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2017-03-29虞燕
虞燕
一过十一点,顾巧虹就愈发地清醒,总觉得脑子里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事,那些事却又像是被浆糊粘成了一团,乱糟糟黏糊糊,找不到由头。对声音的敏感度也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极致,连风吹起树叶或塑料袋的声音都像有经过扩音器后的效果,在黑夜里以超强的穿透力直击耳膜。
有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顾巧虹立马出现了条件反射——倏地睁开眼睛,抓起枕边的法兰绒家居服披上,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向窗边。拈起窗帘一角,果然,刘婷和张建峰如往常那样一前一后走了过来,月色暗淡,从三楼望下去,两人的脸模糊不清。看着他们迈上院子的三个台阶、走过院子、打开门、“砰”地一声关上门,顾巧虹才缓缓地放下窗帘,转身后又回转,拢了拢窗帘,退后几步看一下,确保没留一点缝隙,等快走到床边时,又忍不住回头盯着窗帘看一下。她对自己的强迫症莫名烦躁起来,拿过杯子想喝口水,杯子却是空的。
轻轻拉开房门,先往左边的儿子房间瞟了一眼——房间是暗的。儿子晨晨向来听话,每晚十一点都准时熄灯睡觉。几年前,顾巧虹就搜肠刮肚给晨晨制定了一张科学的作息表,睡眠必须得充足,要不怎么有精神应对第二天的紧张学习。从厨房拎了保温瓶进卧室后,却又不想喝水了,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突然精神松懈,哈欠连天,似有一种完成了任务般的轻松,竟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
大概从大半年前开始,顾巧虹开始关注,确切地说是偷窥,偷窥半夜回家的刘婷夫妇。每晚在看到他们“砰”一声关上门后,她才能安心入睡,甚至,在袁伟在家的时候都控制不了。就算袁伟在枕边鼾声如雷,她都能精准地捕捉到刘婷他们的脚步声。有一次,她正站在窗边看得专注,袁伟眯缝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问:大半夜的起来干嘛?吓得她重心一下子没控制好,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把窗帘给扯了下来。
顾巧虹没想过要尝试那些安神助眠的保健药,她觉得没必要,因为每晚看到刘婷跟张建峰关门后她都能很快入睡,且睡眠质量良好。她对那些冗长的连续剧不感兴趣,剧情要么比客厅的那盆塑料花还要假,要么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还是每晚居高临下地看看“真人秀”有意思!这样的偷窥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每晚等待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兴奋、激动来形容,尽管多数时候“剧情”是单一的重复的,但谁知道下一晚会发生什么呢?有一次,她看到张建峰在走进院子时突然扳过刘婷,在她发育不良的胸部胡乱捏搓,刘婷猫叫似的低唤声穿过阒寂的深夜冲击着顾巧虹的耳朵和心脏;再有一次,走在弄堂时,刘婷突然回头踢了张建峰一脚,然后快步往前跑,在迈上院子的台阶时被张建峰一把抓住了头发,两人扭打咒骂着进屋、关门;还有一次,两夫妻似乎在争论什么,隐约像是提到了她的名字,顾巧虹真有立即跳下楼去听个究竟的冲动……
偶尔,顾巧虹买菜回来弯着腰在院子洗菜或洗衣服时,会看到张建峰踢踏着拖鞋吹着口哨经过弄堂去街对面的陈瘸子早餐店。不一会儿,他又拎着或端着早点“啪塔啪塔”地走回家。顾巧虹家的大理石洗衣板安置在院子最左端,沿着洗衣板砌了一小堵低矮的、象征性的围墙,围墙外便是刘婷和张建峰回家、出门必经的弄堂。买早餐,99%都是张建峰一个人,若是百年不遇地换刘婷出来买,那肯定是张建峰生病了,或者两人吵了大架。顾巧虹太了解刘婷了,出门前必定要花大功夫将脸蛋涂抹雕琢一番,以粉饰她天生的雀斑和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即便只是吃个早餐或买个早餐。所以,张建峰应该会尽最大所能地不劳驾到她,怕等她出来,早餐店已经收工吃午饭了。
张建峰经过时,顾巧虹若正好抬头,两人目光轻轻一触,礼貌性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张建峰的脸通常带着浓睡未尽的轻微浮肿,那双狭长的眼睛跟年轻那会一样,在开合之间兀自产生一种气韵,当然,现在这种气韵中多了点成熟男人的狷狂。
顾巧虹几乎想不起,多年前,这双眼睛曾怎样令她心神摇荡过。
那个时候,顾巧虹几乎天天都在刘婷家的院子里织网。这是个小海岛,岛上以渔业和海上运输业为主,女孩子在岛內基本上是找不到工作的。织网、嫁人,这是留守小岛的女孩们必经的历程。张建峰会出现在刘婷家的院子,顾巧虹猜想是刘婷她哥的有意安排。张建峰跟刘婷她哥是初中同学,那次,两人聊着聊着居然就跑到院子里去看两姑娘织网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建峰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来帮她们缠织网用的梭子,“出勤率”那么高,邻居们难免议论纷纷,说某某家的毛脚女婿又来啦之类。但顾巧虹心里明白,张建峰多半是为自己而来的,她看得懂那双狭长的眼睛向她投射过去的炽热目光,这样的目光令她脸颊发烫、暗暗欣喜。某天傍晚,顾巧虹准备起身回家时,张建峰偷偷指了指盛满梭子的篮子,后来,她便在篮子底看到了一盒心形的巧克力。
刘婷跟顾巧虹同岁,且自小是邻居,但踏入社会却比顾巧虹早了两年,按她自己的话说,其它方面还算伶俐,就读书这上面少了一窍,初中都是勉强上完的。高考完败后的顾巧虹也曾跟着刘婷去县里的服装商场做了大半年的营业员,在顾巧虹学着穿高跟鞋战战兢兢走路的时候,刘婷已经能熟练运用瓶瓶罐罐刷子粉扑等折腾她那张脸了,晚上跟商场小保安出去约会还不忘从头到脚喷洒半瓶廉价香水。顾巧虹有次回家颇不屑地跟她老妈提起小保安的事,在得知那个安徽的小保安家里很穷,还养了一窝猪时,她妈夸张地双掌合十连呼阿弥陀佛,说幸亏这样子没脑子的不是自家女儿,看那刘婷从小就笨笨的,没想到连事关自己终身大事时都那么犯傻。顾巧虹妈后来添油加醋地就把这事跟刘婷的娘讲了,刘婷娘当即就坐船到县里棒打鸳鸯,还在商场当着很多人的面指着小保安的鼻子骂了个天翻地覆,小保安觉得丢了面子,之后跟刘婷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辞职走人了。
后来商场倒闭,顾巧虹跟刘婷只得双双回岛上织网。那时,刘婷还埋怨过顾巧虹多管闲事,把她跟商场小保安恋爱的事搅黄了,阻碍了她远走高飞。顾巧虹狠狠瞪了她一眼,在这里织网总比去安徽养猪强多了!心里再补上一句:真是脑子进水了。
一个女人若在年轻时没有对自己的人生做好安排,那以后的日子就有够受的。这是顾巧虹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所说的做好安排,就是指要看准、嫁对男人,之后还要培养好子女,让他们有出息。这两项若没做对做好,女人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就时常把自己跟她的亲姐,也就是顾巧虹的大姨作比较:顾巧虹大姨一家多年前就搬到市里了,大姨的吃穿用度完全够得上大城市的标准,其儿子曾就读于市里唯一的那所贵族学校,后来去了德国留学并工作。所有这些当然都得力于他们家那个任职于海运公司副董事的大姨父;而顾巧虹她爸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技术平平,收入平平。生了顾巧虹的弟弟后,她妈还不得不顶着烈日去船厂打点零工补贴家用。对姐弟俩颇拿不出手的学习成绩,她妈也自有一套理论,认为是小岛的教育质量不行,怪家里没经济能力让他们上更好的学校。这一点顾巧虹不赞同,她们学校考上重点大学和普通大学的学生可为数不少。
总之,顾巧虹妈总结自己活得比较失败的重要原因是——没找对男人。
那年正月,大姨回岛上走亲戚,看着正唠家常的姐妹俩,顾巧虹不禁唏嘘,比大姨小了两岁的老妈看起来像比大姨老了十来岁。大姨考究的着装、自得的神情举止、给亲戚朋友分发礼品时的阔绰,都让顾巧虹忍不住怀疑,她跟自己的妈真的是住同一间小屋睡同一张小床长大的么?
顾巧虹大姨此行还有个光荣使命——给顾巧虹介绍男朋友。那人就是袁伟,是顾巧虹大姨父的堂侄。大姨说袁伟年纪轻轻已考得船长证书,月收入万元以上绝不在话下,重中之重是,他家在本岛船舶吨位最大的那条船上拥有30%的股份,光每月的分红数额就令人咋舌。而袁伟是袁家唯一的儿子,袁伟有个姐姐,嫁出去好几年了。
顾巧虹妈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潮涌般的激动,忙不迭地明示她姐赶紧安排两孩子见面。顾巧虹大姨办事属于雷厉风行型,第三天就把袁伟给领过来了。袁伟话不多,礼物带得倒是多,这让顾巧虹妈更觉得人家老实可靠、懂礼数。顾巧虹在试穿了多套衣服、又在镜子前摆弄半天后也姗姗而至。她身材高挑、胸大腰细,五官算不得好看,但组合起来看还是蛮端庄的,再加上精心修饰过,顾盼之间自有一种风情。
显然,袁伟对顾巧虹是满意的,自第一次见面后表现得尤其殷勤,送护肤品都是整套送的,还用他自己的一枚金戒指给顾巧虹打了条细细的手链,很是精致。袁伟比顾巧虹大四岁,除了长得人高马大外,没什么特点,大众得一混入人堆就会被大众遗忘。但顾巧虹心里自有一把秤,男人嘛,块头大有安全感,长相普通才不会招蜂引蝶,相比之下,张建峰刚到170的个头就略显浓缩了,而且她对张建峰的厨师职业一直不甚满意,觉得不入流,在旧时代,那是被称为“伙夫”的,工资更不会高到哪去。于是,那曾经撩动她心弦的狭长眼睛里投射出来的炽热火光就这么在心底淡了,暗了,直至灭了。
顾巧虹自跟袁伟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后就不再织网了,甚至都不去刘婷家串门了。张建峰似乎也很知趣,此后连在顾巧虹面前晃悠一下都没有过。
听到刘婷跟张建峰订婚消息的一霎那,不知怎的,顾巧虹的心里、嗓子眼像是有柠檬汽水在冒泡,不过,转瞬就没了,她正忙着为自己的终身幸福与老妈及大姨商酌、奔走呢!而接下来那个令顾巧虹手足无措的意外怀孕,则完全成了意外惊喜。说它意外是指它还没来得及出现在规划之内,她们那时热烈讨论的话题无外乎聘礼讨多少、三金等首饰类要不要另加、嫁过去后怎样争取到当家权,还重点商议了结婚多久后可以提醒袁伟把船股要一些过来……说它惊喜是因意外怀孕令袁伟的父母喜出望外,遂动用关系去悄悄做了性别鉴定,得知是男孩后,袁父一高兴便承诺给孙子10%的船股。婚礼当然也得提前举行了,但婚虽结得稍显仓促,不过礼金、婚礼排场、婚房的地段和面积等都给足了顾巧虹家面子。
顾巧虹过上了她想象中的生活,去市里的高档时装店和品牌童装店采购自己和儿子的衣物,偶尔一高兴就去杭州上海逛逛,吃的用的穿的大包小包地带回来。每次回娘家都像是衣锦还乡。袁伟在家的日子少,出近海还好,要是远洋,那要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儿子又大多由婆婆带着,所以,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日子悠哉得跟神仙似的。若闲得无聊,还可以去隔壁摸几圈麻将。当然,她也有忙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祭海仪式,盛大而忙乱,每艘船的船长夫人要带领一干大副、二副、轮机长等的老婆们准备餐具、采购食物和各种祭祀所需物品。祭祀当天,船长夫人得盛装而至,与船长带头做足规定的祭祀礼数。每年,顾巧虹都早早地为这一天购置了衣服鞋子、搭配的首饰和包包,还提前两三天做好了头发。祭海可比过年热闹多了,几乎整个岛上的居民都要挤过去望几眼,顾巧虹每每想起这个就激动,自己等于是集万千目光于一身呐!她曾边啃临安小核桃边跟她老妈笑言,这风光得,跟电视里皇后祭天似的。
至于张建峰家就在自家后面一幢这桩事,顾巧虹是结婚半年后才知晓的。第一次看到张建峰从弄堂里出来,她还以为他是来走亲访友的。从自家装修精美的新房子里望向张建峰家,顾巧虹总觉得那半新不旧的两间式两层楼像是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片里的物什,灰蒙蒙的,似能闻到霉味。起先,顾巧虹总是能避则避,特别是刘婷刚嫁过来那段时间,她自己心里别扭,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状态与他们相处,总不能假惺惺地表示很开心又和你做邻居了云云,这么假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好在,有一次她发现,刘婷他们见到她也是不咸不淡的,好似对待一个新搬来的邻居。这样,顾巧虹反而省心了,不用费神与自己不情愿交集的人周旋,她只要过好她的日子就行了。
顾巧虹的儿子晨晨上小学之前的某段时间,经常跟比他小一岁的刘婷女儿——小洁一起玩,年龄相近的孩子总是比较玩得来。那段时间里,顾巧虹和刘婷算是走得比较近,孩子爱串门,大人也只能当忠实的跟班,谈话内容基本也就围绕着孩子。也就是在那时候顾巧虹发现,刘婷白长了那么几岁,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没脑子,对孩子的将来,比如上哪些学前班、打算念哪所小学、初中,选哪些更利于孩子发展的培训班等等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刘婷还回答得特别轻巧,顺其自然,女孩子又没关系的。听完,顾巧虹看了一眼刘婷脸上越来越多的再白再厚的霜也遮不住的斑斑点点,心想,张建峰的品味真够差的。
晨晨上小学后,顾巧虹开始强行制止儿子找小洁玩,实则,晨晨确是要跟玩这个字一刀两断了。功课要做,培训班要上,三年级的时候,顾巧虹还给儿子请了家教,哪里还挤得出玩的时间。让顾巧虹欣慰的是,晨晨很配合很听话,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自从张建峰从某饭店出来利用厨师的特长开了个夜排档后,小洁就更被“顺其自然”了。刘婷两夫妻一般要从下午忙到半夜十二点以后,小洁放学后都是在奶奶那里吃饭、做作业、睡觉。听闻比晨晨低了一级的小洁一上初中成绩便从中等落到倒数时,顾巧虹不由得替小洁惋惜了一把,都怪她投胎不慎,摊上这么个没见识的娘。而她的晨晨马上就要升初三了,成绩依然保持在年级段前五名。她给晨晨定的升学目标是——市第一中学,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据说只要进了這个高中,等于是一只脚迈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为了这个目标,她的确是拼了:每周一三五晚上,她亲自送晨晨到特级教师家里做提高型渗透型的练习作业,风雨无阻。这个还得悄悄地进行,老师是她托关系花大价钱请到的;每周二和周六家教会准时到家里给晨晨辅导作业、深化巩固基础知识;周日,还得去参加班主任专门为优等生开设的提高班。
几年前,因为在对待晨晨的教育问题上跟婆婆分歧太大,婆媳两人吵了几次后,袁伟的娘撂下一句“那是你儿子,要打要杀随便你”,就搬回老房子住去了,说是眼不见为净。顾巧虹吁了一口气,终于清净了。对于袁伟的偶尔在家,顾巧虹也越来越不习惯,他一回来,像是会打乱原有的生活秩序、阻挡她朝着规划目标大踏步前进的脚步。她会紧张、不自在,空气中似乎还弥漫开了一种陌生的让人压抑的味道。袁伟出船回来或从老娘那里吃了晚饭喝得醺醺然回家,若看到家里黑灯瞎火,不见半个人影——那是顾巧虹陪着晨晨去特级教师那了,他便对着手机冲顾巧虹发火,顾巧虹到家后还得继续接受他的谩骂,而晨晨则紧抿嘴唇一声不吭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若是顾巧虹和晨晨都在家——晨晨跟家教在他的房间安静地学习,偶尔传出声音,也是极轻极低的,顾巧虹则蹑手蹑脚地为晨晨准备营养丰富的夜宵,以保证儿子有健康的身体和充沛的学习精力。袁伟呢,则在家里转过来转过去,最后只能选择看电视。不知道是不是他块头大的缘故,他每做一个动作发出的声响都听得顾巧虹心惊胆战,放电视的声音就不用说了,震得她心脏都疼起来了,这么下去,晨晨还怎么学习?但她不敢跟袁伟提意见,袁伟脾气暴躁,一不顺心或话不投机就摔东西,一对牛眼瞪得人心里发毛。这样一来,更会影响晨晨学习。顾巧虹深刻地记得晨晨上小学时,袁伟一摔东西,他就会不哭不闹地钻到桌子或椅子底下躲起来。曾有一次,袁伟出船几个月后回家,从晨晨的房间出来后,瞪着顾巧虹发飙,整一个呆子,连个爸爸都不会叫一声!顾巧虹心想,不爱说话还不是像你!但嘴上没吭声,她知道袁伟是跟他老娘一个鼻孔出气的,认为是顾巧虹对晨晨太严苛了,搞得他一点都没有小孩子的活泼相,还说什么生呆子不如生败子之类。顾巧虹在心底冷嗤一声,一个大男人跟老太婆一样没见识,孩子小什么都不懂当然要大人给他指路,没规划的人生叫拼图,有规划的人生才叫蓝图,懂不懂?她的晨晨以后起码得在大城市里安营扎寨,发展好了就可以把她这个母亲接过去,母凭子贵,自古如此。
近段时间,晨晨的精神状态不大好,整个人恹恹的,顾巧虹反复观察、询问后得出结论,是学习太累了。她准许晨晨晚上十点就可以睡觉,一张一驰的道理,她懂。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该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了。儿子熄灯后,在卧室柔和的灯光下,她看到了镜子里的那张生硬得有点怪异的脸——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下垂,鬓边一缕头发了无生气地耷拉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打了个丑陋的阴影。咬了下嘴唇努力想换个表情,却发现脸部肌肉似乎不想听从她的使唤。她用手指揉了揉两边脸颊,再用手掌像抹护肤品那样从下巴慢慢往上提拉,左右同时进行,直到反复几次,脸色渐渐红润,整张脸也生动起来,她才满意。熟悉的脚步声来了,她轻轻移到窗边,望着张建峰他们的影子一会交错一会分离,她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吁出了一口气。
午睡时,紧闭上眼睛脑子却一秒都不肯歇,像有好多只猫爪子东边抓一下西边挠一把,呈强烈不配合状态。前一晚的梦境也来捣乱——她梦见年轻时的自己在不停地织网,不停地织,却怎么也织不完,最后,她歇斯底里地把织好的网狠劲地用手扯断,手指上鲜血直流……
索性,不睡了,起来挑衣服。
打开衣橱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扫视几遍后,顾巧虹才觉察自己已经有阵子没添新衣服了。她知道自己的身材基本没有走样,小腹平坦,36C的胸部比起二十多岁时虽略有下垂,但只要胸罩穿得当了,依然可以挺拔饱满得去做内衣模特,她有这个自信。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突然浮现了刘婷穿着那垫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加厚胸罩在胸前堆就两座人工高峰的样子,嘴角不由得微微翘了一下。试穿了三套衣服均觉得不够完美,要么不能完全凸显她的好身材,要么没有好好衬托她的白皮肤。最终选定了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低领、收腰、长度在膝盖往上一点,她边照镜子边想着,明天该去逛逛服装店了。
打了薄薄一层粉底,轻轻刷了睫毛膏,再涂上桃粉色的唇膏……顾巧虹想端详下仔细修饰过的那张脸,此时的阳光却正透过玻璃窗折射在镜子上,阳光有些刺眼,镜子里的脸有些模糊。看了时间,才四点半,离晨晨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不用准备晚饭的下午,时间原来可以这么充裕。
听到晚饭要去“婷峰大排档”解决时,晨晨有些诧异。顾巧虹捋了下刘海解释:偶尔也要换换口味。看上去,大排档的生意还是蛮好的,桌椅和顾客都排排坐,人声嘈杂热气氤氲,刘婷和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端着菜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看到顾巧虹时,刘婷怔了一下后嘴里嚷着“稀客稀客”地迎了上去。顾巧虹点了几个刘婷推荐的招牌菜,边吃边不时瞟向厨房那道门。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张建峰偶尔也会亲自端菜出来,顾巧虹觉得他跟每天上午踢踏着拖鞋经过弄堂的那个张建峰不一样,跟每晚深夜拖着疲乏的双腿回家的那个张建峰也不一样,她发现穿了厨师服的张建峰,有了精神气,对,就是精神气。张建峰接过顾巧虹迎上去的目光微笑致意,顾巧虹也报以盈盈一笑。接着,顾巧虹迅速地用目光搜寻了下刘婷的身影——刘婷正背对她招呼着客人,她莫名地舒了口气,开始神情自若地低头夹菜。
顾巧虹接二连三地光顾了“婷峰大排档”,刘婷一直给算的优惠价,顾巧虹说你这么客气我很不好意思的,说完便进到厨房问要不要帮忙之类。每天上午张建峰经过弄堂时,顾巧虹每回都恰好在洗衣板上洗洗刷刷,张建峰偶尔会停下来跟她聊一会。望着张建峰的背影,她突然想起了婷峰大排档的墙上贴着的订餐电话,应该记下来,她想。
晚上9点多,顾巧虹把两个订餐手机号分别写在两张小纸条上掂量来掂量去,最后,索性两眼一闭随手抓起一个立刻拨打——是张建峰接的,顾巧虹问店是否还开着门,她要去给晨晨买海鲜面作为夜宵。放下手机就把另外一张纸条搓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她知道这个号码肯定就是刘婷的了。
偶尔,顾巧虹会提前给张建峰发个短信,询问当天是否有新鲜的海鮮或新的菜品,张建峰一般都会迅速回短信或电话,有时候也顺带闲聊几句开一下玩笑。有一次张建峰经过弄堂时问顾巧虹有没有吃过早饭,要不要他顺便带过来,顾巧虹看着张建峰的眼睛娇笑着说早上吃得太早现在好像又饿了,她依稀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有似曾相识的光芒闪烁。她又抬眼看了看天,灰蒙蒙的,看得人眼睛都模糊起来。
张建峰电话里说今天有很新鲜的牡蛎,可以做牡蛎瘦肉粥了。这是上次顾巧虹提过的,晨晨爱吃,作为夜宵很适合。顾巧虹过去时还不到十点,顾客却已走得差不多了。张建峰却不在,等她的是刘婷。刘婷让那个雇来帮忙的女人先回家,说难得顾客少,让她早点回去休息。之后,刘婷一屁股坐下来指着那女人的背影跟顾巧虹说这个某某也蛮可怜的,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好好的船长老婆不当,非去招惹什么小白脸报复她老公,因为发现她的船长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她气不过。结果呢,一个堂堂船长怎么可能容忍被人戴绿帽子,立马提出离婚就算了,还做得相当地绝,这女人几乎没分到什么钱,孩子也不跟她。幸亏不跟她,就凭她端菜洗盘子赚的钱,够孩子花什么哦。刘婷吧嗒吧嗒地边说边死死地盯着顾巧虹,顾巧虹觉得从刘婷眼里发出来的蓝幽幽的光像X光似的,全身上下地穿透了她,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到家后才发现打包盒里的牡蛎粥大半倒出在塑料袋里了,在路上时她丝毫没察觉,她只觉得路上的风冷飕飕地四面夹击,吹得人浑身麻木。顾巧虹关上卧室的门后,缓缓地坐在了地板上。刘婷急速闭合的两片薄嘴唇和她眼里蓝幽幽的光固执地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直到,被一张无邪的孩童的脸代替。那张天真的小脸认真地跟她说:舅妈,你认识新舅妈吗?很瘦很瘦,手像小孩子那么小那么白,头发是黄色的,好长好长。她还会给舅舅剪脚趾甲,亲亲舅舅的大脚丫呢!我妈妈说不能告诉你……浩浩话音未落,袁伟的姐姐袁琴出现了,涨红着脸一把拎起儿子,边陪着笑脸说小孩子瞎话连篇大步朝外走。浩浩边挣扎边放声大哭,顾巧虹想去阻止,抬起手才发现自己像雕塑般地坐在家里的地板上,纹丝未动。她隐约回忆起浩浩跟自己说“新舅妈”的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那晚从袁琴家回来,她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变成了酒精,而心口的那把火正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想狂叫想大哭想摔东西但又怕吓到儿子,最后她打开衣橱,把袁伟的衣服通通从衣架上扯下来扔在地上,她的双脚在这些衣物上来回地跺,狠狠地踩,直到浑身是汗地瘫倒在地。然后她听到窗外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和轻语声,她挣扎着趴到窗边,看到了手牵着手回家的张建峰和刘婷,那是她第一次在半夜里看到张建峰和刘婷。她的失眠与偷窥就这样开始了。
强打精神把牡蛎粥盛好敲开儿子的房门,晨晨却只吃了一口,就说不好吃,不要了。顾巧虹纳闷地尝了一口,发觉牡蛎粥是臭的。张建峰发短信问牡蛎瘦肉粥怎么样,顾巧虹草草回了两字:一般。然后顺手就删掉这个号码。之后的每天上午,她开始偷懒,极少会去洗衣板上洗洗刷刷。“婷峰大排档”这五个字,也在顾巧虹的心里就像一张被毁坏了的底片,逐渐模糊,直到无法显影。奇怪的是,每天夜里,她可以在张建峰夫妇回家之前就睡着了。
顾巧虹殚精竭虑地给晨晨制定了更周密更完善更高效的学习计划。初三了,简直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她跟晨晨绝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晨晨学习成绩的任何波动都会在她心里激起滔天大浪。偏偏,近期晨晨的成绩呈持续下滑之势,她又開始失眠了,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她对儿子下了好几次通牒——苦口婆心式、语重心长式、恩威并施式,甚至动用了眼泪轰炸式,她知道,一向懂事的晨晨肯定会听进去的。
接到晨晨班主任的电话时,顾巧虹觉得徐老师的声音特别奇怪,起初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混沌轻袅,而后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如响雷回荡在山谷,顾巧虹感觉自己已经被震破了耳膜也震破了心脏,她大叫一声将手机扔了出去,但徐老师的声音仍在继续:晨晨妈妈,你先别急!我也是猜测,晨晨的症状跟我以前一个学生很像,应该是学习压力太大所致,先去大城市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这种心理疾病需要患者、医生和家庭的积极配合,如有必要,可以给晨晨办理休学……
顾巧虹捡起手机在大理石茶几上不停地摔,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徐老师终于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