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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22

2017-03-29韩向阳

躬耕 2017年3期
关键词:艾伦小林

韩向阳

1

天气是那种少有的闷热。但是当小林走出公司大门时,很意外地吹过来的那股风却凉森森的。那股凉风是从东南方向吹过来的,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小林抽了几下鼻子,闻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雨腥味。小林想:今晚上说不定有一场大雨……

董哥今天就回来了,是从美国回来的。董哥去美国待了一个多月了。他要请董哥吃饭,给董哥接风,一块去秋水河边烧烤摊上吃烧烤。小林在给董哥的电话中表达了这个意思。电话是艾伦接的。艾伦这次和董哥一起去了美国。艾伦说董哥答应了。小林想:今天见到董哥,一定要趁这次请他吃烧烤的机会,把那些资料交给他看看。这件事已经持续两年多了吧,两年多是一个不算短的时间,他觉得已经到了必须了结的时候了……是的,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一定得有个结尾。“必须有个说法,必须……”他这样想着,“看了这些资料,看他还能说什么……”他把一卷印满文字的打印纸放进了一只塑料文件袋里,然后又装进那只斜挂在身上的皮包里,很仔细地挂上了拉锁。

小林住的这个地方其实是董哥开发的一个楼盘。前几年这里还是城市郊区,说是城市更像农村。楼盘一建起来,这个地方立马就变了,就变得城市味十足。楼盘里五十几幢大楼围成一个半圆空间,半圆中心位置那座装饰豪华的殴式小洋楼是这个楼盘的管理中心。董哥的办公室在二楼上。董哥有很多办公室,这只是其中一处。小林住在一楼靠右的一间屋子里。小林的工作职责有些不太确定,像是办公室的勤杂人员,又像是保安,还时常为董哥当司机。小林走到门口了,又想起了什么,把那沓资料重新拿了出来又看了看,然后又放了回去——他得再确认一下,不能弄错了,因为董哥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一些美国军方人士和专家甚至通过对‘J-20图片进行专业判读来分析这种神秘战机的性能,进而与美国同型装备进行比较。”

“美国国际评估与战略中心网站刊发中国军事问题专家雷查德·斐舍尔的猜测称,配备J-20的发动机,其推力可超过F-22,达到15至18吨。斐舍尔说:“根据我们了解到的信息,J-20确实优于F-22……”

“……J-20 具有显而易见的后发优势。隐身性能可能略逊于F-22,而空战机动性和航程载弹都强于F-22。”

这些东西是他用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从网上和杂志上找到的。小林很认真地将这些资料打印出来,集了三十几张,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插有一些黑白图片。小林今天请董哥吃饭,其实是想让董哥看看这些资料。小林以前不大会上网查资料,只会在网上玩游戏,还是董哥教会他上网查资料的。网络世界让他很是惊奇:原来网上可以查到这么多东西!后来他差不多迷上网络了。小林看着手上这沓厚厚的资料,心想:这可是铁的证据,董哥看了,看他还能说些什么。

2

走到公司大門外的广场上,小林摸了摸他的裤腰。皮带上别着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是那把匕首。不懂行的人看到了会笼统地说那是一把小刀,其实说准确点那是一把空军用的匕首。平时小林总是把这把匕首带在身上。大多时候他用它削水果,开酒瓶盖,用起来很方便的。小林看过一部有关旧时上海滩的电影。他看到杜月笙年轻时就很会玩小刀,能用小刀将一只梨削光而果皮却完完整整地不断掉,简直就像是变戏法。小林也学着杜月笙的样子用那把匕首削梨子。可是他削不好,削出的果皮厚薄不匀,而且老是断掉。但他用那把匕首开啤酒瓶盖却很得法,他左手持刀,右手捏着瓶口,以右手的拇指作支点,轻轻一撬,嘣地一声,瓶盖就会蚂蚱似地飞出去。去年马小蛋儿送给他几只鸽子,他养了一个星期就不想养了,就把它们杀吃了。杀鸽子时用的就是这把匕首。鸽子肉很香,是一种特殊的香,一种似乎带有奶味的香。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天上斑鸠,地上走兔”,意思是天上飞的斑鸠和地上跑的兔子是野味中的上品,香。鸽子当然不是斑鸠,但是跟斑鸠近似,所以也很香。父亲的枪法很出色,是在部队时练出来的。父亲身体好的时候时常扛着一杆土枪到他家屋后山坡上的林子里打斑鸠,一打就是四五只,拿回家来卤着吃。直到现在,小林一想起那时候,鼻子前便有一股浓浓的香味绕来绕去。

这把匕首是爷爷留下来的,还是美国造呢。爷爷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高射炮兵,曾经击落过一架美国空军的飞机。在一次庆功大会上,爷爷结识了一个空军部队的战斗英雄。他开着苏联的米格9战机击落了两架美国的F86,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分手时那个飞行员掏出一把匕首赠给了爷爷,还说这把匕首是从美国飞机员那里缴来的。时隔不久,前线传来消息,那个飞行员在一次与美国人的空中格斗中牺牲了……从此这把匕首便成了爷爷的心爱之物,一直珍藏到他离开人世时才交给了父亲。父亲说这是爷爷给他的传家宝,夜间睡觉时还把它压在枕头下边。直到后来他犯病了,没有能力保护他的传家宝了,这东西才到了小林手里。小林在一天午睡时溜进父亲那间里屋,趁父亲酣睡时从他脑袋下边拽出了那把匕首。

匕首很长时间没用了,刀面上有些发黄的斑点。小林知道那不是锈斑,是上次杀鸽子时留下的污斑。小林杀鸽子时尽量不让上面粘上血迹,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出手迅疾。他尝试了多种办法,最后认定有一种办法效果最好:将鸽子踩在脚下,拽住鸽子的脑袋绷紧,然后一刀划过去……鸽子身首离异了,翅膀还要在地上扑打一阵子。这种看上去温柔可爱的小动物这时候会显得滑稽可笑:它在地上拼命地折腾,却失去了方向,整个身体会像一个就要停止的坨螺摇摇摆摆地打旋。不过,即使动作再快,刀上还是要留下些血迹的。小林朝刀面上吐了点唾沫,用袖口使劲擦了擦,然后别进后腰里。他穿的其实是一条短腿马裤,介乎裤子与裤衩之间,后腰那个地方有个很隐蔽的小兜,匕首装进这里既方便又隐蔽。他不想让董哥看见这把匕首。董哥看见了就会觉得不高兴,董哥说一个年轻人身上总是带把刀子,什么样子?董哥的话他得听,至少说大部分的话他得听。因为,他是董哥,他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董哥这个人就像他的姓一样,什么都“懂”。

当然,J-20和F-22除外。

J-20和F-22小林是一定要坚持的,到死也要坚持。为什么,小林自己也不清楚。

小林想起今天在微信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说是今天夜间有阵雨,有的地方可能还有大到暴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以至下雨在人们感觉中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说,像是一个愚人节的谎话,尽管如此,小林仍然担心,如果真有一场大雨,会不会让他和董哥这顿烧烤泡汤了,那么让董哥看资料的事也会随之泡汤了。小林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看见东南方向有一大堆蘑菇云正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膨胀着。小林想:说不定今天晚上真有一场大雨。

3

小林和董哥之间有个争论,是关于中国战机J-20和美国战机F-22的。

争论的问题也许董哥没太在意,却一直深藏在小林的心底。小林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像是个肿瘤,这两年多还一直在小林心里不停地生长着,还有点像是一条蝮蛇,它冬眠在小林心底的洞穴深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咬他一口。

还是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在秋水河边马小蛋儿的地摊上吃烧烤。

这些年他们总来马小蛋儿的地摊上吃烧烤。沿着新城区西边的秋水河是一条新开的一百多米宽的街道,街道与河道中间的空地上生长着一大片高大的枫杨树,枫杨树林的边缘上就是一溜长串烧烤摊。这地方开阔,离闹市区不远却又不在闹市区,身边除了绿树成荫还有一河清水碧波荡漾,时常有清风贴着河面一路小跑撒欢,吹在人身上畅快得叫人直想叫起来,自然就成了人们吃喝消夏的好地方。

马小蛋儿为了招揽生意,在地摊上架了一台电视机,好让人们一边吃喝一边看电视。那个长方的荧光屏会随着画面的变动放射出霓虹灯一样的光彩,给烟雾缭绕的烧烤地摊平添了几分花花绿绿的热闹气氛。两年前的那天晚上,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军事节目,一个戴着眼镜的像董哥一样文质彬彬的节目主持人,正在同两个穿着将校军服的军事专家介绍一款新型战机:J-20——一款新研制的据说是称得上第五代的新型隐身战机。看得出来,那个节目主持人和两个军事专家脸上写满了兴奋和自豪。小林平时不大喜欢看电视,可是,他喜欢战斗机,因为电视里正在谈论一款战机,一款中国新研制的战机,他就一定要看了。其实在此之前,他曾听说过中国出了一款新型战机,而且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偶然碰到了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孩儿那样被那款战机迷住了,所以当他站在那里观看那档节目时,竟然把吃烧烤的事都给忘掉了,直到董哥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餐桌上。

“别看了小林,有啥好看的,一架破飞机……”

“新型战机,隐身的,比美国的F22还厉害!”

“比F-22还厉害?”刚把酒杯送到唇边的董哥从杯沿上方微笑着看着小林。“知道吗,F22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五代战机,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可能有哪款战机能与之相提并论!”

“刚才电视上那个专家说,J-20在很多方面要超过F-22……”

“什么专家,吹牛专家!F-22都飞多少年了,J-20刚刚试飞,能同人家比吗?”

小林还想说什么,董哥用一种很坚决的眼神制止了他。

“别跟我争!我,董少雄,美国波士顿大学的理学博士,你能同我争吗?这是科学,科学要有科学数据,不是信口开河胡扯八道的事!”

小林连高中的文凭都没拿到手,听董哥说到博士学位时,小林就觉得矮了大半截。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愿承认F-22比J-20厉害。不是不愿承认,是压儿就不相信。

“我爷说飞机还是咱中国的厉害……”

小林在这个时候提到了爷爷,是因为爷爷当过志愿军,上世纪五十年代还到朝鲜同美国人打过仗。爷爷是高射炮兵,专门对付美国人的飞机,曾经亲手击落一架美国的“猫虎”战斗机。爷爷活着的时候对他说过,美国人的战机一飞过来,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机型。小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去革命烈士陵园扫墓,还请爷爷给他们做过报告,爷爷做报告的时候讲的就是志愿军打美国飞机的故事。爷爷平时话不多,但一讲起这些故事就满面红光口若悬河。有时候他讲着讲着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小林觉得那时候爷爷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于是小林也从小时候就坚信中国的战机比美国的战机厉害,比世界上任何国家的飞机都厉害。每当同别人说起中国战机,他内心油然升起的那种自豪感就会让他心跳加快,面颊发烫。如果有人反驳他,他就拿爷爷讲的故事来作证明,而当别人听了爷爷的故事后,他们就不再说什么了。小林想,电视上那些专家们喜欢吹牛说假话,爷爷是不会吹牛说假话的。可是董哥就是不相信。不啻是不相信,简直就是不屑一顾。听到小林说起爷爷时,董哥就把脸扭向一旁,笑了起来。董哥笑的时候总喜欢把脸扭向一旁。

“你爷爷?天哪,你爷爷是谁呀……告诉你吧,朝鲜战场上的中国飞机,其实都是前苏联飞机,米格9,米格16,懂吗?苏联人派出了一个空军师,秘密支援志愿军,因为害怕美国人知道,就在飞机上涂上中国空军的标志。其实,那全都是苏联飞机,那时候我们根本造不了飞机……”

小林还是不服气。“可现在我们的飞机厉害啦,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人家那个人还是个少将……”小林的話里还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你虽然是博士,可人家是少将,难道人家少将还没有你博士厉害?董哥显然也听出了小林的话意,指了一下电视屏幕上那两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军事专家,“那两个人是大嘴,只管胡扯八道说大话。造飞机,尤其是五代战机,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高科技,是科学,谁厉害不厉害,要有科学数据,数据,懂吗?我可以告诉你一大堆关于F22的数据,听了这些数据,你就知道F22是怎么回事儿啦!”

董哥重重地放下刚刚端起的酒杯。小林感觉得到,董哥是有点生气了。董哥后来的脾气变得很大,动不动就发脾气。小林不说话了,端起一杯酒想同董哥碰杯,可是董哥没有同他碰。其实小林的脾气也不好,过去跟着马小蛋儿干的时候,小林是那种除了马小蛋儿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但是现在不是马小蛋儿,是董哥,董少雄,董总经理,在董哥面前,他得忍着。小林偷看了董哥一眼,独自将那杯酒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小林剧烈地咳嗽起来,要不是他跑得快,差点把那杯酒又吐回到桌子上了。小林不光是喝猛了,是心里头有些憋胀。

4

其实在认识董哥之前,小林是跟着马小蛋儿干的。马小蛋五岁那年,父亲因为犯故意杀人罪被执行了死刑,随后母亲也改嫁了。马小蛋兒从小是跟外婆长大的。三十五岁前,马小蛋儿靠的是在秋水市的大街小巷打架斗殴混日子的,但是在他三十五岁的生日宴上,马小蛋儿对跟他打打杀杀的那帮兄弟们说,自己这三十多年算是虚度光阴了,是“老大徒伤悲”,说是不能老这样单靠打架斗殴混日子,要干点正事,做点正经生意,“掀开新的一页”。

马小蛋儿说他决定投身金融行业,搞资本运作。一个月后马小蛋儿就挂牌成立了“雪中炭资金担保公司”,具体做法就是以高出银行十倍二十倍的利息从社会上“借”钱,然后再以更高的利息“借”给别人。马小蛋儿以前只听别人说过做这种生意赚钱,可是没想到赚钱赚得这么快,公司刚成立的时候,赚钱简直就像秋水河涨大水一样,挡都挡不住,连很多政府部门的领导都往他这儿存钱。不过马小蛋儿后来发现,做这种生意日他妈也有风险,风险不在“借”不来钱,而在于“借”出去的钱会收不回来,那些借钱给“雪中炭”公司的人们大都一样,一心直想着让手里攒的那些钱多下点蛋,自己不会做生意或不愿做生意,存到银行利息还没有物价上涨得快,于是就“借”给马小蛋儿好多赚些利息。但从“雪中炭”公司借钱的人就五花八门了,有些确实是办企业的老板,急着用钱又从银行那里贷不来,只好硬着头皮去借这样的高利贷了。还有的人不是办企业,也不是做生意,是去赌博,要么赌赔了,要么压根儿就没想着还钱。遇到这样的无赖,马小蛋儿就得采取特殊措施了。马小蛋儿不怕无赖,他就是靠耍无赖起家的。马小蛋儿在秋水市的大街小巷里打打杀杀时结交了一帮敢打敢杀的小兄弟,他把这帮兄弟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讨债队”,专管催账要钱。马小蛋儿对讨债队实行“绩效工资制”,根据要回钱的多少发放工资奖金,管这帮小兄弟吃喝嫖赌玩。小兄弟们讨帐的办法无非是骂、吓、打、扰、闹,这些办法很管用,那些有钱不还的人经不起三闹两打,便东抓西凑把账还上了。

那时候小林高中刚毕业。小林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按老师的说法本来能够考上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但命中注定他上不了大学。就在高考的半年前,在广东打工的母亲突然在一天夜里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是她现在遇上一个男人了,一个好男人,这个男人每个月可以挣到两万多块钱,经常请她吃饭跳舞看电影,在她过生日时还给她买金项链送玉手镯,还带她到SPA店里做美容揉身子。相比之下她眼下的男人,也就是小林的父亲,每月只能挣到三千来块钱,从来没请她吃喝跳舞看电影,结婚这么多年“连个球毛也没给她买过”。母亲决定同父亲离婚,“同意了离,不同意也得离,反正我是不回去了。”母亲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人,以后真的就没有回来了。从那以后家里发生了两个变化:一个是父亲的脾气变得古怪起来,而且动不动就拿小林撒气,骂他,打他,甚至掏出那把爷爷留下来的匕首要杀他。有一天小林放学回到家里,父亲左胳膊卡住小林的脖子,拿那把匕首顶着他的喉咙,然后对着绑在院子中间一棵树上的手机狼嚎一样地叫喊:限你三天之内回来,否则就杀了小林!父亲把这段录下的视频发给了千里之外的母亲。起初小林也以为母亲看了视频后会回心转意,至少也会给他打个电话。可是小林没有等到母亲回来,甚至连她的一个电话没等到……

后来小林就不再去上学了。秋水市区很大,布满了根须般的大街小巷,小林走在这些大街小巷里像是走在迷宫中,即使街上人车不断市声聒噪,仍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幽僻感觉。他把一部分时间花在大街了闲荡,另一部分时间消磨在遍布城区的网吧里。他发现网吧其实是个好地方,除了有成群年令相仿的朋友,还有玩不尽的游戏,还可以在里面吃饭睡觉。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小林在网吧玩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感觉饿了,想买碗方便面,掏掏衣兜却分文全无。网吧前台边上有一个专卖饮料零食的柜台,小林趁网吧老板不注意将一袋方便面塞进裤腰里,可是他刚要转身走开就被老板抓住了。小林知道自己输了理,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任老板拳打脚踢。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长着一头绵羊毛似的卷发、蓄着小胡子、瞪着一双土耳其眼睛的男人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伸手拦住了那个正在对小林施展拳脚的网吧老板。这个人就是马小蛋儿。那时候马小蛋儿在秋水市里已经小有名气了,道上的许多人见了他都叫“马哥”。听马小蛋儿说这个偷拿方便面的小伙子是他的兄弟,网吧老板立马呆若木鸡了,正要抡出去的右手像冻住一样悬在空中,等他半天之后缓过神来,便像只狗一样前前后地追着马小蛋儿,一遍又一遍地发誓赌咒说他真的不认识这个小哥哥,说着又飞快地跑到货柜那里拿了一大堆方便面火腿肠冰淇淋可口可乐法式小面包给小林吃。马小蛋儿从小林的裤腰里掏出那袋方便面扔给小老板,像牵一只狗一样拉起小林离开了网吧,在街边夜市上买了一只烧鸡两瓶啤酒塞给小林。

“以后别偷了,饿了找我!”

第二天,小林就去了马小蛋儿的“雪中碳”公司,成了他“讨债队”里的一个小队长。

5

“J-20是中国研制的(欧美标准)第四代(俄标准第五代)双发重型隐形战机,采用单座、双发、全动双垂尾、DSI鼓包式进气道、上反鸭翼带尖拱边条的鸭式气动布局。机头、机身呈菱形,垂直尾翼向外倾斜,起落架舱门采用锯齿边设计,具隐形战斗机特征,机身深墨绿色涂装,远观近似于黑色……”

其实关于J-20的那些信息,最初还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小林听父亲说起过,中国研制出了一款世界上最厉害的新型战机。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患了脑中风,身体左边那部分完全不听使唤了。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花了好几万块钱,除了左手稍稍恢复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改善。从那以后父亲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像只老狗似地蜷缩在那堆肮脏的被褥里,由他的一个侄子为他端吃端喝,擦屎倒尿。那天小林回家看父亲,刚一进屋,父亲竟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J—20!J—20!我日死你妈杨小林,J-20!!”

父亲破口大骂,右手握拳,像擂鼓一样击打着床铺。父亲以前从不骂人,但是自从母亲走了以后,他一开口讲话就要骂人。前年中风后,一开口说话就嘴巴歪斜涎水长流,骂人却更厉害了,恼怒了骂,高兴了也骂,大呼小叫,声嘶力竭,听起来像夜荒坡上的狼嚎一样。后来这段时间里,父亲骂他大多是问他要吃的。父亲喜欢吃卤猪蹄,一想吃卤猪蹄就骂小林。但是那天他没有要卤猪蹄,而是说到了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

“J-20?啥J-20?!”

小林愣住了。父亲看见没听懂,急得又拿拳头朝床上砸。

“我日死你妈啦,楊小林,J-20,隐形战机!我们中国研制的隐形战机!!”

父亲尖叫着,两眼像黑夜里的老猫一样发出贼亮的磷光。长这么大,小林还很少见到父亲这样兴奋过。父亲似乎更喜欢战机。他从父亲的尖叫声和闪亮的眼神中感觉得到他说的这个J-20肯定是一种很先进的很了不起的战机。同爷爷一样,父亲也当过兵,也上过战场打过仗。不过他参加的是1979年那场自卫反击战。父亲在自卫反击战中立过功,这是他一生的骄傲。从部队转业的时候,他特地请人做了一个很精致的樟木盒子,像珍藏珠宝一样将他获得的那些嘉奖令和军功章锁在盒子里。在他还没有同母亲分手前,他时常同小林讲起战场上的那些事,也曾提起过中国空军。但令他遗憾至今的是,在那个战场上中国军队没有用到空军。直到现在小林还记得很清楚,有一次父亲在同他说起那场战争时向他提出过一个问题:小子,知道为啥反击战中我们的空军没有参战吗?小林当然不知道,父亲打仗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父亲说:那是因为我们的飞机太落后了。父亲说这话时显得黯然神伤。小林那时还不十分理解父亲的心情,但他大体感觉得到父亲是在盼望有一天中国会制造出自己的比外国飞机更厉害的战机,父亲说决定未来战争的是空中优势,而决定空中优势的只有战机。父亲说这话时,还在他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后来小林从城里回到家里,父亲就一边啃着小林给他买回来的卤猪蹄,一边同他数罗着J-20,说起J-20时,他那张因久病而灰暗塌陷的脸颊就会红光闪亮,他不停地破口大骂着,声音越来越尖厉高亢。

“电视,电视,把电视打开,军事频道……”

父亲挥舞着手中的那节猪骨头尖叫着,他的意思是让小林同他一起收看介绍J-20的电视节目。小林把电视打开了,可是父亲期待的那个频道却出现了一群露着肚皮的女孩在跳舞。

“我日死你妈啦……”

父亲将手中那节骨头朝电视机砸了过去。

6

小林与董哥的相遇有些偶然。小林曾把他救董哥的故事讲给马小蛋儿听,马小蛋儿用手抓着他那头绵羊尾巴一样的卷发,笑了起来。“日他姐,听着跟电视连续剧似的!”后来小林独自思忖这事,想着想着一个人笑了起来。日他姐,还真的跟电视连续剧一模一样!

都快五年了吧,也许是六年了——小林的时间知觉很差,过去的事情总记不准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候马小蛋儿已经被关进监狱了,“雪中炭”公司自然也树倒猢狲散。苗小林再次开始了他在秋水市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的闲荡和网吧里通宵达旦的网络游戏。还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小林记得,天气出奇地闷热。小林像一片落进河水里的树叶,被漫无目的的闲荡带到了秋水河边的那一溜烧烤地摊上。身上的烟抽完了,他打算去对面一个小烟酒摊上去买烟,就在他从桌边站起身时,看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其实在这里吃烧烤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他之所以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是因为他颇有些不同寻常。他的皮肤白皙而细腻,像是女人的皮肤。头发和皮鞋漆黑锃亮。雪白的衬衣,黑色裤子,蜡制似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两颗黑钻石一样闪亮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与在场那些穿着短裤、大裤衩、体恤衫甚至光脊梁的目光散漫的年轻人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一辆布迪加威龙跑车停在不远的地方,周围的灯光像清油一样在车体上流淌。那个年轻人好像就是从那辆车上走过来的。这时候他走到一张桌前站住了,不住地四下张望着,显然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那里坐下。不过,小林看见,最终他还是迟迟疑疑地在那里坐下了。然而他仍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好像仍在纠结着坐在这里倒底合适不合适。

一时间,小林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想来想去终久也没想起来,直到他走到烟摊那里才恍然大悟:他并没有见过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有些像他见过的另外一个人。小林在网上看过一部名叫《孤星血泪》的英国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匹普在一个庄园里遇到了一个要同他决斗的贵族青年,这个年轻人,至少说他的神态气质,与那个贵族青年颇有几分相似。

这个英国贵族一样的年轻人就是董哥,五、六年前的董哥。当然,小林刚遇到他时还不认识他,就在心里暂时把他设定是那个英国贵族。

注意到这个“英国贵族”的不仅小林一个。在那个烧烤摊靠近河边枫杨树林那个方向,还有六七个年轻人也在那里吃烧烤喝啤酒。小林从他们没有节制的说笑、不时爆发的叫喊和扔在地上的那一大堆啤酒瓶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吃喝很长时间了。其中一个头发染成亚麻色的年轻人首先看见了那个“英国贵族”。大概他也感到这个年轻人的模样有些小意思,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身边的那个脱光上身、背上绣着一条蟒蛇的小伙子,然后两个人头对头地说了些什么。接着,小林看见,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扔掉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当小林买了烟回到桌旁时,看到那个亚麻头发的年轻人正在推搡那个“英国贵族”,背上绣着蟒蛇图案的年轻人则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英国贵族”在不停的推搡中东倒西歪。小林那天有点累,本来是不想惹什么麻烦的。他只是斜眼瞟了一下“亚麻头”和“蟒蛇”,让口中冒出的烟圈袅袅婷婷地飘上空中。直到那只烟都快吸完了,小林听明白那两个年轻人推搡的原因了。开始那个“英国贵族”没有还手,并且从他的神态中也看不出一点儿打算还手的意思。但是又过了一会儿,小林看见,那个“英国贵族”出人意料地猛地推了对方一下。“亚麻头”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推他,趔趔趄趄地后退了两步。还在远处喝酒的那伙年轻人看见了,忽啦一下围了过来,一个脖子上挂着根麻绳粗细的金项链的光头小伙子朝“英国贵族”的脸上就是一拳。“英国贵族”摇摇晃晃倒在地上,鼻子流出血来。紧接着“蟒蛇”又一步上前揪住衣领将那个“英国贵族”提了起来,但是正当他准备朝那只已经鲜血淋淋的鼻子上打第二拳时,他发现他那只伸出一半的手被人抓住了。

“唉,哥们儿,算了吧!一群人打一个人,有啥意思!”

那只手很有些功夫,像铁钳一样,就这么一捏,那个看上去至少比小林粗壮两倍的“蟒蛇”便动弹不得了。小林的父亲当兵时学过擒拿格斗,小林这几手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林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十三四岁时一个人就能对付几个成年人。“蟒蛇”看见一个瘦骨嶙峋、脸色铁青的小个子正拿一双讥嘲的眼睛看着他,扔下“英国贵族”,抽出拳头打了过来,小林一转身躲过了,其余那四五个年轻人正准备一拥而上时,小林抽出那把匕首剌进了“蟒蛇”肥厚的肚皮里……

后面的事情在小林的记忆中有些混乱和模糊。记得比较清楚的是警车吧吧地尖叫着来了,那群小伙子像兔子一样跑掉了。不过还有那个光脊梁上绣着蟒蛇的家伙没跑掉,警察到现场时还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呻吟着。再后来,小林和“蟒蛇”一同被警察塞进警车里带到了公安局……

事情就是这样。

后来小林回想起这事也有些害怕,他不知道那个挨了一刀的“蟒蛇”伤得怎么样,如果伤得太重小命没了,那他就会被判重刑,比如说死刑等等。死刑倒也无所谓,只是他觉得有些划不来。前些年他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被判了死刑的。那次朋友用的刀还没有他这把匕首长,是那种短而薄的水果刀,可是一刀下去那个人就毙命了……从那儿以后小林觉得人的生命其实是一种非常易碎的东西,像玻璃杯,掉地上就碎了。但是后来听说“蟒蛇”没事了,只是他的厚肚皮被捅了个窟窿,没伤到要害。这个消息是从“英国贵族”那里听到的。小林被关进去后,“英国贵族”去看他,告诉他说他老爸正在做疏通工作,尽量把指控小林的罪名由“故意伤害”改为“见义勇为”,至少也要改作“防卫过当”,估计不会有大事,让小林放心好了。后来小林果真没有被判刑,不过到底是“防卫过当”还是“见义勇为”他也不清楚,在拘留所里待了一个多月便出来了。

小林出来那天,“英国贵族”开着他的布迪加威龙去接他,请小林去秋水市中心里最豪华的一家星级酒店里吃饭。吃饭时小林知道了“英国贵族”的大致情况。他姓董,叫董少雄,是本市著名企业家、宏基公司老板董宏基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国外读书,在美国波士顿大学读完了博士刚毕业不久,回国还不到一周时间。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在市区里瞎转,迷迷糊糊就转到秋水河边上了。他说那天晚上多亏了小林,要不然就是不被打死也会致残的。他这样说着忽然就站了起来,以九十斋戒的弯腰向小林躹了个躬。小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让人给鞠过躬呢,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吃过饭后,董少雄把一只黑亮的皮包放在小林面前,说这是十万块钱,是他和他父亲的一点小意思。小林跳了起来,他说他不能要這钱,他说他只是看不惯那几个小泼皮,并不是有意救他的,但是他越是这样董少雄就越是感动,后来他问小林,愿不愿意到宏基公司上班,如果愿意明天就到公司去找他。宏基公司可是全市有名的大公司,小林当然愿意去了。第二天上午八点不到小林就走进宏基公司大厦。董少雄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看见小林赶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搭住他的肩。小林喊他董老板,他说不要叫他老板,他比他大两岁,叫他董哥,于是小林就叫他董哥,一直叫到现在。

7

平时来这里吃烧烤,大多时候是同董哥一起来的,时间久了马小蛋儿也认识了董哥。

第一次陪董哥来这里吃烧烤,小林就把马小蛋儿介绍给了董哥。小林说,董哥,这是马哥。马小蛋儿立刻眯着那双土耳其眼看了一眼董哥,立刻微笑着朝董哥点头哈腰,还一迭连声地叫起了董哥。马小蛋儿原来见人不是这样的,尤其他在走运的时候牛气冲天目中无人,住了几年监狱出来后人就变怂了,遇见人忍不住点头哈腰的,有点像电视剧中的那些汉奸。其实马小蛋儿比董哥还大五岁,小林说,你不叫董哥,你年龄比他大。但是马小蛋儿用他那双土耳其眼睛瞪了瞪小林,说谁是哥谁是弟可不是论年龄的,董哥是啥人,是大老板,是名人,像董哥这样有钱有势有身份的人咋能问我叫哥呢,我叫人家哥人家还亏着呢,所以董哥是哥,是大哥!马小蛋儿正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转身跑进一个铁皮屋前的冰柜那里,掀开盖子一头扎进去扒拉了半天又跑了过来,把一块冻得硬梆梆的羊腿捧到董哥面前。“内蒙古过来的,空运,专门给董哥预备着,别人连看都不让看!”可是董哥脸上的表情比那冰冻的羊腿还要冰冷僵硬,马小蛋儿一迭连声地叫他董哥他却一声没应,甚至在看了他一眼后就不再拿眼看他。

“你怎么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一看都是些人渣!”

事后听董哥说马小蛋儿是人渣,小林就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有一种慢慢浸漫开来的隐隐约约的疼痛。因为以前他跟着马小蛋儿干的时候,就曾遇到过别人称他是“人渣”。有一次小林过生日时请几个兄弟在一个酒店里吃饭,付帐时发现钱不够了,说回家去拿钱,却被老板拦住了。那个老板当时先骂小林是“无赖”,小林没吱声,接着他又骂小林是“人渣”。小林是最不喜欢听“人渣”这个词的,抽出那把匕首捅了过去。要不是那个老板躲得快,那一刀应该剌在他的肚子上。等他去捅第二刀时,那个老板像兔子一样跑掉了。后来110来了,他被抓到拘留所关了半个月。

小林觉得马小蛋儿其实是那种很有种讲义气的哥们儿。马小蛋儿开办“雪中炭”公司那会儿,一个药材贩子从公司借了五十万块钱,过期一年了还没有一丁点儿偿还的意思。小林带着几个弟兄上门催要,药材贩子要么躲起来不见,要么就让他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妈出来躺到地上装死。小林去的时候是带着那把匕首去的,他原打算见了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就先上去攮他几刀,可是见不着人就没办法了。马小蛋儿决定亲自去了。小林看见马小蛋儿拎了一桶汽油放在车上,而且脸上有一种古怪而决绝的神色,感觉事情要弄大了,要求同他一块去,但是马小蛋儿不让小林去,他的意思是不愿连累小林。马小蛋儿一个人去了,就用那桶汽油把那个药材贩子家的房子点着了……马小蛋儿还真算汉子,他点了那家房子后并没有逃掉,而是回到“雪中炭”睡觉了,警察来抓他时他还在妈妈比比地说梦话。

董哥当然看不起马小蛋儿这类人,董哥有钱还有学位,老爸财大气粗,是秋水市的名人。马小蛋儿虽然开公司也赚了些钱,但马小蛋儿攒不住钱,马小蛋儿一有钱就胡掷乱花,一掷千金,吃喝嫖赌玩,挣那几个钱也早被他挥霍光了。在秋水市,没有钱就只能被人看不起。那天吃过烧烤在回家的路上,董哥告诉小林:“以后要是在宏基干,就不要同这样的人打交道!”董哥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小林想不通为什么在宏基干了就不能同马小蛋儿打交道。“我们以前是哥们儿……”小林看了看董哥那张冷冰冰的脸,低声嘟囔道。董哥只是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以后吃烧烤时小林就不好意思把董哥往马小蛋儿那里领了。后来还是董哥自己说,吃了这么多的烧烤还是马小蛋儿那里的味道正宗,后来再吃烧烤他们就只去马小蛋儿那里了。

董哥的冷淡马小蛋儿当然也感觉得到。那次小林去结帐时,马小蛋儿把切肉的刀摔在了肉墩上。“你那个董哥牛比得很哪!烧球不烧,不就是靠着老子有钱,上外国读几天书嘛!我是为了和气生财,要放在那几年,我早就宰了他!”

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董哥知不知道:后来整天粘在他身边的艾伦原来是马小蛋儿的女人,为了这个女人马小蛋儿还同自己的老婆闹过离婚。婚虽然没离掉,但是马小蛋儿事实上已经把艾伦当成自己的正式老婆了。马小蛋儿被关进监狱后,艾伦很长时间还在哭哭啼啼,弄得两只猫眼像两只烂桃子,还不止一次地对小林说过要等到马哥出来同他举行婚礼,等一万年也要等他。可是遇上董哥了,董哥把她的屁股蛋儿捏了几下,艾伦就跟董哥去了。女人们都这样。不跟男人,她们吃什么喝什么。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艾伦还算是一个人们通常说的那种“红三代”呢。艾伦的爷爷当过红军,翻过雪山走过草地,还参加过平型关战役,在渡江作战时都当上团长了,所以有时小林说起自己的爷爷抗美援朝怎么的,艾伦脸上就会出现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不过小林觉得,其实艾伦心里头还是装着马哥的。有一回董哥出差去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带艾伦一同去。艾伦两眼红肿着,妆也化得很了草,喊小林到歌厅唱歌。艾伦到了歌厅后既不唱歌也不跳舞,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吸烟喝酒,后来突然又哭了起来。小林知道肯定董哥与艾伦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想劝劝艾伦,却不知说什么,只好站在那里发呆。艾伦哭过一阵后忽然站起身,将那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摔到地上。“妈那个比,惹恼了我还去找马小蛋儿!”……

8

小林绝不相信,中国的战机没有美国的战机厉害。怎么可能呢?但是父亲那些信息都是从电视节目上得到的,简单笼统,没有董哥说的那些“数据”,而没有数据就说服不了拥有博士学位的董哥。那天从秋水河边的烧烤地摊上回来后,“数据”两个字就像烙印一样刻在小林的心头。当他渐渐明白了董哥说的数据意味着什么时,那些数据就变成了一群群长着尖厉牙齿的虫子,一有时间就不停地蠕动咬啮他的心窝,白天咬,夜里梦中也咬。

学会上网后,小林发现他想要的很多东西都能从网上找到,包括那些咬啮了他好长时间的“虫子”。以前小林特别不喜欢看数据,一看到数据他就头大,然而自从与J-20有了关连后,那些咬啮他的虫子忽然变成了他的庞物,让他难舍难分了。他淘宝一样在网上搜索这些东西,关于J-20,關于J-22,关于J-31和F-35,关于T-50,等等,与所有这些战机相关的数据,然后,他把那些他认为有用的数据打印出来,磕齐码平,装进一个塑料文件袋里。几个月过去,他积累的这些数据已经有三十多页之多了。他几乎将这些资料视为珍宝,像许多痴迷的藏宝人一样,一有空他就将这些资料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看上几遍,甚至在半夜里梦醒时也会忽然掀开被子爬起来,拿出那些数据资料反复翻看。小林在看那些资料的时候,脸上还真是那种赏宝人那种愉悦而陶醉的神色。

歼20性能参数

机长:20.3米(不含空速管)

全机空重:17吨

空战重量:25吨

最大内燃油:12吨

最大起飞重量:37吨

武器最大装载能力:11吨

发动机:WS-15

最大飞行高度:18000米 最大飞行速度:3,062.7千米/小时 最大航程:4000千米

雷达反射面积:0.01~0.05 平方米

作战半径:2000公里

远程空对空导弹:霹雳-21 中程空对空导弹:霹雳-12D……

…………

F-22性能参数

机空重:16000公斤(最新推估)

全备起飞:≥35000公斤

搭载弹量:2270公斤(全内载) 搭载弹量:≥9000公斤

机身材料重量比:42%钛合金,23%复合材料,15%铝合金,20%其它

升限:18288米

实际超音速巡航速度:1.72马赫 最大速度:2.0马赫 加速能力:54秒 海平面爬升率:350米/秒以上

RCS面积:约0.5521㎡

…………

“晚上没睡好吧,恍恍惚惚的?”

有一段时间小林上班时,两个眼圈总是黑黑的,脸色也越显发青发黄。因为白天要上班,他把夜晚睡觉的时间都用在了搜集数据上,在电脑面前一呆就通宵达旦。这让董哥有些不满意。董哥起初让小林到他家的公司上班,是出于对他的感恩和报答,但时间久了,小林觉得,这样的初衷也慢慢地稀释淡化了。更何况他每个月给小林开出的工资是其他相同人员的一倍半,而且他这样给小林发工资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就是报答,也都报答得差不多了。董哥现在只说工作的事,小林在公司领工资,就必须把工作干得很出色,至少不能出差错。可是那段时间小林总是心不在焉,工作上老是漏洞百出。有时候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董哥正在交待工作上的事呢,他却突然扯到了J-20和F-22战机。

“昨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专家说——人家也是个博士——与F-22相比,J-20至少有五大优势,首先……”

董哥像是吓了一跳,腾地从老板案后边站了起来。

“杨小林,你疯啦?!”

9

后来小林特意买了个小挂包背在身上。他是不喜欢在身上背什么东西的,但那些下载的资料没地方放,总拿在手上又不方便。有时候人们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大沓资料跑来跑去,脸上会露出惊讶的或是好奇的表情,“小林,你拿的什么东西?”说话间便伸手将那些材料夺去掂在手里翻来翻去,然后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人们都知道:宏基公司主要是搞房地产开发的,后来又转入公路和桥梁建设,与战机研发没有任何关系。小林刚要解释,他们却把那些资料往小林怀里一塞,转身走开了。小林看见,那些人都走很远了,还要扭过头来看他,脸上满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笑意。直到后来小林把这些资料装进那只挂包里,才避免了这些麻烦。当然,也还有一些特别长于洞察入微的人,遇见他时仍要朝他的挂包上瞄上几瞄,问这问那,但毕竟不会从他的手里夺资料了。

这些资料是让董哥看的。他要用向董哥证明:中国的J-20比美国的F-22强多了,至少也不次于它。这些资料里面有董哥所说的那些“数据”,也有专家们的分析,还有网友们的评论。小林想:我虽然高中没毕业,但网上这些人可都是有文化的人,有的说不定也是什么博士硕士的。董哥可以不信我,但他不能不信这些专家们。

第一次下载了资料后,当天他就拿着去董哥的办公室找他,可是董哥不在办公室,出差办事去了。几天过后,听说董哥回来了,他早早地来到公司,又到他的办公室见他。董哥在那里,可是董哥正在看一个什么图纸。“正忙呢,有事晚点再说!”董哥说这话时头也没抬。他看得出来,董哥的心情有些不好,忧心忡忡的。又过了两天,他又到办公室那里去了一趟,一推门看见董哥正搂着艾伦坐在沙发上,头碰头贴在一起。

“董哥……”

他叫了一声。艾伦正在给董哥点烟,董哥深吸了口雪茄,咳嗽起来。

“正忙着呢,有事晚点再说。”

董哥还是那样一句话。他知道,董哥确实很忙,但他看得出来,董哥现在并不忙。玩女人能叫忙?

艾伦是董哥在歌厅认识的。那年马哥犯事被关起来了,艾伦哭过一段时间后就到歌厅去跳舞。那次董哥喝醉了,请小林和公司另外几个同事去歌厅唱歌,进了歌厅就大喊大叫地问服务生要女孩儿,服务生拿起对讲机说了一句什么,歌厅里就变戏法似地出现了一群五颜六色的小妞儿。那些小妞中间就有艾伦。艾伦染着一头天蓝色的头发,蝴蝶翅般的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像只波斯猫。艾伦还有一双时装模特似的长腿,特别适合跳舞。董哥那天真的是喝醉了,搂着艾伦蛇样的细腰又唱又跳,还隔三差五地伸手捏人家的屁股。而艾伦显然也乐意这个有着贵族打扮的年轻人捏她的屁股,董哥每捏一次,艾伦就眯起那双猫眼朝他笑一下。小林坐在一旁喝啤酒。小林想起了艾伦当年跟马哥时的情形,那时候马哥也经常捏她的屁股,艾伦也经常这样眯着猫眼笑……后来董哥经常到那个歌厅去,去到那里就一定要同艾伦唱歌跳舞并且捏屁股。又过了一段时间董哥不去歌厅唱歌跳舞了,好像艾伦也不在那里了。后来小林听说董哥给了那个歌厅老板一笔钱,艾伦就跟着他离开歌厅了。过去董哥出差或是应酬,一般都是带着小林。自从认识了艾伦后情况就有了变化,董哥再出差或是有应酬时,有时候两个人都带着,有时候只带艾伦一个人,再后来就只带艾伦一个人了。小林开始有些不高兴,过了一段时间觉得这样也好,董哥不带他一块外出,他就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就可以利用這些时间上网查资料了,偶尔还可以到那些久违的网吧里玩上一个通宵,更何况,董哥给他开的工资和奖金还跟过去一样,一分不少。

其实他也不需要耽搁董哥多少时间,他只是想告诉他下载的那些资料,那些关于J-20和F-22的资料。为这事他已经来找他五回了,如果加上没有找到的那几次,总共十一回了。不管找到没找到,每次找的情形小林都记得清清楚楚。假若他真的很忙,他只需要给他说一声,把这些资料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就行了。他可以在有空的时候看一看。小林正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董哥,却看见艾伦突然嗫起嘴唇亲了董哥一口。艾伦有两片肥厚的涂成玫瑰色的嘴唇,玫瑰色中还有些云母样的金星闪闪烁烁。听马哥说过,艾伦这种厚嘴唇叫香蕉唇,马哥说现在女孩们最流行这种嘴唇,性感,一看见这样的嘴唇就想扒她的裤子……但是不知怎么的,董哥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用胳膊挡了一下艾伦,然后从茶几上拿起玻璃杯泡茶。小林觉得,其实董哥不是对艾伦不耐烦,是对他不耐烦。董哥的眼皮一直耷拉着,好像他根本不想见到小林似的。

“不是说正忙着嘛?!”

董哥的眼皮仍然耷拉着,说话时声音拖得长长的。

“董哥,这些都是我从网上下载的J20资料……”

“正忙着呢,听见没有?!”

董哥忽然吼叫起来。说实在的,董哥的吼叫让小林感到非常惊讶。艾伦也朝他看一眼,那双猫眼忽闪了一下又垂了下去。艾伦的意思是说:小林,你怎么这么烦人,还不赶快走开……小林离开了。小林看见,董哥手中的那只斟茶的杯子冰冻住似地悬在空中,他预想得到,如果他再不离开,那只茶杯就会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董哥后来经常对着他的下属摔茶杯。这段日子董哥摔碎的茶杯差不多有一大筐了。小林后退着走出了董哥的办公室,拉上了那两扇石磨一样沉重的红木套门。

“…………”

小林依稀听见,董哥好像骂了一句。小林感觉到心头颤抖了一下。他差点又转身推门进去了,但终久还是忍住了。他在门口停了好长一阵,抽了一下鼻子,深呼了一口气。

10

董哥以前可不是这样。董哥以前见到他时总是喜笑颜开的样子,而且他感觉得到,那时候董哥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真的喜欢他这个小兄弟。如果有几天见不到他,他还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比如说洗浴中心,茶社,游乐中心和市区周围的旅游景区玩耍,更多地是请他一起去秋水河边的夜市上吃烧烤,喝啤酒。

小林的工资每月通常有五千多元,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董哥会扔给他一沓子钞票。有一回董哥从欧洲回来,小林在办公室正给他倒茶呢,董哥就把一沓绿莹莹的钞票扔给他,小林看着那堆票子迷糊了。“英镑,没见过吧?”董哥从一个红色木盒里掏出一只雪茄,咬去烟头,点着。小林小心冀冀地拿起钞票,满脸都是惊奇,翻来复去地看,看过之后又放回原处了。董哥说:“给你的,奖金,拿去玩吧!”小林愣了一下,把钞票装进了衣兜里。“谢谢董哥!”小林是这样一个人,他并不在乎董哥给他多少钱,小林看重的是义气。他觉得做男人尤其要讲义气,只有讲义气的男人才算是真男人。他知道董哥也是这样的人。但是董哥也是这样一个人,董哥要给他钱,他就一定要收下,不然董哥就会生气的。董哥不光带他玩,给他钱,还曾经说过将来要带小林去美国。

那时候董哥还没有接手公司的总裁,有一次突然问他:“小林,去过美国没有?”小林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董哥脸扭向一旁,哈哈大笑起来。“跟着我,好好干吧,时机成熟了我带你一起去美国……”小林眨巴着眼睛,“是去美国去旅游?!”董哥又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去旅游,是去美国定居,在那里干几年,给你找个金发碧眼高鼻子的美国妞,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小林说:“定居我不去,要是娶个美国老婆,生个娃儿人家肯定要笑话,说我们杨家生了个杂种……”董哥又把脸扭向一旁,哈哈大笑。“你还不想去呢,有多少人想去美国去不了呢!那不叫杂种,那叫混血儿,世界上的混血儿多的是……”

小林打心眼里认为:董哥真的是一个讲义气的哥们。

那次小林回家看望父亲,把董哥给他讲的话对父亲说了。小林的意思是想对父亲说,董哥是一个讲义气的哥们。但是父亲听了竟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杨小林,我日死你妈啦!你这个卖国贼,你要敢去美国,我就碰死在这墙上!”说着,父亲真的拿脑袋朝墙上撞了起来……“你爷在朝鲜时打死过美国兵,美国人要是知道你去那里了,活剥了你!”

后来父亲一听小林说要去美国,就一边叫骂一边拿脑袋住墙上撞。

有一次小林又同董哥说起J-20和F-22,董哥笑了。

“小林,到时候同我一起去美国吧,去了美国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吓,硅谷,曼哈顿,微软,波音,通用,花旗,杜邦,埃可森,洛哥希德.马丁……J-20?J-20怎么能同F-22比?到美国一看你就知道啦……”

不过,不管去美国去了去不了,单从董哥不止一次地说要带他去这一点,小林就体会得到:董哥是把他当亲弟兄了。董哥是什么人,他杨小林是什么人,人家把他当亲兄弟,这委实叫小林感动不已。董哥过去总说他对他有救命之恩,其实董哥对他杨小林也有救命之恩,要不是董哥,他哪能过上现在的日子。跟着马小蛋儿干,虽然钱不少挣,日子过得也快活,但动不动就被公安上关起来了,董哥说得对,那样的生活毕竟不能过一辈子……不过,有一点小林不大喜歡,就是董哥总爱说美国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比中国好。而且从董哥说话时的神色和语气小林都感觉得到,他说美国好是发自内心的,说中国不如美国好也是发自内心的。他也知道董哥说去美国定居可不是痴人说梦,他家那么有钱,老爸又那么有地位有势力,想上月球定居都能去!不过,美国再好也是美国,小林不喜欢听董哥说美国好!不过后来董哥当上了公司总裁,又认识了那个蓝头发猫眼睛大长腿的美女艾伦,董哥再说起去美国时就只说要带艾伦去了。不过小林并不介意,因为小林压根儿就不想去美国。他不会说英语,不想生个杂种娃儿,更不想看父亲头朝墙上撞的样子……

“美国的飞机恁好,在朝鲜战场上也是也叫志愿军打下来啦……”

听小林这么说,董哥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微笑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小林什么都不懂,而他也不想同他再计较……

但是后来董哥变了,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说话时冷冷的,语气是那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也不会打电话了,好不容易见到他,他又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想同他说点什么,他就很敷衍地应付几句,然后就急着让你离开,而且还动不动就发火,吼叫,摔茶杯。虽然他还没有对小林摔过茶杯,但是小林感看得见,那茶杯其实已经拿在董哥的手里了。小林感到心里有些难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伤心的感觉。要知道,男人们一般不会有那种伤心的感觉,如果有了那种感觉,那一定是内心深处的事。董哥与小林认识的前几年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我们是亲兄弟,亲兄弟就要讲义气,要真心相待!”董哥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感情的,有一次醉了酒还差点流了眼泪。可是董哥说变就变了。董哥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小林也说不清楚,好像也就是近两年的事。为什么变的,小林更说不清楚,但是他确实变了,可以说,变得跟换了个人似的。

11

最近,小林又在网上发现了一则消息:中国的J-61又快研制成功了。这是中国真正的第五代战机。如果说J-20与F-22相比还有什么差距的话,这款J-61是绝对不会输给F-22的。不过,这个J-61毕竟还在开发当中,给董哥说这事他会更加不以为然的。要说,还得说J-20……所以,一定要让董哥看看这些资料……

据美国福克斯新闻网报道,美国海军顶级飞行员、曾在伊拉克执行过44次作战任务的马休·巴克利称,“J-20可能会突然飞到我们面前,很令人担忧。”巴克利指出,“我们可以说,J-20采用了相当成熟的隐形设计,与之相比,我驾驶过的F-18在雷达屏幕上就像一辆有18个轮子的马车……”

看看,连美国人都这样说!

昨天他就同董哥约了,今天晚上他要请董哥吃饭。董哥虽然没有直接同他通电话,但是通过艾伦回话了。董哥刚从美国回来,昨天到了郑州,说是还要在郑州请一个老板吃饭,“等明天回去再说吧”。董哥说的那个明天,就是今天了。艾伦告诉小林,郑州这个老板董哥必须得请,因为他要争取一个项目,一个高速公路的项目,他要通过这个老板认识一个省里的重要领导,然后再通过这个领导争取到这个项目。小林想起来好像听董哥说起过这个项目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董哥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决定干什么事情,那就得马上干。

其实请董哥吃饭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想见见董哥。他想见董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J-20和F-22那件事。董哥太忙了,董哥有很多事情要做。董哥同过去不一样了。董哥读完博士从美国回来时可没有这么忙,那时候公司的事情还是由他老爸管着的,他只是帮着老爸做点小事情。董哥本来是不打算回国的,拿到博士学位后已经在美国的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可是老爸不同意。老爸的意思是让他回来,而且要早点回来,回来了先在公司里跟他历练历练,等合适的时候好接他的班。董哥理解老爸的心思。老爸从乡下一个泥瓦匠开始,没黑没白地奋斗了几十年,才有了今天这份业绩。老爸说:“你不回来,公司咋办?总不能交给别人吧?”老爸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已经出现问题了。这些年老爸身体每况愈下,高血压,心脏病,睡眠不足,体力下降,味口也不大好,有一次竟然在酒桌上吃饭时晕倒了,小便失禁,洒了一裤子……所以老爸想让他回来,他也不能不回来。但是董哥的运气似乎不如老爸好,在小林的印象中,董哥接手后的这些年,他干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顺利过。小林觉得,人生在世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是不是博士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运气。老董事长虽然只有个高中文凭,但硬是从泥瓦匠干成了一个身价上百亿的大老板,而他的儿子身为博士,公司却在他接手后一路下坡……

董哥还要在郑州请客,那就得等他回来了。小林还不放心,担心情况会有变化,上午又给董哥打了个电话稳了稳,听艾伦说他们下午就到家了,答应晚上在一起吃饭,这才放下心来。冥冥中小林有一种感觉,这次,也就是在今天晚上,他一定要见到董哥,好像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好像……好像什么呢?小林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他就是觉得今天一定要见到他,一定。

东南方与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峦相接的地方,成堆的蘑菇云还在膨胀升腾。小林将体恤衫的衣襟卷了起来,好让偶尔跑过来的风吹一下他的脊背和肚皮。小林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今天晚上真的会有大雨吗?

12

要说董哥这个人有些古怪,多少个星的酒店他都吃得起,就是把酒店买下也做得到,可他就是喜欢吃路边的烧烤。他说在酒店的房间里吃饭空间太小,没视野,压抑,憋闷,在路边的烧烤地摊上是那种幕天席地的感觉,远山近水,绿树野草,路边亮着大灯,天上顶着星星,宽敞,豁亮,畅快,时不时地还会有股风吹来,烤炉那边飘过来的烧羊毛一样的气味,特别悦心醒脑,就像是围坐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吃烤全羊一样。

董哥刚从美国回来时,公司有什么饭局应酬,老爸总要带上他去。从小老爸对他要求就很严厉。小林听他说过,在他二十五岁之前从来没见老爸对他笑过。老爸对他要求严格是希望他将来有大作为,大出息,而要有大作为大出息就得从方方面面做起。儿子已经在外国读了博士了,但还缺乏社会生活这一课,所以有什么应酬时老爸就一定要叫上他一块去,要他认识场面上的人,认识政府的领导,认识税务局长,银行行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土地、规划、城建局长……老爸要他学着他的样子,殷勤周到又不卑不亢地同那些人说话,微笑,给他们让烟,倒茶,谈事情,甚至安排酒席上的菜肴、烟酒、座位。如果他做得不好,哪怕是一句话说得不得体,有一个动作不到位,就得挨老爸的训斥。老爸说,这就是中国的生存环境,适者生存,你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你就死了。董哥可不喜欢这样,董哥前前后后在国外读了七年书,喜欢外国人那种随随便便自由自在的状态,每当老爸叫他一起去陪客人吃饭时他就发怵,吃一顿饭比搬运工背一天水泥还累,但他又不能不听老爸的。“在美国可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董哥说这话的时候耸了耸肩,摊开两手,一副无奈的样子。所以他喜欢同小林一起到街边的地摊上吃烧烤,喝啤酒。吃烧烤自在,舒服,快活,天热了还可以脱个光脊梁,踢掉鞋子也没关系,想笑了笑,想叫了叫,想唱了唱,无拘无束,畅快淋漓。

董哥喜欢上吃烧烤,肯定还有小林的因素在里边。董哥从美国回来以前从没有吃过街边烧烤,认识小林后,小林请他吃过几次,董哥就喜欢上了。小林本来就是从地摊上混出来的,是地摊阶层的人物。董哥觉得小林身上有很多街边地痞的习性,没有人生思考,没见有生活计划,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平时话语不多,一旦说起话来,要么听着别扭,要么不知所云,动不动就要同人动手打架,但小林无拘无束,简单真率,不作假,讲义气,董哥同他在一起,就有了那种吃烧烤的感觉,舒服,自在。

不过时间长了,小林也慢慢明白了,董哥终久还是不一样的人。董哥虽然喜欢在地摊上吃烧烤,对饮食还是很讲究的。董哥喜欢喝啤酒,但是他不喝大街上买的那种啤酒,更不喝摆在路边卖的那种扎啤。董哥喝的那些酒都是外国牌子,什么健力士黑啤,蕾芙曼,科罗娜,碧特博格,比尔森,杜瓦三麦金啤,等等,而他最喜欢喝的是碧特博格和比尔森。他说自己这种口味是在美国养成的,想改都改不掉了。董哥在英国待了三年多,在美国待了近四年,在那里时经常喝这两种啤酒。董哥家在市郊有一幢占地五十多亩的别墅,别墅里专门建有酒窖。别人的酒窖里多是藏红酒,白酒,董哥家的酒窖还藏啤酒。为了保持啤酒的新鲜度和独特味道,那些啤酒都是用特制的木桶装上后直接从外国运进来的,董哥说光是那些木桶就值很多钱。董哥带小林去他家的酒窖参观过,酒窖很大,跟个小型地下车库差不多,两排酒桶堆得跟秋水河边的防洪堤似的。

董哥的老爸也爱喝酒,不过他只喝白酒,不喝啤酒。他说啤酒喝起来没劲,味道又他妈的怪怪的,尤其是外国啤酒,日他先人跟狗尿似的。但是董哥喜欢,董哥是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人,所以这些年他家的酒窖里也开始藏啤酒。小林开始也喝不惯那些外国啤酒,觉得真的如董哥他老爸说的那样,像狗尿。但是董哥说,欧洲是啤酒的故乡,真正的啤酒产自欧洲,中国的啤酒,他脸扭向一旁,笑了笑,没做具体评价,但是小林知道,董哥是不喜欢国产啤酒的。所以要喝这样的酒只有董哥从家里带。平时吃烧烤多是董哥请客,如果是小林请客的话,酒也是董哥拿的,小林只需掏烧烤钱。董哥有钱,也有情有义。

有时候小林会想到这些问题。他不问为什么,只是想想。想着想着,他独自笑了起来。

13

小林早早就去了秋水河边,直接去了马小蛋儿的地摊上。马小蛋儿正顶着他那头绵羊尾巴一样卷曲的头发,从一个板房那里往路边的烧烤架上拉电线。烧烤架要用炭火,还得用电风扇,风扇一吹,炭火旺了,烤出的肉串才会又脆又嫩。看见小林,马小蛋儿停下手中的活,眯着那双土耳其人的眼睛,微笑着看他。小林喊了聲“马哥”,把一只烟敬过去,还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着。

“好烟哪!”马小蛋儿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做爱般舒服的表情。“小林,你现在是混阔啦,你马哥现在可吸不起这样的烟啦!”

小林笑了笑,“是董哥给的……”

“吸人家剩下的烟吧?”

“人家董哥的高档烟多得吸不完!”

其实那些年马小蛋儿也挣了不少钱,但马小蛋儿是挣一个花俩的那种人,所以干了那么多年,手里也没攒下几个钱。再加上那年为讨债烧了人家的房子,被抓进去后想减罪轻判,让家里花钱为他打通关节,最终判了三年半。当时法院的那个庭长说,要不是他帮忙,像他的这种杀人未遂罪,最少也得判十年。不过监狱里的狱友们说马小蛋儿被骗了,他的罪最多不过判一年时间。马小蛋儿自己也迷糊了,到现在他也拿不准是法院说得对还是他的狱友们说得对。但是有一点很清楚,等他出来时他家的存折上只剩下五十元钱了。老婆用这五十块钱买了几斤羊肉,为他包了一顿羊肉饺子,为他接风洗尘。这样一来,连五十元也没了。马小蛋儿本来不是干烧烤这种事的人,可是现在没办法,不做烧烤就没饭吃。

这里的烧烤摊不少,一连串大概有十二三家,小林扭头望去,看见烧烤摊的那些小老板们都在忙着从搭在旁边的板房里边往外搬桌椅,摆凳子。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草木丛生的荒滩地,因为市里要建设“全国最佳宜居城市”,就沿着秋水河修了一条柏油大道,建起滨河景观带了。起初大道旁边是不许摆地摊的,但政府管不住那些摆地摊的人们。那些人原来也是住在城郊的农民。城市扩大了,他们的地被征用了,开发了,没地种了,就只能摆地摊了。但是摆地摊影响市容市貎,还有安全隐患、治安和环保问题,更重要的是影响创建“全国最佳宜居城”,于是执法大队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开着工具车,将地摊上那些桌椅板凳烤架冰柜一股脑儿地装上车拉走,然后再罚款。那些摆烧烤摊的摊主们只会拉着执法人员的制服哭求。是马小蛋儿暗中鼓动串联,把这些烧烤摊上的人联合起来了。马小蛋儿给摊主们发微信说:“全世界烧烤摊联合起来,要为真理而斗争!”人一联合起来就厉害了,老婆娃子,男男女女,竟然有上百人之多,而执法队最多只有十几人,这样在力量对比上摊主们就占了绝对优势,彻底改变了以往被抓被罚的被动局面。执法队一来,摊主们就一齐扔下手中的活儿,把执法队围了起来。围住后他们既不打也不闹,只是骂。马小蛋儿说打人是犯法的,因此要依法办事,决不打人,只是骂人,马小蛋儿说骂人没事,骂人不犯法,骂人最多是不文明不礼貎。但是执法大队以退为进,他们撤走了人马,停止了执法,过了一段时间却通过公安部门以干扰公务执法将马小蛋儿抓起来拘留了,还罚了款。但是马小蛋儿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马小蛋儿出来后组织了更大的行动,组织摊主打着横幅到市政府上访。他们在市政府大楼前面的广场上或站或坐,或蹲或躺,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啃方便面,见着领导的车出来他们就一拥而上,拦车叫冤。一个领导从车上下来要与这些上访人员对话,却被他们扑过去拉衣襟揪裤腿,搞得领导们进出政府都像做贼似地从偏门小道溜进溜出。摊主们这样一连上访了五次,市领导就把执法大队长和公安局长、信访局长喊来训了一顿,给他们讲以人为本、以民为本,讲大禹治水和“堵与疏”的道理,后来市政府就在滨河大道旁那片长有枫杨树林的开阔地段开设一个专门的“特色休闲餐饮区”,还装上了五彩缤纷的节能灯。

“一个人来啦?你那个董哥呢?”

马小蛋儿把那口烟一丝不剩地咽了下去,然后眯着一只眼睛看着小林。小林说董哥一会儿就来。小林又说,董哥前几天去了美国,刚回来,还没到家,正在路上往回赶。

“上美国去啦?鸡巴……”马小蛋儿把剩下的半节烟扔到地上,又踩上去碾了碾。“小林,回来吧,回来跟我干!我有个想法,我想把这一片地买了,建个地方特色小吃城,你说,怎么样?”

小林说:“你买,怎么买?你有钱吗?”

马小蛋儿仍眯着他那土耳其眼看着小林。“没钱,怎么没钱?只要想办法就有钱!”

小林跟着马小蛋儿干了差不多五六年时间,直到他进了监狱。小林心里很清楚,像他们这样一群人,虽然有人会怕他们,也有人会用他们,但总的来说在社会上是不被人瞧得起的,有人叫他们流氓,有人叫他们地痞,垃圾,人渣,也有人高看他们一眼,称他们是黑社会。小林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只管有吃有喝,玩得痛快。其实直到现在,都跟董哥干了好几年了,他还时常怀念跟马小蛋儿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小林觉得,那时候就像是跟着孙猴子在花果山,自由自在,逍遥快活。真的,他想,假如,假如有一天董哥不要他了,他还会去找马小蛋儿。

14

小林的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杨小林,我日死你妈啦!你想饿死我,是吧?”

父亲每天都要这样冲他嚎叫几次。

“日死你妈,卤猪蹄,我要吃卤猪蹄!”

小林皱了皱眉头,把手机关了,就近在一张桌前坐下,燃了根烟,吸了半节又掐灭了,他想:时间还早,应该回家看一下。小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

小林先到一家卤肉店里买了三个卤猪蹄。至少得三个。父亲现在特别能吃,比没有病的时候还能吃。父亲没病的时候吃东西反而是很节制很文雅的。五年前得了病后,用乖娃儿的话说,变成了饿死鬼了。就这种一斤重的卤猪蹄,如果让他吃足的话,三个其实是不够的。但是小林觉得不能让他吃得太多,吃多了他会撑死的。

有一次父亲一口气吃了五个卤猪蹄,乖娃儿说:“大爹这是急着死啦,抓紧吃吃去见阎王呢。人都怕到阴间当饿死鬼,要死的时候都抓紧吃,恨不得白天黑夜都吃……”乖娃儿又说:“让他吃吧,想吃多少就让他吃多少,撑死总比饿死强,反正他也没几天啦……”乖娃儿是小林的堂弟,小林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块工钱,让他在家照看父亲。乖娃儿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好像不是在谈论他的叔伯,而是在谈论一只麻雀或者一只兔子。

老家在市区东边的乡下,离秋水河这个地方大约有三十来里的路程。小林开着他用五万块钱买来的二手车,二十几分钟后就到家了。一片起起伏伏的丘岭,黄褐色,夏秋时雨水冲出的沟沟壑壑像老年人脸上的皱纹一样。桦栎树、松树、槐树、油桐树……东一丛,西一簇,点缀着那些丘梁和沟壑。小林家的那座三间红砖平顶房屋,就在这样的树林中很猥琐地半藏半露。

“杨小林,我日死你妈啦……”

小林还没走下车就听见父亲的嚎叫声从那扇铁棂玻璃窗传了出来。房前有个三十几平米大的小院,地上布满了泔水和剩饭。一大群灰色的鸟雀在地上抢食吃,小林都走到跟前了,它们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一个满脑门皱纹、木头木脑的小伙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说他要喝面疙瘩,我给他做了,他又说不好吃,把碗隔着窗户撂了出去……”这个小伙子就是乖娃儿。乖娃儿指着院子地上的残羹剩饭,“他整天都这样,他还骂我,说出门让车把我轧死,下大雨让雷把我劈死……”乖娃儿说着,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小林没有说话,拿着装在塑料袋中的鹵猪蹄走进父亲住的里屋。一股巨大的腥臊味扑面而来,一时间让小林喘不过气来。

“杨小林,我日死你妈啦……”

父亲笑了起来。父亲笑的样子很难看,嘴巴歪到了一旁,看上去像头怪兽在做着古怪的表情。

“卤猪蹄,我要吃卤猪蹄……”

涎水从父亲那歪斜的嘴巴里流出来,淌到了胸口上。小林走到床前,解开塑料袋,将一只卤猪蹄递过去。父亲几乎是把猪蹄抢过去的。父亲是三年前中风的,其实就是脑血管让血栓给堵住了。开始时他的左臂和左腿几乎一点也不能动了,在医院治了几个月,左手勉强能动一动,但软绵无力。他刚啃了一口,猪蹄就从手中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地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尿。小林将猪蹄捡了起来,打算再换一只,却被父亲一把抢了过去。父亲啃猪蹄的样子狠贪婪,像一头饥饿的野兽。

“别急……”

小林没想到父亲的牙口还这么好,三两下就把一只猪蹄啃光了。小林又把第二只猪蹄递了过去,又是眨眼间就没了。看见父亲被一块猪皮肉噎得直翻白眼,小林犹豫着要不要给他第三只,却看见父亲的眼睛里瞬间露出了豺狼般的凶光。“我日死你妈啦,杨小林……”父亲的脑子一点也不糊涂,他知道小林买了三只卤猪蹄。小林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没办法,他把第三只卤猪蹄也递给了父亲。

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他是在三年前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三年前他还是一个身体硬郞,穿戴讲究,爽快利落的男人,说话一字一板,动作稳当得体。他的声音也不像现在这样沙哑,有一种金属般的质地。他当过兵,参加过上个世纪年那场反击战,还立了三等功。他在部队在干了七年,干到了连长的位置。小林记得很清楚,直到得病前,父亲说话走路还带着军人的作派,身板绷直,挺胸收腹,步幅大小一致,两眼平视前方,眼中装满了自信和坚定。小林从小就有些怕父亲,这倒不是因为父亲对他过于苛刻严厉,而是太过一本正经,每时每刻好像仍然生活在部队的军营里。但是三年前的那个下午,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刚走到门口就跌倒在地上。小林跑过去扶他时,看见父亲的嘴巴朝一旁歪斜着,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父亲小便失禁了,腥臊的尿水湿透了他的裤腿……从此后,父亲就再也没能站立起来。

“把电视打开……”

父亲咯噜咯噜地打着饱嗝。小林听得出来,三个猪蹄吃进去后父亲正在享受着短暂的满足。这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小房间里,靠后墙放着父亲的床,床对面放着一张三斗木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父亲除了大喊大叫,或者像野兽那样贪婪地吃东西,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看军事频道。父亲只看军事频道。

“杨小林,我日死你妈……”

父亲虽然还在骂他,但小林看见,父亲满脸闪耀着喜气洋洋的光彩。

“我们现在不光有歼22了,我们已经有歼61啦!歼61,知道吗?……”

小林看见,父亲的眼中光芒四射。

“你那个董老板是怎么说的?他说在这个地球上天空永远是美国的,放他妈那个狗屁——让那个小子来一下,妈那个比,我掐死他!”

床上铺着一条污渍斑斑的苇席,上面那条灰绿色的军被是父亲从部队转业时带回来的,用了这么多年,差不多快变成一堆棉絮了。父亲像一条老狗一样蜷缩在那堆破被子里,瞪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电视。放在电视机顶上那张装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是父亲在反击战时留下的——父亲头戴钢盔,穿着迷彩服,身上交叉挂着子弹带,一手搂着他的一个战友,一手提着一只轻机枪,身后是南方在战火中变得披头散发的热带雨林。父亲在看电视之余,每天都要用很长时间盯着那张照片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像小孩子那样撇着歪斜的嘴巴哭起来,一边哭泣,一边还在紧张地思考着:在他死了以后,是把这张照片装进他的棺材里,还是留给小林做留念?

董哥打过来电话,说是有点事情,到家可能要晚一点。小林还没回话呢,父亲就嚎叫了起来。父亲得病后变痴呆了,时常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但是耳朵却以前还要灵敏好几倍,蚂蚁经过的脚步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乖娃儿说,他时常觉得大爹比得病前还机灵,有时候机灵得都像鬼了。

“谁的电话?是那个姓董的小鳖仔吧?妈那个比,让他过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我们的J-20厉害,还是美国的F-22厉害?让他过来!让他过来!”

父亲一边嘶叫着,一边伸手去抓小林的手机。小林只好转身到外边去接电话。

“杨小林,我日死你妈啦……”

董哥在电话里听到了父亲的嘶叫声。

“谁在那里叫喊?声音这么难听?”

“……”

“是你那个疯子父亲吧?他是不是还在说J-20的事?哎哟,你这个父亲真是,都瘫到床上了,还纠缠J-20、F-22干什么呢!”

小林又往屋外的方向走了几步,他不想让董哥听到父亲的声音。

“那……你几点能到家?”

“十点吧。”

“好……我在马小蛋儿那里等着你……我想让你看个东西,啊,不,是数据,J20和F-22的数据……”

“我看那些东西干嘛?你差不多纠缠两年了吧?你是不是同你那个老爹一样,脑子也有病啦?”

小林还想说什么,董哥的手机已经断掉了。

“对,还有J-20,让他看看J-20……”

父亲仍在屋内嚎叫。小林突然从皮带里抽出那把匕首,转身跑进里屋。

“别嚎啦!”小林嚎叫着,匕首几乎顶住了父亲的鼻尖。“再嚎把你嘴唇割下来!”

父亲愣住了,张大着歪邪的嘴巴看着小林,涎水顺着下巴淌到了他的脖子上。小林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全身都在颤抖。看到父亲重新在床上慢慢躺下,像个胆怯的小孩那样朝被窝里抽缩着身子,小林的胳膊慢慢垂了下去。泪水忽然充满了他的眼眶。他收起匕首,转身朝外面走去。乖娃儿紧跟在小林身后跑了出来,好像有话要说。小林走到车旁站住了,扭过头看着乖娃儿。

“乖娃儿,照护好你大爹,下次回来我给你买个泡泡糖……”

乖娃儿的脸上露出了哭相。“哥,我害怕……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大爹死啦……”

15

“今天我一定要让董哥看看这些材料……”

这样想着,下意识地踩了一脚油门。

本来董哥说是十点左右,可是当小林半道上的时候,却接到了艾伦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在马小蛋儿的烧烤摊上等他了。小林狠踩了一脚油门。小林知道:他应该先到那里等着,因为董哥是最不喜欢等人的。

董哥的脾气真的是越来越不好了。小林回想起来,觉得董哥应该是从他老爸手里接过宏基公司的总裁后脾气慢慢变坏的。小林想,也是董哥的运气不好,老爸执掌门庭的时候,房地产市场热火朝天,时常一个楼盘项目刚上马,地基还没挖好呢,房子就卖出一半了。公司账户上的钱每天都以数百万数千万的数字往上堆,堆得董事长都感到晕眩了。人一晕脑袋就像气球那样膨胀,前两个楼盘还没结束,董事长就又拿下了第三个楼盘项目,而且这个项目比前两个项目的总和还要大一倍。董事长打算通过一两年时间让手中的几十个亿变成几百个亿。董哥就是在这个关口接过总裁大权的。在老爸看来,这个时候交权给儿子,是一种最完美的交接。可是这个项目进展还不到一半,房地产市场就风云突变了。已经建好的房子卖不出去了,甚至那些交了定金的购房户还要求退钱。政府对房地产市场又采取了一系列限止政策,公司账户上的钱下滑的速度比上升时快多了。资金链断了,一大半的工程都停了下来,往日热热闹闹的工地现在冷冷清清,一个季节过去,竟长出了齐腰深的蒿草。那些建了一半的楼房的钢筋水泥框架像是一个个悬在半空中的巨人骷髅,与怨妇般地矗立在那里的吊塔面面相觑,夜风穿过那些半空中的楼道发出了尖厉而幽怨的叫声……董哥的楼盘成了一座鬼城了。

董哥的老爸病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开始还以为不是病,但情况越来越糟糕,不仅睡不着觉,还不想吃饭,吃饭的时候扒拉两嘴就把饭碗推开了。几个月过去,一个人高马大的漢子变成了一个土狗似的小老头。董哥家在城郊那套别墅顶层有一个不足十平米大的杂物间,父亲把门反锁上,独自一个躲在里面,无论谁叫都不开门。医生诊断后说是“典型的抑郁症”。后来,董哥的父亲把一只谁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手枪噙到嘴里,扣动扳机自杀了……

小林赶到秋水河边时,看见董哥和艾伦两个人坐在几棵枫杨树后面一张桌子旁。董哥手上夹着的雪茄烟,正皱着眉头翻看着一沓材料。小林几乎吃了一惊。董哥两颊深陷,脸色惨白,眼神不像是在看东西而像在做梦,那些白得透明的纤细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一个多月没见,董哥变化这么大。紧挨着坐在一旁的艾伦对董哥说了句什么,董哥扭头看了她一下,嘴唇动了动,苦笑了一下。小林看见,董哥说话时嘴唇也在颤抖。艾伦突然伸出双臂揽住董哥的脖子,用那两片染成玫瑰红色的嘴唇去亲他的脸颊。艾伦总是这样,经常做出一些突发性的莫名其妙的动作。董哥像是被吓了一跳,伸手推开了艾伦。董哥推开艾伦的动作更像是在打她。艾伦讨了个没趣,坐直了身子,自嘲地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间眼泪汪汪。

“董哥……”

小林叫了一声。但是董哥没有听见,继续在翻看桌上那沓材料。纸张在那些颤抖的手指中瑟瑟作响。

“董哥……”

小林又叫了一声,拉开了斜挂在身上那只皮包的拉锁。那只皮包这些天一直挂在他身上。艾伦斜了董哥一眼,又看着小林冷笑了一下,然后燃了只烟。艾伦一直在盯着小林看,闪闪烁烁的猫眼中是一种热辣辣的怨恨。

“过来!你瞎了?没看见老板正忙着吗……”

正在烤炉前忙活的马小蛋儿朝小林摆了摆手。小林起身走过去,伸手拿了一串烤羊肉吃起来。火炉上的碳火在鼓风机的作用下一片彤红,马小蛋儿的那双土耳其眼在炉火中闪着贼光。

“还是J-20和F-22吧?”

马小蛋儿用眼光指了一下小林身上的皮包。小林先是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激动起来。

“他就是不承认!他要数据,我找到了这么多数据,可数据弄来了……”

小林把手中的那根铁签摔到地上。马小蛋儿呲了呲牙,似乎是笑了一下。几颗挂在脸颊上的汗珠落进炭火里,发出扑扑的响叶声。

“要啥鸡巴數据?妈那个比,谁敢说中国飞机不行?中国战机,世界无敌!”

小林反而瞪大了眼睛。马小蛋儿又呲了呲牙。好像他的牙龈上粘了许多肮脏的东西让他不舒服,他要不停地用呲牙这种动作清除掉那些东西。

“别听那个圣人蛋胡说!”马小蛋儿忽然压低了声音。“那种家伙都他妈的是汉奸!你这个啥鸡巴老板,肯定被中情局收买了,当上他妈的间谍啦!”

小林觉得马小蛋儿话有些过分。要是放在三年前,他会因为马小蛋儿这番话发火的,他得维护董哥的尊严。但是今天他没有发火,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马小蛋儿却变得气咻咻的。他不停地翻着那双土耳其眼,把一大把烤好的羊肉串在烤炉上摔了摔,像是在完成烤羊肉串的最后一下程序,又像是在发泄愤怒。

“哼,这样的人,妈那个比,通通枪毙啦!”

起风了。一股尘土和几片废纸被风卷了起来,掠过那一长溜烧烤摊上空,打着旋儿向远处飘去。枫杨树巨大的身影摇晃起来,有细碎的声音从茂密的枝叶间穿过。秋水河面上滚动起皱般的波浪。

“操,要下雨啦!”

小林回到董哥坐的那张桌前时,却不见了艾伦。小林扭着头去寻找,看见艾伦正扭着两个浑圆的屁股蛋儿朝河边那片枫杨树林深处走去。小林感到有些好笑,即使在委屈地流泪,艾伦也不会忘记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两个屁股蛋儿。艾伦相信自己的屁股蛋儿像自己的脸蛋儿一样魅力无穷。

又一股更猛的风吹了过来。董哥面前的纸张飞舞起来,差一点掉在地上,小林连忙用手去按。“别碰!”董哥叫了一声,眼中充满了紧张的神色,同时伸手打了过去。小林像是被蛇咬了一下,猛地抽回了胳膊。

“但是,我必须让你看看这些资料……”小林想。小林将那只皮包从身体的右侧拉到前面,掏出了那沓资料。小林一直这样想:“看了这些资料,你就会知道到底是J-20厉害还是F-22厉害……”

“董哥,”小林把那些资料递了过去。“你看一下这些资料……”

董哥抬起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小林。

“啥资料?”

“J-20和F-22……”

董哥不说话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小林,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董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很古怪的笑意。

“杨小林,这件事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小林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小林那双拿着资料的双手一直伸在董哥面前,像电线杆上的横杆那样悬着一动不动。

董哥合上那套资料,挺直了身子,他的双眼还直直地盯着小林,刹白的脸上是那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表情。他燃了只雪茄,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去。他好像在努力平静自己。

“我饿了。烧烤呢?”

小林还在想:你今天必须看看这些资料,必须……

16

小林扭头去叫烤羊肉时,烤炉那里却没了马小蛋儿的人影。在那片枫杨树林的深处,小林找到了他。不过那里不光有马小蛋儿,还有艾伦。艾伦背靠着一棵粗大的枫杨树,与马小蛋儿面对面站在那里,站得很近,好像在说着什么。小林看见马小蛋儿双手捧着艾伦的脸,身体朝艾伦贴过去。艾伦的身体被越来越紧地挤压在树干上。艾伦的呻吟从那边传了过来。不过即使这样,艾伦的双臂仍像两条蛇一样纠缠着马小蛋儿。小林正想走开,却听见马小蛋儿在叫他。

“小林!”

小林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过去。这个地方倒是很幽密,枫杨树上垂下的老枝与四周低矮的杂树枝叶交接,像重重围帘一样将这里与外面隔开。直到小林走到跟前,马小蛋儿的手还在艾伦的屁股上乱摸。马小蛋儿这样做是有意让小林看见,他是在用这样肆无忌惮的动作告诉小林,你那个老板算个球,老子偏要玩他的女人……而艾伦也配合着马小蛋儿手上的节奏,腰身蛇一样扭来扭去,听凭马小蛋儿那只手恣意妄为,直到那只手感到满足了,自己抽了回去。

马小蛋儿同时点了三只烟,分别给小林艾伦一只,自己留了一只。

“小林,你还回来吧,咱们还一块儿干!”马小蛋儿好像被自己吐出的烟呛了,眯起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看着小林。“别跟那个汉奸干——他妈的,标准一个汉奸!”

小林没说话,只是呲牙笑了一下。马小蛋儿朝树林外边董哥坐的方向指了一下。

“要是在战争年代,这家伙非枪毙不可!”

小林看了看马小蛋儿,又看了看艾伦。艾伦耷拉着猫眼上边那两片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盯着香烟上袅袅升起的烟雾看,脸上是一种嘲弄的表情。小林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转身朝树林外走去。

“上烧烤吧。”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风中的腥味也更浓了。小林抽了抽鼻子,向东南方向望去,天空黑沉沉的,像一大片深不见底的黑色大湖。小林觉得风中的那股腥味正是来自于那片黑色湖水的深处。烧烤摊上的帐篷开始像旗帜一样呼啦呼啦地摆动着。那些挂在帐篷四周的节能灯好像也兴奋起来,正放射出像强光下的钻石一样剌眼的光芒。

小林的手机响了。是堂弟乖娃儿打来的。乖娃儿告诉他:大爹不行啦。

“我想问他晚上吃啥饭,一进屋看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张大着嘴巴,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噜噜的声音。我以为他睡着了,可是看他的脸色又不对劲儿。叫了他半天,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推他晃了晃,也没反应。我看恐怕是快不行啦,怎么办,要不要送到医院去?”

小林突然感到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像头发疯的野兽,朝乖娃儿嚎叫着。但是他的嚎叫听起来却没有任何内容,是那种空洞的声音。但是那一连串的嚎叫一下子就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感到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衰竭了,连话都不想说了。他皱着眉头,把手机端在面前,像是在看一段难以辨认的文字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不是手机里传来的关于父亲的消息叫人厌烦,而是那只手机本身叫人厌烦。乖娃儿还在结结巴巴地说话。小林突然转身用力一抛,将手机扔进了不远处的秋水河里。

小林回到桌旁时,董哥已经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小林看见,董哥手中的杯子在不停地抖动。看见小林坐下,董哥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牙齿全露了出来,白剌剌的有些剌眼。

“这次去美国,正好去了趟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知道这个公司吗?F-22,也就是猛禽战斗机,就是这个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和波音、通用动力公司联合研制的新一代隐形战机,也是专家们所說的第五代战机,二十一世纪的主战机种,主要任务是取得和保持战区制空权。美国《军事航空与航天电子网站》评选的世界现役战斗机综合排行,F-22排名第一。J-20嘛,是刚爆出来的,从一些分析看,更像轰炸机,也就是说它的战斗机性能并不突出。而且,中国的外形设计太差劲儿,新材料技术也不过关,航电倒是比俄罗斯强些,但与美国相比就差远啦!更要命的是,发动机动力不足!动力不足,对一款战机来说,就意味着它的航程能力,灵活性,速度,等等,都成了问题。而且,这款所谓的新型战机目前还处在实验阶段,还没定型量产,拿这样的飞机与早已正式服役的F-22比,怎么比?差距太大啦!所以,就目前来讲,F-22,无与争锋!这就是美国,科技发达,你没办法!”

董哥说着,看了小林一眼,然后脸扭向别处。小林觉得他的笑更像是一种讥嘲。他的脸红起来,脑袋里有一种迅速膨胀的感觉。

“可是,我在网上看了,还下载了很多资料……”

小林说着又从皮包里将那沓厚厚的资料掏了出来,用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小林感到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J-20G正因为研发较晚,所以吸收了包括F-22、也包括T50在内的这些五代战机的长处,所以更具后发优势……”“……人们所担心的隐身问题已经不是问题,据说,长期困扰中国的发动机动力不足这一难题已经突破,一旦战事爆发,至少J-20不会输给F-22……”

“J-20,灭了F-22!”

“J-20,冲上去,强奸F-22!”

“J-20,爱你没商量!!!”

…………

董哥看了一眼那沓资料,眼光有些恍惚。他又笑了一下,身体向前倾过去。小林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甚至听得见手中的纸张发出的瑟瑟嗦嗦的声响。董哥并没有去接那沓资料,而是拿起了酒杯,呷了一口,脸上依然像纸一样贴着一层冰冷的神经质般的微笑。一股血液猛然窜上了小林的头顶,那张瘦削的脸庞差不多变成紫色了。

“董总,”小林的双手仍努力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但他已经控制住了那持续不断的颤抖。“你看一下这些资料,看一下……”

不一会儿艾伦扭着屁股回到桌边了。艾伦回来的时候小林还保持着那种双手前伸的姿势。艾伦看了董哥一眼,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小林让你看看,你就看看嘛……”

可是董哥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艾伦说话。艾伦扭向了一旁,嘟囔了一句“有啥了不起的!”小林不想让她多嘴,他觉得这件事是董哥他们之间的事,与艾伦无关。小林正要用眼光制止她,却看见董哥忽然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小林觉得眼前黑影一晃,随着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打在艾伦的脸上,然后是一颗血珠从她那两片玫瑰色的嘴唇里滚了出来。

“滚!滚!!”

小林看见,董哥像发疯了一样,尖叫着朝艾伦挥舞着拳头。小林以前从来没听见过董哥的喉咙里发出过这样尖厉嘶哑的甚至有些恐怖的声音。马小蛋儿端着一盘烤羊肉串过来了,也把一股焦糊味带了过来。他把羊肉串放在桌子上,看了董哥一眼,又看了小林一眼,“小林,你的手机呢?你弟打来电话,说你爹已经不行啦……”他用脚尖磕了一下小林的脚后跟。小林没有说话,他仍然以那种不变的姿势捧着那沓资料。

“董总,你得看看这些资料,你必须看看这些资料……”

“滚!滚!滚……”

董哥向空中挥舞着拳头,拼命地嘶叫,好像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风更大了。又是一股灰尘和几片废纸打着旋飞向空中。枫杨树的枝条挣扎着摆来摆去,像是风中女人飘飞的乱发。朝秋水河对岸望去,黑云密布的天空低低地悬垂着,与同样黑暗的山峦连成了一体。不光是空气中的雨腥味越来越浓,事实上已经听得见有稀稀拉拉的雨滴跌落在什么地方了。吃烧烤的那些人们的最后一丝侥幸被这些雨滴打消了,开始起身朝停在路旁的车辆跑去。马小蛋儿张着嘴巴前后左右看了看,叫了起来。

“操他妈,该收摊啦!”

……小林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起身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匕首。在拔出匕首与看见董哥流血的身体平躺在地上这个时段里,小林的意识是一片空白。后来,当他戴着手铐和脚镣置身于刑警大队的审讯室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他拔出匕首后紧接着又干了些什么。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在他被执行死刑的前夜,他都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他记得,当他站起身时,那沓资料跌落在地上,接着那些白色的纸张便像惊飞的白色鸟群那样四处飘散开来。他好像还看见了一道闪电,听见了一阵犹如山石滚落般的闷雷。那场雨太大了,乘着野马般的风势,皮鞭一样抽打着地面,河面,树木,屋顶,逃跑般的车辆,还有人们的脸上和身上,磅礴的气势叫人热血沸腾,兴奋不已。马小蛋儿跑了过来,本来是催他们到他的铁皮屋里躲雨的,看见那个刚才还在挥舞拳头大声吼叫的男人仰面躺在地上,脸色惨白,两腿伸开,双手举过头顶,从上往下看,像是为了够到什么东西在用力跳跃着。

“我操,你真的把他给干啦!我操……”

马小蛋儿在小林的肩头打了一拳。

当审讯他的刑警问他与死者有什么恩怨时,小林摇了摇头。“没有。”小林的回答非常干脆,干脆得叫所有警察都一脸茫然。谁也不相信:一个没有仇恨的凶手会扎了对方七刀之多。其实小林这时候也有些茫然,那些茫然的情绪甚至让他自己也感到直想发笑。不过,他确实把董哥杀了,好像就是用那把匕首杀的。他自然也不知道戳了他几刀。警察说是七刀,那就是七刀吧,总之董哥当场就毙命了。他记得当时艾伦尖叫一声瘫坐在椅子上,然后又尖叫着跑开了。而当马小蛋儿跑过去时,董哥身上的血还在往外冒。那些血水混着雨水,沿着地面自然形成的小渠道,以枝形格局缓慢地四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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