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乐山,找一片天空自由呼吸
2017-03-30李辉
没想到,几个月前,在“废纸帮的朋友圈”里,我竟然见到在1999年1月举办的董乐山先生追思会的签名册页。我毫不犹豫地高价买下,不只是因为上面有一些前辈的签名,有我的签名,更在于将之留存,与我对董先生的感激之情融为一体。
机缘巧合,难以忘怀。
董先生于1999年1月16日去世,离开我们已经18年。人虽远去,他翻译的诸多经典之作,《第三帝国的兴亡》《红星照耀中国》《苏格拉底的审判》等,仍与一代又一代读者相伴同行。
这本册页首页上,由人民日报社前辈袁鹰先生题写了一句“无尽的思念——送乐山远行”。翻阅册页,在上面签名的好几位前辈先后离开了——李慎之(2003年)、梅绍武(2005年)、陈乐民(2008年)、黄宗江(2010年)、傅惟慈(2014年)、楼乾贵(2014年)。他们去找好朋友董乐山去了。
认识董先生很早。1984年前后,我在《北京晚报》编辑“五色土”副刊。这一年,我开设 “居京琐记”栏目,邀请50岁以上、在北京居住的文化界名家来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并约请丁聪先生为文章配图。当时一口气寄出了百十封约稿信,我对同事开玩笑说:“撒一张大网,看看到底能捞上多少鱼。”记得在约稿信中,我写道:“文章可长可短,题目可大可小,风格也可不拘一格,重要的是写出居住北京的感受,或描写,或点评,或抒情,或讽刺。”令人兴奋与感动的是,收到约稿信的文化界名家,陆续寄来了他们的得意新作,翻译家中就有董乐山先生。
董先生寄来的第一篇“居京琐记”,题为《问路》,文中谈到所住的团结湖小区道路难寻一事:
凡是初到北京的人,不论是旅游的,还是办事的,每天出门第一件犯愁的事,就是问路。不仅外地人如此,就是像我这样居住北京达三十五年之久的“老北京”,也越来越为问路感到发怵。
……
可如今不同了,即使你看准了一身打扮、气度准是老北京无疑的人,上去一打听,十有八九他也会摇头。我在团结湖附近住了已有五年之久,每天还到邮局报摊转悠转悠,可是至今還没有搞清楚团结湖路、团结湖北街、团结湖北头条究竟是怎么分的。尽管路口上竖有一个齐二层楼高的大地图,但很多人都说越看越糊涂。
巧的是,3年之后,我就被调到金台西路2号的人民日报社,距团结湖小区不远,走上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他家。我们的交往也就越来越多。
董先生不喜欢外出,大多时间是在家里翻译、撰文。偶尔有外地朋友来,他才参加一些小型聚会。聚会时,董先生大部分时间听别人讲,很少主动说话,是一个并不健谈的人。但如果有什么问题向他请教,他则会娓娓道来,从不让人失望。
我常说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从英语学习来说,在大学期间,贾植芳先生就鼓励我一定要翻译;到北京后,萧乾先生与董乐山先生也一直鼓励我学习英语、继续翻译。大约在1990年秋天,董先生打来电话:“我这里来了一个朋友,想认识你,你现在有空来一下吗?”我说,好的,然后骑上车,直奔他家。
走进董家,一位个子高大的先生站起来迎接我。说“站起来”其实不准确——他艰难地支撑着站起来。我伸出手去握,握住的却是指头弯曲、手掌变形的手。董先生介绍说:“这是刘迺元,我们新华社的同事。他看了你写的胡风集团的书,说很想认识你。” 与董乐山一样,刘迺元当年在新华社负责外文翻译,1957年两人都被打成右派分子。董先生知道我口语不行,而刘先生口语颇佳。经董先生介绍后,刘先生那几年一直帮助提高我的口语。遗憾的是,我最终未能坚持下去,辜负了董先生的一片热忱。
在当代翻译家中,我非常敬佩董先生。他把翻译的选择与对命运的感触、对历史的观照,紧密联系在一起。他所翻译的史著、回忆录、小说、理论著作,与他所写的书评和杂文,构成了一个整体,将他作为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所发挥的独特作用,表现得美丽无比。他的思想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好像找到了一片天空可以自由呼吸。
得知董先生患病后,我于1997年1月前往他家中探望。他送给我刚出版的译作《西方人文主义传统》。我回家拜读后,感觉像是在读“自由”这条从未枯竭的长河,更能体会董先生的心理历程。我为《读书》杂志撰写了一篇书评《仍在流淌的河水》,这样写道:
想象不出,没有“自由”这两个字,人文主义还有别的什么更能令六百年来一代代人为之倾心?
自由是人文主义的精髓所在,所谓六百年人文主义传统,其实也就是自由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场合的状态和发展。不过,布洛克的重点显然不在对自由在政治选择方面的阐述,而是自由作为一种个人的精神存在,在人的道德、性格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几百年来的人文主义者,无论是思想家也好,诗人、作家、艺术家也好,都重视个人自由和个人意识,认为这是人的关于真理和道德知识的来源。
我在《收获》杂志上开设“封面中国”专栏,写美国《时代》关于中国的叙述,还得感谢董先生的推荐。1997年,我前去探望时,他对病情说得很淡,反而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他哥哥董鼎山先生寄来的书《China Hands(走进中国)》,作者是Peter Rand(彼得·兰德)。兰德因父亲是抗战期间的美联社驻华记者,便以此书为那一代走进中国的美国记者群体立传。董先生对我说:“这本书你可能会感兴趣。你要是翻译,我可以帮助你。”他的提议令我喜出望外。
在他的帮助下,通过董鼎山先生,我与兰德取得联系,得到了授权。我还应央视纪录片频道之邀,在2001年前往美国拍摄纪录片《在历史现场——外国记者眼中的中国》。我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借出《时代》周刊,看到了封面上的中国人物。随后我开始收集所有与中国相关的《时代》周刊,思路也渐渐清晰:这些不同年代出现的人物,将之串联起来予以解读和叙述,会是一部别致的20世纪中国史。在《收获》主编李小林的鼓励下,《封面中国》2004年开始写作,2015年结束,以编年体的方式叙述1923—1978年的中国历史。是董先生让我跳出只写文人传记的领域,走进更宽阔的写作新天地。
同在1997年,五卷本的《李辉文集》推出,还在三联韬奋中心举办了座谈会,请来牧惠、邵燕祥、姜德明、徐友渔、孙郁等先生参加。董先生也抱病前来,那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公开活动。座谈会的发言摘要,发表于《中华读书报》。将近20年过去,他所说的年轻人已是花甲之人,再读之,他的厚爱与鞭策仍令人感动:
李辉的作品,我幾乎都看过。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一种年轻人的生气勃勃劲头。第二印象就是有新闻记者的优点,即敏锐的洞察力与实事求是客观地搜集材料相结合。
关于中国文坛上的沈从文、丁玲等人,以前也看过一些回忆录、传记类的书,但是老实讲,有一些根本分不清是客观历史还是加以粉饰了。中国很大一部分传记文学都是道听途说,牵强附会,所以我认为传记文学也需要“打假”,否则三五十年后,我们后人将不知道其中的真相,把这些都误以为是历史了。像李辉这样在写作中抱着对历史、对人物实事求是负责的态度,在我们文学界还是要发扬的。
参加这次活动后不到一年,董先生住进了协和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难忘最后见到董先生的情景。我去医院看他,他的侄女专程从上海赶来,在一旁照顾他。这是他一年内的再次住院。与前几次住院情况大不同,这一次他只能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手无力,人瘦得不像样子,脸色发暗。
他有许多话想说。我告诉他,我正在翻译《走进中国》这本书,并且和作者取得了联系。他很高兴。我说,有些老上海的地名和英文报纸的名称不清楚,他说可以来问他。怎么能够拿这样的事情打搅重病中的他?他说不要紧。我向他讲一些外面的事情。讲着,讲着,他突然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我没想到……”他在说自己一生的迷惘,他在力求用简洁的几句话来概括自己的一生。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到另一边。落泪了。
我不忍看到一个熟悉的前辈,躺在病床上受回忆的折磨,赶忙岔开话题。我知道,他有一种想把心里话全说出来的急切。过去在他家中,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过他的故事,还把前几年写出的回忆录拿给我看,其中不少内容从未公开发表过。读这些回忆录,听他讲大大小小的故事,常令人感慨万分。但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让人感到一种凄凉,一种浓郁的伤感。他的话十分简短,我却感到他是在用全部生命讲出来。
几天后,董先生永远地走了,才75岁。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仍让人难以接受,好久我都不能相信这是事实。董先生还有许多选题在做、想做。假以天年,他肯定会翻译出和写出更多更精彩的作品。如今,这只能是永远的遗憾。
董先生去世不到一个月,萧乾先生也于1999年2月永远离开了。两位对我给予很多帮助的前辈,短时间相继离去,心底悲痛与凄凉,可想而知。
就在董先生去世的这年,《走进中国》翻译完毕。也是在这年,我完成对他的承诺,为他编选一套4卷本《董乐山文集》,并于2001年出版。谨以这套书的出版,为远去的董先生献上心香一瓣。
18年过去,对他的思念依然那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