衣
2017-03-31陈达娅
陈达娅
她带着满腹的话语站在丈夫的墓前。夕阳的柔光映在她脸上,被风拂起的一缕缕发丝不知是夕阳的余晖还是原本就变了的白发在她的额前掠动。她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到了远方,使她的人似乎矮了墓碑一大截。望着刻在墓碑上的丈夫,她弯下身子伸出一双近似枯竭的双手捧起一把把泥土慢慢地往这坟头堆放。这山寂静极了。只有她嘴里喃喃的话语恨不得随风钻进坟里:“云花她爸,咱孩子就要嫁人了。可是不到咱家来迎亲了。唉……但你放心,按规矩,姑娘的嫁衣我已缝制好了,明天我就给她带去。你也替孩子高兴高兴吧。”她边捧着泥土边看一眼她手上的镯子,这是当年她结婚时的镯子呢。
哦。对了,回去要把这镯子仔细收拾一下明天也带去。想到这,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最后一把土,感到云花的爸也知道了她的想法。她转身回家准备收拾去了。这一宿,她睡了个朦胧觉。
次日晨,再次面对着镜子,她感到了满意。
她双手举着有些许斑驳的镜子仔细的瞧了瞧,咧嘴一笑。镜子里的她正喜滋滋着呢。久违了的憨直的笑颜在她的脸颊呈现,以至于她眼角处的皱褶堆得更细更密了。镜子里,她一只手轻轻抹一下头发,没一丝乱发。她很信心地放下了镜子。屋子里只她一人,桌上柜头到地面,洒落了多色彩的线头纸屑,整个屋子弥散着零乱之彩。
此刻,整个乡村还没醒来。可她早已起床忙碌许久了。她把装了很实沉的包抱在怀里,双眼注视着窗外静静地坐着。她觉得今天这太阳似乎在与她玩笑,老躲着不出来,睡沉了似的。头一次,她如此地渴望晨曦朝阳。终于,窗外树梢透出一缕阳光,她一下子欢快了起来,即刻起身了。
她女儿云花明天在城里举行婚礼。
云花妈刚锁上门还没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邻居刘嫂的声音:“你家云花多出息呀,学校毕业就有了工作。现今就要婚嫁,真羡慕你哦。”紧随着“啧啧”两声从刘嫂的嘴里滑出。云花妈似乎感觉到了刘嫂在发出感叹时舌尖用在上齿牙根部的力度。待她回过身来,一幅色彩缤纷的凤凰图案呈现在她的眼前。看得出,这幅织绣做的很工整。刘嫂偏着头,拿着展开的这幅绣品对着云花妈一字一句地说:“带去,我给云花的礼物。”
云花要结婚了的消息在她生长的乡村像风一样的吹着。
婚礼要按照城里的式样进行,男方没有迎亲的礼仪到达这乡村。婚礼上习惯了的唢呐声这次是听不到了,喝大碗酒唱祝酒歌没有了,可以钻进人心的情歌对唱也没了这个机会亮嗓了。村里的人都觉得有点憋。云花她是沿着这乡村小道走出去的。
其实,云花妈心里也感到憋。昨天,她特意去丈夫的坟前叨念了一番。但女儿嫁人的喜事她这个为娘的还是情不自禁的乐呵。这不,云花妈一打早就启程往城里奔了。
云花妈今天的穿着很有要过节气的味儿。从刘嫂的眼里就得知了她的与往不同。她一身青蓝色。其上身右衽襟衣上的领边,袖口和衣襟边缘的红、黄、绿多层花色不是绣镶的,是她在憧憬中的好多个夜晚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这花边特别宽,超出了以往。最显眼的是她系在腰间的那条黑色围腰,一朵红得让人无法拒绝的山茶花尽情怒放,又几点小绿交叉点缀,似乎是带着山乡的气息与她随行。
云花妈面对刘嫂送来的礼物,很爽声地笑答:“多亏您惦记着我家云花。我也准备把我结婚时她奶奶送我的一双银镯交给她了。”云话妈仔细的装好刘嫂送来的礼物,向刘嫂点头谢别。拎起提包转身拔腿沿着村里的柏油路快步走去。她的身影在劉嫂的视线中渐成了一个点,最后消失于她脚下延伸着的泥土小道上。
刘嫂一直在目送。“啧、啧”再次从她嘴里滑出。刘嫂多希望她的女儿也能摊上这样的好运呢。
驶往城里的汽车,每小时有一班。很快,云花妈就坐上了汽车,并与云花通了电话。
坐在车上,她闭上疲劳的双眼想稍作休息,可过往之事如同幻影般随车轮飞快地在她大脑里转了起来。
云花在离家不远的县里中学初中毕业,考到城里的护士职业学校三年学习毕业,很快就在一家省级医院有了工作。云花工作尚不足一年,云花妈欣喜未尽,就接到云花的电话:要结婚了。
“什么、结婚?”
“这样的大事你就自己决定,结婚的对象也不带给妈看一眼,你、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云花妈一连串的话语是语气越来越重。
“妈,您相信我,我真的找到好日子过了。”
电话那头传来云花兴奋激动的声音。
“他是‘拆二代。他们家房子很大,以后还会有更大的房子。甚至您都可以不用再住那个牛粪满地的土乡村了。还有,他待我还不错的。”
云花妈通过电话得知了云花即将要嫁的人叫王龙灿。婚期已在准备中。
无论如何,云花结婚是大事。她决定第二天去找云花问个究竟。
待她一路颠簸出现在云花工作的医院时,云花满脸惊愕。
“妈,您怎么来了?”
云花妈对她上下仔细打量。云花工作服全身穿戴整齐,能看到的就是一张略显疲惫的面孔。
云花妈一把拽住云花的手,颤声说道:“我不知是喜还是忧啊,这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更多。”
“妈,您忧什么?当然是喜啦!”
“可我总觉得我这个做妈的连未来女婿都没能见个面你们就定了婚期,我心慌呐。”
云花拽起妈的手拉到墙角悄悄耳语:“妈,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啊,你怀娃娃啦!”
云花妈声大得让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视线转向她们母女。
云花直视着她妈说话更急切了。
“我已跟您说过,他们家是拆迁户。他是‘拆二代。”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结婚就是要照规矩来。”云花妈双眼直视着云花,声音不减的说出。
“妈,您应该为我有这样的好运高兴啊!”
“是吗?”云花妈嘴咧的好大。
“龙灿他们村里的土地都要被占用。我们的孩子要赶在明年出生。龙灿他们的集体户口截止到明年。明年以后上的户口就不能参加集体分红了。”
云花妈直愣愣地看着云花是一脸的疑惑。
“我的事您不用操心了,您就到时来参加婚礼吧。”
云花说完转身走进她的工作室。
当天,云花妈又回到了她的乡间老屋。
仅有一个月的时间,云花就要举行婚礼。云花妈还是开始操起心来。多年前云花的父亲肝病去世,临终前交代云花妈:“照顾好孩子和家。”
她起早贪黑,迎风送雨地劳作。就是在云花读书期间,云花奶奶卧病久治,她也没让云花回来分担片刻。
她认为在云花人生的每一个环节她都要尽全力做好。于是,她去买来最好的绣线和布料,她要在短时间内赶制出最好的嫁衣给云花。
她匠心般的开始了制作。连续多少个白昼,她绣得眼睛干涩、双手酸痛。抬头看其它物件,她视线模糊,反而是飞针走线地缝绣着的朵朵花瓣,片片细叶,她双眼看得清清楚楚。很快,云花妈精绣出一套她祖辈的祖辈就一直延续的娘家嫁姑娘时陪嫁的嫁衣,绚丽喜气。
哦。对了,还有云花的娃娃!云花妈一下子想到云花已经微微鼓起的肚子。她决定给即将出生的外孙做一个裹背。
依然是青蓝底色上的红山茶,大朵小花异彩纷呈;依然是散在的几点小绿交叉点缀,她想给云花的娃娃安睡在这个裹背里能像他们一眼熟悉这山里的风,田间的绿;还有是在裹背四周精绣上的许多色彩的花边,她觉的那就是她生活了数十年甚至是几代人刀耕火种土地的颜色。在裹背的最上边、她绣上“一生平安”四个醒目的红字。
做好嫁衣和裹背,她的心情如同她绣出的枝路叶脉舒展开了。
不到三小时的路程,汽车到达目的地。
才一下车,云花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妈,我在这儿。”
顺着声音,云花妈放眼看去,一个很城里人的漂亮女孩站立在一辆红色轿车前朝她挥手。她吓一跳,再一看,就是她的云花。
她还怔在那里,云花已来到她的面前。
“妈,看您还愣的,上车走呀。”
还没待她回过神来,云花已把她的提包放置于车上,她也坐上了轿车。居然是云花自己驾车。
云花驾车轻松自如。车在行进,她的话音也未曾停止。
“妈,您怎么穿了这样的一身衣着,不适合的。”
云花妈心里咯噔的哽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眉头拧住,脸颊紧缩。不容她说,云花继续不停。
“他们家是城中村的,他们的穿着都很时尚的,尤其是龙灿。”
“他们那个村子是靠近这个城市最大的湖边。城市改造要建商城、盖高楼,他们村马上就要拆迁。开发商占用私人的房子要赔钱、赔房,占用集体的土地,每年按家庭人口可以分红利。”
“他们家有四层楼,还不包括围着的院子,就有四百多平米呐。”
“至少可以赔偿四套房子。龙灿已经说了,他父母住一套,我们住一套,剩余的可以先出租,将来我们的孩子也有房子。”
“他爷爷的房子之前已经被拆了,他爸兄弟二人都分了很多錢。”
云花妈听着云花一串串的话语,恍如梦游。她不明白居住的房子被拆了怎么办?更不明白拆了以后怎么又会有剩余的可以出租的房子!
云花自从上了护校很少回家,母女俩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很多。现今身边的云花,她只感觉声音没变,但这没有变的声音飘过来的话语,她实在一下子难搞懂。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搞明白的。
她低声问道:“王龙灿的父母还好吧!”
云花回答:“很好,他爸的生活就是打麻将、聊天、拉二胡没有多少事做;他妈在饭闲之余也是去对调子唱歌,打牌。反而是我自己还忙一些。”
“那王龙灿呢,做啥事?”
“他从部队退伍回来一直在考虑到底做什么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可能要等结婚以后吧!”
云花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下去。
说话间,她们的车子已在一幢楼房前停了下来。
的确是很大的院子。的确是四层楼房。大门上贴有的大红色“囍”字倒还与云花妈的衣着相衬。她心里稳了一些。
云花妈抬头看着这房子,横竖也想不通:好好的住房就要拆掉!
“妈、我回来了。”
云花大声呼叫。云花妈怔了一下。
“不对,云花好像不是在与我说话。”她心里正想着,一年龄看上去和她差不多的妇人从正堂屋走了出来。这是云花的婆婆。
两位妇人相互上下打量着对方。云花妈看到对方是烫过的卷发,尼格子的上衣,笔直的裤缝罩着一双黑又亮的皮鞋,那涂得厚红的嘴唇让云花妈由不己的咧了下嘴。这位妇人右手搭左手的双垂在身前,无名指上的那枚金戒指让人夺目。她瞟一眼云花妈、不语。云花即刻拉起她母亲的手,对着婆婆笑说:“我妈刚到,累了。”
“哦,先送你妈到房间休息,吃饭时再来。”
云花的婆婆说完这番话,转身回到正房就不见了。
云花妈再一次梦游般地上到三楼房间。
歇息下来,她似乎慢慢地回过神来了。她迫不及待地问到:“云花,你明天就办婚礼,我做什么呢?”
“妈,看您操的心!”云花顺手拉开一听饮料,仰头喝下许多。接着才说:“婚礼有婚庆公司,酒宴是定好的,我只要今晚睡好,明天神气就行。办婚庆的人一大早就会过来帮我化妆、穿婚纱,然后是婚车来接,再接着就是到酒店宴请宾客。您只负责到时候上台接受我们的礼拜敬酒就行。”
云花妈没有想到她仅有那么一点可以帮云花做的。
哦,嫁衣!想到嫁衣,她转身要去打开她带来的提包。
“哦,对了,妈您明天不能穿您身上这套衣服,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穿上一定是非常非常的漂亮!”她的提包还未打开,云花为她准备的漂亮衣服已递到她的面前。一条藕红色的连衣裙。云花再转身,一双镶有水钻的皮鞋提到了她的跟前。
云花妈怎么也想不到,她是来嫁女儿的,但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嫁衣再次提醒了她!这次她心无旁笃的打开提包,取出嫁衣,认真的掸了一掸,无一丝灰尘。她双手递交过去。面对云花她神情凝重地告知:“这是我们几代人的习俗,嫁姑娘时娘家给的嫁衣。还有,我把你奶奶当年给我的这对银镯子也给你了。”
云花瞟了一眼母亲手里捧着的衣物,很不情愿的接了过去,很快地就随手搁置在一边。她开始不停地来回走动。片刻、她停止了走动,双手抱在胸前,压低了声音:“妈,您给我这些东西没有用的。结婚我有婚纱,镯子是龙灿买给我的玉镯子,一对就近十万元。我当然是要佩戴好的。这些东西还是您带回去吧。”
“带回去?你知道姑娘结婚娘家给嫁衣是多么重要吗?”
“妈,对于你重要,对我来说压箱子底我都觉得是多余的。”
云花妈没想到,延续了几代人的娘家给女儿的嫁衣到她这里送不出去了。这一夜,她彻底无眠。
第二天是云花的婚礼。云花妈穿上了那条藕红色的连衣裙,双脚套上了水钻皮鞋。婚庆公司的人在给云花化妆时,按云花的想法给云花妈梳了一个她照镜子自己也看不明白的发型。她带来的发饰没有用处。如此全新的一个人出现在女儿云花的婚礼上。可她觉得那个人不是她。结婚仪式正常进行。就连云花和龙灿在台上给她礼拜敬酒时她也觉得那喜酒是敬给另外一个人。至于那人是谁,她不明白。
整个婚礼过程,热闹喧嚣。
很晚,云花非常疲惫地回到家。待她来到安排她妈住的三楼房间,房里空无一人。那条藕红色的连衣裙叠放整齐置于床上。
床前,摆放着那双带水钻的皮鞋。
屋里,洒满城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