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谈诗(二)
2017-03-30夏元明
夏元明
中国人向来有门户之见,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排斥异己。比如武术,甲派瞧不起乙派,丙派又不以甲乙为然,此常常成为影响自身发展进步的重要因素。这种囿于成见的作风,在诗歌领域也同样存在。比如新旧诗,喜欢旧诗的人,对新诗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那不过是说白话,完全没有诗味。而操新诗者,则对旧诗多有鄙薄,每每斥之为“平仄游戏”,迂腐而已。这种现象生活中常有发现。废名就曾经记录过一段掌故,说是他在武汉求学的时候,教国文的老师将胡适的《蝴蝶》书于黑板,讥之曰:“北大教授居然写出这种狗屁诗来!”言下大为愤慨。而废名则认为,《蝴蝶》一诗虽然算不得十分好,但也说不上坏,作为一首诗,它还是称职的。而今观之,这首诗真正不足倒不在于诗意,而是新得不够,脱不了旧诗的影子,是典型的“放脚体”。如果论诗意,这首诗还是有得一说。题目为“蝴蝶”,则容易使人联想起与蝴蝶有关的典故。典故分雅俗,雅的是“庄周梦蝶”,俗的是“梁祝悲剧”。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在民间可谓家喻户晓,吾乡方言,“蝴蝶”不叫蝴蝶,径称为“梁山伯”,可见这个故事有多么深入人心。胡适以“蝴蝶”为题,与旧诗中常见的咏物有别,也许可以称之为借物抒情、托物言志。胡没有用旧典,但与梁、祝故事暗相契合。因为胡适所咏也是爱情悲剧,或者还不仅限于爱情。所谓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多么情投意合,自由自在。可是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一个忽飞还,也就是分离,分离造成悲剧。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自然“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这分明是一个爱情故事,因为蝴蝶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常常就是爱情的象征。联系诗人自己的经历,出国前已经有了老婆,那就是江冬秀。但到了美国,又有美国女子对他产生了爱慕。胡适在一首词里就记载了这件事,其结尾云:“君为我拾葚,我替君簪花。”说的是他们一起到郊外游玩,你为我捡拾桑葚,我则将野花插在你的发间,多么亲密、亲爱!可是这两个跨国恋人却不能自由结合在一起,因为之间夹着一个江冬秀。想起老家的那一个,眼前的一个也只能舍弃,这就是“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如此说来,这首诗还是“言之有物”的,感慨不可谓不深。如果再加以引申,联系到胡适倡导白话文,不仅响应者寥寥,而且连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为之质疑和反对,内心的孤独只怕不亚于失恋。如果这个联想不算突兀,那么,这首诗就不仅是个人情感的抒发,其间更有深意藏焉。如此说来,像汪曾祺“胡适不懂诗”的批评,是不是略过?更别说废名那位偏激的老师!当然,胡适的诗歌语言也过于平白了,这也影响了他的诗意表达。但我要说的是新旧诗固然不同,但要之不在语言形式,而在于诗之本身。有诗意,白话也行,没有诗意,就是平仄、对仗无懈可击又如何?相互之间,在一些表象问题上争执不已,壁垒森严,大可不必。
再说诗歌语言。喜欢旧诗的人常常批评新诗浅白,或者语言欧化,弄得人一头雾水,看不明白,此当为新诗的主要罪状。其实说到欧化,我倒是同意废名的看法,旧诗文中本来就有很“欧化”的句子,并非来自国外的影响。比如《论语》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难道还不够“欧化”?以至翻译成英语,连语序都不必调整。再如《诗经·七月》:“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主语一直到最后才出现,不是欧化得可以?然而,这正是地道的汉语,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我们不批评古诗文中的“欧化”语句,偏偏对新诗的句子说三道四,岂不有失公允?再说浅白,旧诗中写得好的诗大多倒是浅白的,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点典故没用,一点别扭的句子没有,怎么没人指责其“浅白”?李煜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很明白晓畅,可从来没见人批评说不好。所以,这种双重尺度,恰恰证明了自己的“门户之见”。新诗有很多语言其实是很典雅的,耐人寻味,并不一味浅俗。比如卞之琳的《无题(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見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何等的优美!“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该要引起人多少美丽的遐想!像这样的诗,它就是诗,与新旧无关,真正懂诗的人决不因为它是白话写成的,就不喜欢它。但有些人偏要说这样的诗晦涩难懂,可我要说句得罪人的话,是你自己不愿意懂,或根本不配懂,怎么怪得了诗人!
新旧诗其实还有许多相通之处。我们读新诗,见到其中含有旧诗的影子,往往喜之曰“借鉴传统”。比如张枣《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古典的味道很浓。其实读旧诗,也偶尔能发现新诗的笔法,读之也平添欣喜。比如《西洲曲》:“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莲心彻底红”就很有新诗的味道,通透直接,直抵事物的本质。旧诗每讲温柔敦厚,可这里的句子却酣畅淋漓,半点也不做作。这里透露的气息是新诗的热情奔放,是一种自由个性的伸展。与之异曲同工的有龚自珍的《题盆中兰花》,居然写出了“一寸春心红到死”的诗句!红到死,又比彻底红进了一步,真是敢于创造。龚自珍不仅是政治上的改革派,文学上也是一员猛将,决不因袭陈套。这样的诗人理所当然值得人敬重!龚氏还有一首《梦中作四绝句(之二)》也是我所喜欢的:“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如潮!”花影如潮,古往今来谁人这样写过?太过瘾了!
废名在《新诗问答》中有几句话值得深思。他说:“我觉得中国以往的诗的文学,内容总有变化,虽然总有变化,自然而然的总还是‘旧诗。以前谈诗的人,也并不是不感觉到有一个变化,但他们总以为这是一种‘衰的现象,他们大约以为愈古的愈好。我想这个态度是不合理的。他们不能理会到这是诗的内容的变化,这变化是一定的,这正是时代的精神。”废名的意思是说新诗的产生与时代的变化有关,与时代精神有关,不是哪个想当然地要变,是时代精神催促它改变。这无疑是对的。而按照废名的意思,中国诗到宋词为止,虽然内容发生了变化,但仍然还是旧诗的格局,因为其诗的思维方式没有发生彻底的改变。甚至连初期的白话诗,也仍然在旧诗的束缚之下挣扎生长。所以,仅仅是语言的变革还不够,还得有与时代精神相吻合的思维方式、审美方式,而这恰恰成为后来新诗值得骄傲的地方。可以这样说,旧诗有新诗无法表现的内容,新诗也有旧诗无法表现的内容,二者不能相互取代,不能相互转译。这就决定新旧诗不应该相互轻视,相互嘲笑。而应该取长补短,相互借鉴,共同提高,开创一个新旧诗共同繁荣的新局面。
2017年1月14日于且斋
(作者系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湖北作家协会会员、黄冈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