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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孽海花》与中国小说现代转型中的“缀段”问题

2017-03-30赵斌张均

江淮论坛 2017年2期
关键词:胡适

赵斌++张均

摘要:“五四”伊始,“缀段”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胡适、钱玄同与曾朴等两代文学家围绕《孽海花》等小说的“缀段”问题展开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学术讨论,学界对此语焉不详。在中国小说现代转型的过程中,由于两代文学家所处的时代语境不同,他们对“缀段”所持的价值立场不同,自然对“缀段”的艺术评判、取舍也不同。“新小说”家对“缀段”貌离神合,表现出很多的“过渡性”;“新文学”家依据“西律”绳之“缀段”,把“缀段”看成是传统小说艺术、思想都低下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加以舍弃。

关键词:现代转型;胡适;《孽海花》;“缀段”;时间化叙事;“误解”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2-0169-006

“缀段”是明清章回体小说的一种重要的空间结构模式,也是一种贬义的“命名”,甚至,“形如散沙”的“缀段”被看成是小说家思想低下的表征,论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用西方novel的结构标准……指责中国明清长篇章回小说在‘外形上的致命弱点,在于它的‘缀段性(episodic)。”[1]56“五四”伊始,“缀段”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胡适、钱玄同与曾朴等两代文学家围绕《孽海花》等小说的“缀段”问题展开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学术讨论,学界对此语焉不详。本文拟从胡适参与的“胡钱对话”、“胡曾争议”入手,逐层梳理这场“缀段”讨论背后的复杂关系,试图理清晚清、五四两代文学家对“缀段”差异认知的思想根源,希望能为中国小说的现代转型研究提供一个阐释视角。

一、“胡钱对话”、“胡曾争议”与《孽海花》

等小说的“缀段”问题

蒋瑞藻认为,小说《官场现形记》的体裁摹仿《儒林外史》,“每一人演述完后,即递入他人。全书依此蝉联而下,盖章回小说之变体也。”[2]意思是:“缀段”具有主要人物依次“演述”、“依此蝉联”的基本特征。缀段体小说根据重要人物依次讲述,通过人物接力的方式结撰小说,“新小说”家对此效仿成风,而“新文学”家却大加挞伐。“新文学”家认为,现代小说要“从传统的文艺观念中解放出来,从传统的文艺形式(文言文,章回体等等)解放出来”[3],必须抛弃“思想陈腐”的“缀段”。由此可见,两代文学家这种认知的差异性是显而易见的,但其根源有点复杂,可以做些溯源工作。

“缀段”古已有之,表述略有差别。桓谭说的“合丛残小语”(《新论》)已有“缀段”的意思,《玉照新志》中的“思索旧闻,凡数十则,缀缉之”[4]等话语与“缀段”已经比较接近了。但章回小说的“缀段”与前期的“缀段”还是两个概念,前期的“缀段”偏重于编辑、辑录,没有收拢在一篇作品中。并且,“缀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一般取其狭义。石昌渝认为,缀段体小说“是并列了一连串故事”,而故事由“几个行动角色来串联”,“由某个主题把他们统摄起来”,而最关键的是,行动角色“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5]这是一种标准式的缀段。浦安迪却认为,在一定的语义范围内,“所有的叙事文”都有可能具有某种“缀段性”特征,因为这些叙事文要“处理的正是人类经验的一个个片段的单元。”这种观念有些宽泛,但浦安迪提出的宴饮等“无事之事”[1]46、58插入小说造成缀段的观点还是富有洞见的。本文倾向于广义缀段,因为,缀段不仅仅是小说的空间结构模式,缀段结构的背后还蕴含着很多意识形态内容。基于此,缀段引起很多争议。“胡钱对话”与“胡曾争议”就是例证。

“胡钱对话”发生于1917年,主要围绕《新青年》“通信”栏目而展开的“缀段”等问题的讨论。这一年的1月1日,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指出,当下的中国小说“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6]钱玄同认为,只有《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有价值”。另外,苏曼殊思想高洁,他的小说,“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也”[7]。这样,“胡钱对话”集中在《孽海花》等小说上。胡适反驳道,《孽海花》“合之可至无穷之长,分之可成无数短篇写生小说”,“而不得为佳小说也”。理由主要是:评论文学“当注重内容”,也要注重“其文学的结构”。[8]胡适还批判苏曼殊的《绛纱记》“硬拉入几段绝无关系的材料,以凑篇幅,盖受今日几块钱一千字之恶俗之影响者也。”[9]如此批评不免有些偏执,但钱玄同几乎完全同意了胡适的看法,并解释说,“玄同当时之作此通信,不过偶然想到,瞎写几句。”[10]这是坦诚之言,恰如他在(1917年4月14日)日记中的自我解剖:“我平日看书从无自首至尾仔细看过一遍者,故于学问之事,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不过一时欺惑庸众而已。”[11]314

“胡钱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胡曾争议”正在酝酿着。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这篇有着文学史意味的长文中,也只涉及“《孽海花》……是这个时代出来的”[12]181这个不痛不痒的句子。而对于其他成名的谴责小说胡适都赞誉有加,这激起了曾朴的不满。1928年,《孽海花》被重新修改,曾朴在该书前言做了比较集中的反击。他反驳道:胡适“说我的结构和《儒林外史》等一样……我却不敢承认”,同样是“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组织方式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穿一顆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而《孽海花》“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13]。曾朴认为,《孽海花》珠花式结构与《儒林外史》珠练式结构有区别。

“胡钱对话”、“胡曾争议”反响不大,也不乏关注者,钱玄同在日记中记述了鲁迅看过“《新青年》三卷六号”钱玄同“致适之信”,鲁迅认为,“《留东外史》为时人所撰小说中之第二流,颇不谓然。”[11]321显然,鲁迅对这场“缀段”讨论是关注的,并且,对胡适的过激批判颇有微词。鲁迅曾经说过,“可省的处所,我绝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也绝不硬作”,主要原因是“我那时别有收入,不靠卖文为活的缘故,不能做通例的”[14]。对苏曼殊等新小说家有一定的理解。陈平原也认为,“胡适过分强调长篇小说结构的严谨,对具体作品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弹性……评价未免有失公允。”而曾朴的辩解也不能令人信服,小说《孽海花》毕竟具有“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的缀段结构。[15]陈平原的评价比较实在,但依据“公允”标准来评价“胡曾争议”,只是用今天的学术眼光做出的艺术评价,还不能够涵盖这场“缀段”讨论所呈现出的丰富性。而问题的关键是,胡适和曾朴等人对“缀段”的认识为什么会如此迥异?值得深思。

当然,激进的进步思想促使他做出一些误判也偶有发生,但胡适一直是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胡适的《红楼梦》、《水浒传》的考证就是例证。陈寅恪也曾经给出了“考证周密,敬服之至”[16]的赞誉。这样来看“胡曾争议”,不免令人生疑。批评胡适“对具体作品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弹性”也有些偏颇。按照常理,“胡曾争议”发生时,胡适在回复钱玄同之前,他会对《孽海花》再思考,思考成熟之后才会有《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这篇回信。而更为关键的是,胡适直至1935年在一篇《追忆曾孟朴先生》的纪念文章中仍然不改初衷,认为他“曾很老实的批评《孽海花》的短处”[17]。再者,胡适对《官场现形记》等谴责小说都做过“弹性”分析,并且,在胡适心目中,谴责小说不如一些古典章回小说,在著名的谴责小说中,《孽海花》又属下乘,且其评价标准都是小说的空间结构——“缀段”。而一般认为,《孽海花》的结构是最严谨的,谴责小说高于《儒林外史》等古典缀段体小说。那么,如何理解胡适这种“倒置排序”?问题有点复杂。

曾朴反击也很隐晦。反击是在《孽海花》销量“不下五万部”的辉煌时刻开始的,而1928年又是一个敏感时间,一方面,《孽海花》行销佳绩让曾朴有了自信,这种自信来源于自己独特的西学历练,也来源于“天给我这一点想像的能力”(1928年7月6日曾朴日记);另一方面,1928年是一个文学转型的时代,“文坛已现波动之势”(1928年9月26日曾朴日记)[18]98-102,五四已经降下帷幕,胡适似乎“失势”了。正如曾朴所说,也许那时候的胡适之“先生正在高唱新文化的当儿,很高兴地自命为新党”,可是,竟然“没有想到后来有新新党出来,自己也做了老新党”[13]。曾朴对社会形势有些误判,误以为胡适也将和他一样被新的时代“淘汰”了,可见,问题很复杂。

二、“误解”与“新小说”家的“缀段”情结

学界有一种“误解”的文学批评现象。用“误解”化解争议,非常温和,尤其遇到像鲁迅、胡适这样的学术大师,用“误解”不会有损于他们的形象。“误解”确实是有的,有时却不是真的“误解”,反而可能是“正解”。“误解”批评都是用“一把尺子”去度量哪怕是不同时代的两个人,力求找出他们的共性,铲除差异性。言下之意,本来是可以认识的,由于种种客观原因,出现了这种“误解”。然而,对于文学批评而言,“误解”背后的差异性,可能正是我们剖析问题的关键。理查德·艾文斯认为,在研究中,如何将已经收集到的仍然不完整的资料或将要去收集的资料编织到一个多少有些清晰的整体之中,“它经常是作者在进行一系列美学和阐释选择后的结果”。也就是说,“文本——小說、历史等等,并非个体思想的结果,而是宰制话语的‘意识形态产物。”[19]曾朴和胡适分属晚清和五四两个不同的时代,对文艺美学的选择不同,对缀段的理解自然也不同。

从“胡曾争议”来看,还真不能只用“对或错”来批判他们,他们对小说缀段的看法与时代发展及他们各自的小说史观是一致的。并且,正因为他们各执一词,才能够充分展现出他们各自的时代特征。曾朴作为晚清时期的一个半旧半新文人,其小说史观有很大的过渡性。再说,“缀段”本身也没有优劣之分,只是从“缀段”的空间化到“非缀段”的时间化的历史发展来看,“缀段”会有不同的时代意义。

美国学者阿列克斯·英克尔斯认为,越是传统的人越不“愿意接受新的观念、新的感觉和新的行动方式”[20]。1928年,曾朴尽管认为胡适“过时了”,但曾朴并没有跟上时代的发展,在当年9月1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现在不知轻重的一班小‘囝,一团茅草的革命文学可以一切不顾。”[18]101从中可以看见曾朴永不褪色的“保守性”。正如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如果我们今天的思想观念“有能力对抗回忆”,“战胜回忆”,乃至改变回忆,那一定是“因为这些观念符合集体的经验”,并且,“这种经验如果不是同样古老,至少也是更加强大。”[21]显然,晚清“新小说”家没有那么强大,不能完成中国小说转型的艰巨的历史任务——从“缀段”空间叙事转向时间化叙事。但是,“新小说”家已经不是“传统人”,而是“过渡人”。这些晚清的“过渡人一直在‘新‘旧、‘中‘西中摇摆不停”,他们一方面“要扬弃传统的价值,因为它是落伍的”,一方面“又极不愿接受西方的价值,因为它是外国的。”[22]更为重要的是,“新小说”家并不缺乏先进的西方思想,他们“对个人自由、民族国家的理论思考,根本并不比五四一代逊色”。而“晚清‘新小说家之所以不能抵达‘现代,缺的不是理性、个人和民族等思想,缺的是恰当的文学表达方式”[23]14-15。确实如此,“新小说”家对西方的时间化叙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们认识到,每一部中国小说“所列之人,所叙之事,其种类必甚多,而能合为一炉而冶之”,而每一部西洋小说却“一书仅叙一事,一线到底。凡一种小说,仅叙一种人物”[24]。这些表明,晚清“新小说”家对西方的一人一事、“一线到底”的做法是欣赏的,也有学习的热望。

曾朴初创小说林书社时接过金松岑续写《孽海花》的任务,还和徐念慈、包天笑约定:曾朴写《孽海花》是“专纪清季京朝士夫的种种遗闻轶事”,徐念慈的任务是“写东三省红胡子以及那时组织义勇军事”,包天笑承担写晚清革命党的事情。由于受到西方新思想的影响,包天笑“那时也想以一个人物为中心,于是就把中国的革命女杰秋瑾为中心,写了几回,题目名为《碧血幕》”[25]。从这段材料可以推断:曾朴受到“泰西之小说,多描写今人”的影响;曾朴和徐、包二人经常切磋、学习一些新思想,他们的艺术旨趣有些趋同;未尽之作《碧血幕》显然汲取了《孽海花》的写作经验。具体地说,小说《孽海花》以人物金雯青与傅彩云的“悲欢离合”为线索,试图把整个晚清上层社会、官僚、知识界等世间百态统系到金、傅这两个人物身上,以展现社会历史的变迁。但“新小说”家对西方的时间化叙事还是一知半解的,不了解时间化叙事中的因果关系的所在,他们往往把西方的时间化叙事仅仅看作是一种情节的时间化叙事。

那么,晚清“新小说”家为什么脱离不了缀段叙事模式呢?大致有三个主要原因。

首先,中、西小说结构叙事差异很大。李渔早已指出:“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大都是陪衬人物,“止为一人而设”,而“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26]。这一单线的情节化叙事与西式的时间化叙事不一样,因为它尚缺乏内在的历史因果机制。如《三国演义》等历史小说脱离不了传统的“治乱模式”,小说中的人物也脱离不了“善恶模式”;小说中的两个历史主體“国家”和“个人”都不能够按照现代的“进步”时间理念来构置。西方传统长篇小说(novel)的叙述重心主要着落在“头、身、尾”贯通的整体性,而“所有中国传统小说都显示出一种由不同成分组成的、由松松散散地连在一起的片段缀合而成的情节特性”[27]。这有明显贬义。

其次,两种“整体性”的混淆。按照“西律”,“缀段”成了“最坏”的情节。“新小说”家却认为,《水浒》中的一百零八条好汉的身份、年龄等都大致相同,人物设置不重复几乎不可能。中国古典小说,“欲选其贯彻始终,绝无懈笔者,殆不可多得”[28]。并且,这种缀段结构也有“整体性”,中国的传统小说的“整体性”是对于人生经验与“事体情理”的整体观照和把握。中国传统小说的“空间化则首先表现在对整体性结构营造上”,“但文章结构不是死寂的物理框架”,“它充满生命情感又往往‘暗藏玄机直接体现着作家的宇宙时空意识”[29]。中国古代小说的缀段性结构与中国文化传统的独特思维方式、时间观念以及阐释传统等诸多因素有关,也有一个“整体性”。正如杨义所说,施耐庵等知名文人参与《水浒传》的撰写,“最为引入注目的是给水浒传说带来了一种整体意识”,而“这种整体意识是与中国传统哲学中‘天人感通的宇宙观念一脉相承的”[30]。

再次,具有强大叙事功能的缀段结构让“新小说”家在创作实践中难以割舍。明清章回小说的鸿篇巨制得力于“善恶对立”的结构模式,但晚清小说家已经放弃了这种结构模式。而晚清小说家又痴迷于社会全景式摹写,在没有其他强大的叙事结构出现之前,缀段结构是最佳选择。缀段结构有不足,却又别具一格,小说可以当历史来读。阿英说,晚清小说全方位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生活情况,和产生于当时政治、经济制度疾剧变化基础上的各种不同的思想”[31]。作为一个政治、经济和文化处在大变动的转型时期,晚清需要“史诗”,但却没有西方式的“史诗”模式,只有选择缀段结构模式。所以,普实克在评价《孽海花》时发现了这个矛盾:“组织起各个情节片断、奇闻异事……来展现前一个历史时期完整的社会画面”,但是,“把性质不同的素材机械地罗织到一起是如何导致了艺术上的彻底失败”[32]。很显然,缀段叙事不能完成小说的现代转型,必须有一种更好的结构模式来接替或者转化缀段叙事。

三、五四“新文学”家对“缀段”的舍弃

如果说,晚清“新小说”家对西方的文化资源是“犹抱琵琶”式的取舍,那么,五四“新文学”家则是“推倒重来”、“西天取经”。按照现代性的行动法则,无论一位艺术家是否喜欢,“都脱离了规范性的过去及其固定标准,传统不具有提供样板供其模仿或提出指示让其遵行的合法权利”[33]。正因为五四“新文学”作家对过去的决绝,割断与传统的“脐带”,才能够开创了一种新的小说叙事模式——时间化叙事,从而很大程度上抛弃了“缀段”。

也许,有了“新小说”家的“前车之鉴”,有了五四小说家对西方资源的大量汲取,又加之时代的变迁,五四作家才可能超越前者。当然,这种超越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茅盾认为,“观察和思想是可以一时猛进的,艺术却不能同一步子”;“许多新文学,包有很好的思想和观察”,却因为“艺术手段不高,便觉得减色”[34]。也许,这些“新文学”家不是不想提高艺术,他们也可能像“新小说”家一样,思想和文学表达出现了“悖离”;但与“新小说”家们不同的是,他们有很清醒的认知,及时地予以补救。甚至,这种“悖离”让五四启蒙者忧心忡忡,且羞愧难当。如,郑振铎说,“我们很惭愧”,只有说中国话的人,“与世界的文学界相隔得最窎远;不惟无所与,而且也无所取”[35]。所以,他们大力鼓吹“泰西之学”,认为,“西洋的文学方法……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36]可见,他们与“新小说”家的艺术旨趣不同。当然,时人对这种激情主义也有所警醒。如,梁实秋不满地批判道:“若是有人模仿蒲留仙,必将遭时人的痛骂,斥为滥调,诋为‘某生体……凡是模仿本国的古典则为模仿,为陈腐;凡是模仿外国作品,则为新颖,为创造……中国章回体长篇小说,在艺术上讲本无可非议,即在外国小说也有类似的体裁,而所谓新文学运动者必摒斥不遗余力……一方面全部推翻中国文学的正统,一方面全部的承受外国的影响。”[37]这种批评意见富有洞见,却很难被“新文学”家们接受、采纳。

鲁迅、胡适、茅盾等五四“新文学”家以“西律”绳之“缀段”,几乎都把“缀段”看成传统小说艺术、思想都低下的象征。鲁迅说:“《儒林外史》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官场现形记》头绪既繁,脚色复夥……与《儒林外史》略同。”[38]“头绪既繁,脚色复夥”本来是“巨著”形成的有利因素,五四作家偏偏把这些看成是现代小说能否发生的“拦路虎”。晚清也因此收获了很多长篇小说,虽然艺术价值不高;而五四作家与其说对长篇小说不感兴趣,不如说,五四作家抛弃缀段叙事模式之后,还没有找到可以撰写“史诗”性小说的结构模式。

与鲁迅一样,胡适对缀段叙事作了很多批判,前面已经有很多说明。胡适说:“《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官场现形记》全是无数不连贯的短篇纪事连缀起来的……”[12]178-181这些批评和鲁迅的观点大同小异。当然,从文本的角度来看,五四作家对缀段叙事还是比较客观的,但这一表层的批评其实不太重要。问题的关键是,小说缀段结构背后隐藏了一个浓郁的“五四情绪”,也隐射了一种政治的诉求。前文已经提及胡适的“倒置排序”,为什么出现这种“倒置”?五四作家为什么攻击新小说家比古代小说家厉害些?这都是五四作家的一种思想策略,也是时代的政治诉求。要以全新的姿态重构“五四理想”,必须抛弃一切陈旧的历史,尤其是与五四最密切的近代阶段。

实际上,这很难做到,但这种决绝的态度却不能够缺少,激进的政治情绪更不能缺少。郑振铎在评价民初集锦小说时说:那时候(特别是民初复古潮流涌起时)“盛行着的‘集锦小说”,他们“一人写一段,集合十余人写成一篇的小说”,并且,他们依赖于创作大批量的黑幕小说与鸳蝴派的小说“来维持他们的‘花天酒地的颓废的生活”[39]。换一句话说,这些思想倒退的文人“对于这以真切为生命的艺术也还要求着离奇,那真难怪那些卖笑的小新闻死找些离奇的趣事来充篇幅了”[40]。“新文学”家们对集锦小说及充篇幅的轶闻趣事造成小说的缀段化也许可以暂且不论,而对这些醉生梦死、不思进取的所谓“落后”的文人除了批判,还是批判。

结 论

“缀段”是明清章回小说的最重要结构模式,也是中国小说空间化最集中的表达,晚清“新小说”家和五四“新文学”家对此都有精彩论述。但是,在中国小说现代转型的过程中,由于两代文学家所处的时代语境不同,他们对“缀段”所持的价值立场不同,因而对“缀段”的艺术评判、取舍也不同。“新小说”家对“缀段”貌离神合,表现出很多的“过渡性”;“新文学”家依据“西律”绳之“缀段”,把“缀段”看成是传统小说艺术、思想都低下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加以舍弃。因此,把缀段问题放置在文学史上进行整体考察具有学术意义,而且,通过考察“缀段”的形成和流变等诸多问题能够为中国小说是在何时转型、怎样转型等重要的小说命题提供一个有力的考察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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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胜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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