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五老图》,“老干部”们的幸福生活
2017-03-30刘雯昕
刘雯昕
这幅画作绘制的是冯平等5位北宋名臣的全身肖像,却惨遭分割,流落海外。
提到退休生活,你的脑海中会浮现怎样的画面?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还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在北宋初年,5位朝廷重臣的选择是退居乡野,在青山绿水间过着吟诗作赋的风雅生活。时至今日,我们还能透过丹青画卷看到他们暮年的惬意和悠闲。
这幅描摹“老干部”们幸福生活的画卷便是举世瞩目的《睢阳五老图》(“睢”音同“虽”)。它诞生于宋代,流传有绪,不仅肖像部分价值连城,题跋部分也颇负盛名。近日,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弘一斋书画精品展”上,人们有幸一睹这册穿越千年的珍藏。
孙氏捐赠的极品书画
此次展览的藏品均出自“弘一斋”,主人是民国儒商孙煜峰。孙煜峰原名寿喜,江苏江阴人。17岁时读到梁简文帝《咏朝日》诗:“团团出天外,煜煜上层峰。光随浪高下,影逐树轻浓”,深喜诗中昂扬奋进的寓意,便自行改名为“煜峰”。1929年7月,28岁的孙煜峰前往莫干山疗养,静养期间读到经书“境由心造,心随境迁,何莫而非幻耶”,受到佛法感召,下山时他发愿皈依佛教,并将自己的居所命名为“弘一斋”。
少年时代,孙煜峰便显露出出众的天资,无奈家中清贫,只能自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白手起家,在商界声名鹊起。1935年,孙煜峰有机会两赴欧洲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品国际展览预展,亲眼看到了选自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大量青铜器、古代书画、丝绸织绣、玉器、景泰蓝、古籍善本和家具等,这让他大为震撼,从此便将自己的志趣锁定在中国古代书画的鉴定与收藏上。
此后,他拜在国学大师唐文治门下,一边刻苦读书、研习经典,一边与志同道合的至亲好友切磋探讨、互通有无,逐渐形成了自己独到的鉴赏眼光和收藏趣味。
孙煜峰的书室“弘一斋”中,藏有历代书画作品数百件,包括经卷、信札、诗卷、对联、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等,可谓种类繁多,从宋代到民国,时间跨度近千年。其中既有《睢阳五老图题跋》册、张雨《行书台仙阁记》卷等传世名作,还有许多不起眼的非名家名派之作;既有“清六家”(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恽寿平)的绝世佳品,也有扬州画派和海上画派的得意之作,可见收藏者独到的眼光,以及海纳百川的胸襟。
1964年11月,孙煜峰先生受罗布泊原子弹试验成功的感召,致信上海市博物馆,希望将所藏珍品捐赠给国家。他在捐赠信中写道:“为了纪念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特将本人收藏的古书画四十件,捐献给你馆,用以纪念我国核试验成功。惟恐真伪莫辨,拟先将上述各件送请你馆鉴定,如有赝品,即请退回,确属真迹之品,悉数捐献你馆。捐献画的目录待鉴定后补送,事出真诚,务乞收纳,书不尽意,诸希察照为幸。”
隔了几天,孙煜峰又特意去电催办,他说:“我说话算数的,你们可任意选择、调整。”他惟恐上海博物馆不收,一再催促且任凭拣选,一片真诚之心,令人敬佩。
就这样,在“文革”时期“破四旧”浪潮袭来之时,孙家以“捐献国家”的正当理由,挽救了这些传世精品,使它们安然躲过一劫。
孙氏的第二次捐赠,则是在孙煜峰逝世14年之后的1981年。孙煜峰的遗孀王德封女士,遵照丈夫遗嘱,带领8位子女又向上海博物馆捐赠了书画文物82件。当时的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在上海博物馆举办了隆重的捐赠仪式,并为其全家颁发奖状。
耄耋雅集,文坛盛事
据孙煜峰手稿记载,他于1942年得到了《睢阳五老图》册。1965年,孙煜峰将《睢阳五老图》上下两册及大量研究性笔记一并捐赠上海博物馆。上册真本,即《睢阳五老图题跋》册;下册副本,即为明朱集璜《录睢阳五老图题跋》册,肖像部分乃明代尤求临摹之作。
《睢阳五老图》原本是宋人画作,描绘的是北宋仁宗时的5位名臣——杜衍、王涣、毕世长、朱贯、冯平致仕后,归老睢阳,赋诗酬唱的生活。虽然画者的身份如今尚不可考,但他却用极其生动的笔触,留住了“退休老干部”们暮年的幸福时光。
据史料记载,唐代白居易就曾组织过类似的“老年聚会”,参与者多以年老官员或已致仕官员为主,一般年龄为70岁以上。与会者诗文唱和、觥筹交错,聚会的终极纪念物,则是抄录与会赋诗和“写其形貌”的画卷。
北宋的士大夫显然受到了白居易的啟发,也继承了这种绘图纪实的传统。据画中题词记载,这5位老人均是“退休高官”且年至耄耋:丞相祁国公杜衍80岁,礼部侍郎王涣90岁、兵部郎中朱贯88岁、驾部郎中冯平87岁,年纪最长的司农卿毕世长,时年已经94岁。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社会,这样的耄耋雅集确实值得大书特书。
画面中,所有人皆深衣乌帽,体态恭肃,气度雍容,颇有古风。仔细观察可以发现,画中老人举动各异,神色也不尽相同。朱贯端庄严肃,冯平安详清和,王涣沉稳凝重,杜衍幽默慈祥,毕世长年龄最长,眉宇间却带有一种朝气和轻盈。我们几乎可以从中窥见他们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行事风格,可谓惟妙惟肖。
北宋名臣钱明逸曾为此画作序,记下了这一盛事:“暇日宴为五老会,赋诗酬唱,怡然相得。诸人形于绘事,也纪其盛……于今图识相传,以为胜事。”宋代诗人张贵谟和邵雍则分别用“乌靴席帽红尘里,幻出睢阳五老图”“四朝遗列承平日,两世观风树大桓”记录下对此图的观感。史传欧阳修、晏殊、范仲淹、文彦博、司马光、程颢、程颐、苏轼、黄庭坚、苏辙等18位名人都曾为之奉诗,可见这次集会实乃文坛盛事。
值得注意的是,《睢阳五老图》的珍贵不仅在于画作本身,历代名家的题跋在书法史上也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在《睢阳五老图题跋》册上,可以观赏到宋元明清50余家的题跋及观款,其中包括宋代的蒋璨、范成大、杨万里、洪适,元代的赵孟頫、虞集、柳贯,明代的文徵明、董其昌,清代的钱谦益,近代的吴湖帆等,皆是赫赫有名的文人雅士。
那么,《睢阳五老图》的原画是否还存世呢?原画、题跋册与摹本之间有何联系?这部千年之前的画作又是如何保留下来的?在这些谜团背后,所带出的是这幅传奇画作在近代遭逢的一段苦厄时光。
辗转流离的传世之旅
谈到《睢阳五老图题跋》册的前世今生,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副主任凌利中认为,“一幅国宝能如此有绪地流传,在画史上是十分罕见的”,堪称中国古代书画鉴藏史上的典范。
睢阳五老图》描摹的是5位“重量级老干部”的退休时光,一经完成便引起了在朝在野不同文人群体的关注。尤其是5位老人的家族后人,他们争相收藏,希望将祖辈的荣光传至后代。
据史书记载,《睢阳五老图》完成后,钱明逸于北宋至和三年(1056年)为其作序,此后这件作品便藏于毕世长的后人手中。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画作流入朱贯家族,此后偶有借出,但基本为朱氏保管珍藏。到了元朝朱德润一代,这位名满天下的画家遍邀文人雅士,得到了赵孟頫、虞集、柳贯等名流题跋,使得此图愈加珍贵。
根据专家考证,《睢阳五老图》最后一次见诸文字记载,是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这一年,这幅长卷被改卷为册,呈现出如今我们见到的形态。而当时的朱家子孙朱懋修,作为著名理学家和《朱子家训》的作者,曾在图卷上留下一篇跋记。文中感慨道:“今幸有复归之机,懋个力虽至薄,又何爱数十金而不为祖宗延一线脉耶?”情感真挚,言辞感人。这是朱氏后人在图卷上的最后一次题跋,也为此图在朱氏家族中流传近500年的历史画上了句号。此后,《睢阳五老图》流落他姓,再未回藏朱氏家族。
咸丰、同治年间,著名收藏家狄曼农藏有《宋人五老图》和《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其子狄平子在《平等阁笔记》里记下了左宗棠幕僚王霞轩强夺这两幅画作的故事。他说,父亲狄曼农生平最宝爱之画有二,一为元代王叔明的《青卞隐居图》,一为宋人画《五老图》。此二者,狄曼农从不轻易示人。然而,在狄曼农任江西知县期间,江西按察使王霞轩得知狄氏藏品,巧取豪夺不成便怀恨在心。后来,狄曼农所辖地区发生了两大家族的械斗,王霞轩趁机派兵干预,意图以反叛之名荡涤村庄,唯有狄曼农交出藏品才能罢休。狄曼农虽然心痛不已,却不愿殃及池鱼,最终忍痛割爱,将藏品交给了王霞轩。
随后,王霞轩为博取上司欢心,便将《睢阳五老图》进献给了左宗棠。但左宗棠赏玩数十遍后并未接受,认为将此图还给五老的后人更为妥当。但王霞轩却阳奉阴违,将此画以300金出售,从中牟取暴利。1915年,《睢阳五老图》流入蒋梦蘋之手,此后虽不见文字记载,但经故宫博物院王连起先生考证,此画便是通过蒋氏分售出国,自此支离破碎。
20世纪上半叶,《睢阳五老图》原图及部分题跋流落至美国,被一分为五,藏于三家博物馆:王涣和冯平像保存在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杜衍和朱贯像保存在耶魯大学美术馆,毕世长像及部分题跋保存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因为外国人对汉字题跋缺乏鉴赏能力和收藏兴趣,其余的题跋又逐渐流回国内。
《睢阳五老图题跋》册回到国内后,先归于书画鉴定大师张葱玉,张家为了偿还上万元旧债,便将它和其余一批书画抵押给了孙煜峰的弟弟孙邦瑞。弟弟后来又将题跋册转让给哥哥。直到1965年,孙煜峰将其捐赠上海博物馆,这才终结了题跋册的千载漂流。
那么,上海博物馆展出的肖像摹本又是怎么回事呢?对此,凌利中形象地解释说:“古时候没有复印机,原作又只有一本,而5位老人的后代都想保存自家祖先的画像,因此就请画家们临摹,从而产生了多份摹本。”根据王连起先生的考证,从文献及实物来看,可知的《睢阳五老图》有6件摹本,但今存于世的仅有石渠著录本、尤求本和明人佚名本3种。据上海博物馆副研究员李兰介绍,尤求临摹的《睢阳五老图》是目前所发现的尤求最早的传世之作,也是多个《睢阳五老图》摹本中质量最高的一本,再次印证了这部书画俱佳的题跋册,实乃不可多得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