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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新 疆

2017-03-29朱子青

延河(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牛奶

□ 朱子青

朱子青,70后。出版散文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小世界》,中短篇小说集《月亮湖》,长篇小说《抑郁》,童话作品集《小天使环保之旅》等。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现居乌鲁木齐。

在 新 疆

□ 朱子青

朱子青,70后。出版散文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小世界》,中短篇小说集《月亮湖》,长篇小说《抑郁》,童话作品集《小天使环保之旅》等。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现居乌鲁木齐。

异乡

早上,天阴了下来,我感到与大地的模样并无二致。

快出院子大门的时候,有两个新疆男人遇到了一起,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脸面黑黑的,胡子一片。矮个子男人左手拽着一个小男孩,那男孩穿着一件蓝白竖条相间的T恤,那是阿根廷球星梅西的球衣,胸前的“10”号处污了一坨油。那男孩张着嘴打了个呵欠,身子向后赖着,有些不太情愿去上学。

两个男人相遇后,他们先是握了握手,互道了问候。接着,高个子男人伸出手来,微微地弯下腰,同那小男孩也握了下,道了一样的问候。高个男人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显得庄重,不像是游戏,他没有因为问候的是一个小孩而有一丝儿敷衍。小孩像从梦里完全醒了过来一样,回了问候之后仰头诧异地看着高个男人,一脸迷茫。

这让我突然有些吃惊。

长久以来,我感到人们对待游戏的态度比生老病死更为认真。也许,游戏才是人生的本质,人们在游戏中欢笑,在游戏中哭泣,在游戏中出生,在游戏中死去。

两个男人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分别了。我听到他们说着方言,言语中提到了老家的字眼,表情中流露出对老家的怀念。看得出,他们因某些事而感到沉重,又因难得的相遇而有些激动。

出了大门,我抬头看了看天,天气已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天空沉闷,乌云滚动,风中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不住地摇动着路边的树枝。看起来,雨会即刻而降。

人行道上,满是匆匆忙忙上班的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显得倦怠而僵硬,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梦中。看得出,他们大多是些异乡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成了异乡人,对于这个城市。

为什么,人们都要去异乡生活,却要把故乡夜夜怀念。

羞涩

我在楼道里向外望了望。

什么也没有,对面的楼仿佛是空的,其实,如果这时候阳台上有一对偷情的男女,或者一个做礼拜的老人,或者一只喳喳叫的鸟儿,或者,或者一盆开疯了的花……这些都是美好不过的东西,这都会让我对这个世界获得一点儿好感。

冬天还赖在眼前,那些表情从僵在半空中的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让我难过又失望,让我失去了对明天的信心。

妻子还没有回来,女儿还没有回来,她们好像忘了家。我恍惚有些担心,不敢启齿的担心。是的,我整天担心着她们,担心着这个不可救药的世界,以及我的没有光泽的人生。只有她们早于我之前回到家,或者我们不约而同相遇在家门口,那样的情景让我热泪盈眶,让我想伸开双臂拥抱住她们。

天色让我分不清时间,我怀疑自己提前下了班,但这决不可能。

我们的工作时间是被机械所锢定的,是程序化的,那是不可更改的,那是我所习惯的。

我掏出手机,女儿说在同学家玩,晚一点回去;妻子说有个应酬也要晚一点,这几乎是不约而同。可要命的是我忘了带钥匙,我被锁在了家门之外,从黄昏到傍晚,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我发现,这个过程中时间像在腐烂,我有些受不了,女儿说很快回来、很快!

楼道里静极了,我打开手机上网,想通过这种方式打发时间,这让我有些心疼。我不想浪费每一分钟,实际上我感到生命每天都在虚度。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人上楼的声音,先是单元门的声音,接着便是高跟鞋敲击楼梯有节奏的声响,很拘谨、很小心的样子,让我期待与想入非非。很快,我就看到了一个女孩乌黑的头发,苗条的身材,接着是一股香水味儿。这是一个新疆少女,不,也许是一个少妇。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毛毛的眼睛,她看到我站在楼道里,愣了一下,接着就低下了头。我觉得她的脸红了,肯定是因为羞涩。我下意识地给她让了一条道儿,她的腰闪了一下,就上楼了。我的目光盯着她的桃形的臀部及瘦俏的肩胛。我发现,她有些惊慌,仿佛我的目光是一只手,轻轻触摸到了她。她极快地掏出钥匙打开门,接着是一声轻轻地关门声。我觉得我喘了一口气,而她也许还捂着胸口半天脱不下鞋子。

看来,她是一个新租房户,是一个新邻居,还不认识我。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女儿还没有回来。这时,我又听到这位新邻居,她小心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轻轻地将门开了一个小缝,刚伸出头,一看到我还在,又迅速地缩了回来,我一回头,看到了她突然羞红的脸……

这是一位少女,我确定,我觉得身体之外,有一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我想,春天会早一点到吧!

绝望

天空越来越高远,像要抛弃我们一样,看得出,夏天正在悄悄地隐退,可是,热浪还在身后汹涌,让人们无处选择。

我希望与上帝有一个小小的交流,表达我的忧伤与无奈,可是我隐隐感知,人生不足以我们如此忧伤,苦难也不至于无法忍受,生命将倏乎而去。这一定是暗示,它让我感到满足与期待。

远远的,一个高大粗壮的新疆男人走了过来,他将沉重的屁股安放在花池的台阶上,看样子已经疲惫之极,仿佛一切的安慰与诱惑都无济于事。过了一小会儿,他的女人过来了,形容憔悴,脸上的化妆品使五官显得窘迫,她的怀里抱着不足半岁的婴孩。孩子啊,孩子,也许只有孩子可能拯救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给一个人站起来的力量。

这同样是不需要语言的暗示。

我感到好奇,是的,我总是对幼小的生命充满好奇,我相信这缘于无所不能的上帝,它不容许我们思考,只要求我们顺从,接纳分享幸福或痛苦。可我还是如此的执拗,这可是痛苦的根源?为什么,为什么幼小的生命是这样依恋母亲的怀抱!为什么他们一生下来就会吮吸乳头!为什么他们在面对恐惧与饥渴时会放声大哭,而面对微笑与逗弄时则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那么小,竟能读懂大人的脸色;他们那么小,却知道害羞与表达委屈……

是的,我像一个傻瓜沉迷在上帝的创造中,不能自拔!

一阵微风扫过,带着秋天的讯息,树枝及花草舞蹈般轻轻摇晃了起来,有了动人的生命表情。树下的人多了起来,一个,三五个,一群人过去了,他们的脚步那么匆忙,仿佛不由自主。花池边上的男人仍然僵坐着,似乎对眼前的世界无动于衷,我只能看到他微驼的背,宽广而结实,仿佛此刻时间已静止在了他的背上。那女人在他的面前,不停地说着什么,在哀求?在催促?回家还是赶路!用另一种语言。是啊,我们的前面有更远的路,可我们不知哪里是路的尽头,是我们应该停歇的地方。可我发现,女人的语言是多么地苍白,一如这个失去神性的世界,让我们没有了号召与指引,失去了感应与触动。

这时,孩子在女人的怀中哼哼叽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小可爱,他要向母亲,向这个世界,如何表达她那小小的欲望,她还无法仰仗语言。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上帝,啊,在上帝的眼里,也许语言是最不可靠最无力的交流方式。女人见状,就将悬挂在孩子脖子上的安慰奶嘴,是的,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安慰奶嘴,塞进了孩子的口中。于是,孩子使劲地吃了起来,暂时忘记了啼哭。这连一口空气都吸不进的安慰奶嘴,让我想到了人的愚蠢与自以为是,想到了自上而下的愚弄与欺骗。这会在婴儿的心目中会产生仇恨的情绪吗?也许婴儿的本质就是真善美,可为什么人们在成长中却要脱离初衷,走到人性的另一面去。

没几分钟,奶嘴就掉了下来,我注意到女人很快就将奶嘴在自己的嘴巴里吮洗了一下,又习练地塞进了孩子的嘴中。这时,我多么希望她的男人,站起来,伸开双手!可是,他却石头一般地僵坐在台阶上,一动未动。

年轻

当我们第一次遭遇病痛、失恋、亲人亡故等,总有一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之感。渐渐地时间会抹去伤痛与悔恨,如果重新经历这样的挫折与灾难,我们总能坦然接受,可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年轻的学徒十一点时来到我们家翻新沙发,跟随他的师傅与师娘。他的腼腆与沉默同粗糙有力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赶在春节之前,他将做完最后一家活儿,然后回到遥远的老家与父母团聚。不巧,事先量好的皮料尺寸出现了误差,精明的师娘一边埋怨唯唯诺诺的师傅,一边收拾摊开的皮料,留下小学徒重新回厂下料。

这时,女儿在另一间房子里弹琴,琴声悠扬。我给小学徒工添了茶,搭讪着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的。很快,他就包完了两个靠背,喝了两杯水,额头上渗出了明亮的汗珠。我给他指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告诉他可以去上厕所,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有抬。一点半的时候,我回到厨房做好了饭,让女儿端将出来招呼他,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吃,脸涨得通红。我给他碗里拨了好多菜,硬是拉他过来。他埋着头吃了一碗,从头到尾没有再搛过一口菜。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没有上一次厕所,我知道他怕羞,担心憋坏了,又一次提醒他卫生间的位置,他还是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玩手机游戏。这期间我与女儿分别上了一次卫生间。

下午五点的时候,师傅与师娘终于来了,我给他们添了茶,给小学徒添茶时,我又一次想提醒他去上卫生间,这时他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似乎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师徒二人忙碌着,师娘则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窗台上的花卉,不时地进行评价,黄色的蝴蝶兰好看,红色的浇水太多,带白纹的绿萝耐活,米兰掉叶太烦人……七点的时候,活儿终于结束了,师傅与师娘一边喝茶一边坐下休息,小学徒忙着收拾工具,他的茶水早放凉了,他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累的还是因为尿憋的。

我多么希望这孩子去上一次厕所,让身体放松下来,想想八个多小时候。

这时,他的师娘起身,直直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接着我就听到了尿水冲击马桶水池的声响,有些刺耳,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尿完身起时还放了几个很响的屁!有些毫无顾忌。

小学徒跟在师傅身后出门的时候,望着他单薄瘦弱的背影,不知怎地,我对年轻的岁月突然充满留恋,又无不惋惜。

桎梏

下了车,沿着十字路拐过一个转角楼,墙根下,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七八岁的样子,卷发,蓝背心,瘦小的个儿,窄窄的肩膀。他的脚旁,距墙一米开外,有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框,里面放着一大一小心心相印的纸巾。哈,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小的商人了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来回倒颠着双脚,摇晃着身子,似乎有些不安,或更多的是无聊,难道因这小小的生意?我注意到了他的运动鞋与牛仔裤,几乎粘满了黑黑的油污。角楼的右侧是一间汽车修理店,再看他那脏兮兮的小脸,真像个小小的汽车修理工,那感觉是刚从地沟里爬了上来的一样。他见我过来,赶紧站到了红塑料框的后面,看样子他明白,那才是一个生意人应该固守的位置。站定后,有点羞涩地望着我,像要随时准备回答我的提问,比如一包抽纸多少钱,要大包还是小包。他的眼神中有一点儿渴望,却也怯生生的,看来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向路人招揽他的生意,更不要说大声地吆喝了,也许他还没有学会汉语呢!

我在大街上的车流中经常能看到如他一般大小的孩子,一边在车门玻璃上打望,一边摇晃着手里的纸巾,急切地兜售。他们小老鼠一样不停地奔忙着,小豹子一样的勇敢敏捷,完全忘却了车流中的危险。显然,眼前的这位小男孩,他那略显腼腆的表情告诉我,他还不具备独自闯荡江湖的能力。

我一直觉得上帝给予我们的命运,或美或丑,或善或恶,贫穷抑或富有,健康还是疾病,一一都有公平的安排。比如给了你童年的苦难,便会在中老年时给予补偿;安排你一定的财富,你若贪心不足,他便会用疾病或灾难进行索回。那样子,上帝手中的资源也是有限的,为了这个世界的平衡,他不得不这样去做……

我一边想一边走了过去,忘却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他的生意。等走过十步之遥再回头时,发现那小男孩已经离开了他应固守的生意摊点,跑到不远处一辆待修的汽车边上了,这使得他的小摊点,他的生意显得令人费解,甚至有些滑稽可笑。是的,他还没有能力在一个地方固守十分钟的定力,他确实太小了,正是玩耍的时候。我看见他手里摇着一根黑色的汽车电线,斜着肩膀望着马路上更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阴暗的天空下,马路上的车流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长蛇,一直通向城市的心脏。

选择

呵,这尊贵的古尔邦节!

晨曦之中,我看到清真寺的新月之上,那清澈的蓝在天幕上漫漫洇开,像一泓湖水浸润着这方小小的城,小城之中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头顶白帽子的穆民们。

清真寺周围,那些沉睡的小路,路边挂着果香的树,连同那些静宁了一夜的尘埃,都在这宁静与清澈之中正一段一段、一缕一缕,一粒一粒地慢慢醒来,经过清风的沐浴,共同迎接这一神圣的时刻。

此刻,我怀着惶恐与忏悔的心情,跪在清真寺的大殿之内,恭候这一年中隆重的会礼,我像一个撒谎者,面对虔诚二字显得羞愧而恐惶。老者、大人小孩,白帽子摩肩接踵一个个轻声走了进来,他们默默地跪了下来,等待领经的阿訇们齐声高诵,等待会礼的开始,一排排恭立,仆到在地……每一个老者的脸上,都泛着信仰的光亮。在身后,我看到他们的左脚安妥地平卧着,托着整个身子,右脚立起,绷着脚趾,仿佛时刻为起立作准备,这种跪姿显得恭敬而优美。

大殿北边开着窗户,一股股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轻轻地抚过墙上克尔白(天房)的照片,抚过每一个人的脸庞,顿时大殿内氤氲着一种幸福与神秘的气息,瞬间就将我带到遥远的过去。是的,回溯千百年,那些笃信不疑的民众,创造了怎样辉煌的伊斯兰文明,先辈们在昏暗的光线之中,过着一种怎样宁静而自足的宗教生活,这是正道,这是真主与自然所喜悦的人生之正道。

现在,我感知所有的恐惶来自内心的虚无与生存的无序,来自于所谓现代文明教育与强植入脑海中的世界观,来自于诸多物质文明的冲突,来自于对那个自足系统的偏见,来自于蛊惑与盲从,来自于无边无际的贫困,以及社会平等与公正的失陷,来自于强权之下的无可选择。是的,我们正被一股洪流挟裹着,逆着真主的旨意和古老的圣训,逆着先辈们赖以生存的内心秩序,不由自主地急速向前,愈来愈远。这一切,让我们来不及做完一次礼拜,来不及念一句清真金言,以至于正道荒芜,经卷发黄,一代代的守望寂然落空。

像一场梦,会礼倏忽就结束了。

随着拥挤的人群中,经过狭窄的安检门,我走出礼拜殿。

深蓝的天空变成了灰白色,一架飞机正从头顶缓缓掠过。院子里,拥挤的人群当中,我看到两位讨乜提的女人,其中一位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瘦小的身子似乎随时都要被人挤倒,裹着发白的蓝色盖头,头上顶着一张腿骨的照片,脚前放着一个紫色的旧手提袋,低着头似无声哭泣。她的不远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大约三十多岁,裹着灰色盖头,怀里的孩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裹在一方白色的毛巾被里,脸色土灰,微闭着双眼,隐约可以看到一缝眼白来,细细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与那年轻女孩不同的是,这位妇女大声疾呼,说着区别于这个人群的另一种语言:

“撒个乜提,真主将百倍地回赐你和你的家人!”

在女人的后面,有四五个男人,张着一方绿色的被面,为某地修建清真寺收集乜提,个个脸上是一副庄严的神情。

与其他讨要乜提不同的是,这位抱着病孩的妇女,几乎是声嘶力竭,很多人将钱放在了这位妇女的袋子里,放到了几个男人张着的被面子里,突然有一个男人恶声地嚷:要就要么,嚎什么!可这女人仍然充耳不闻,照例大声地呼喊,语速越来越快,唯恐再过几分钟,所有的人都将散去。我看到钱一点一点地放满了手提袋。

我回过头来,那个低泣的女孩,一直不敢抬头的女孩,她的袋子里却空空的,于是,我在走过她的身边时,在她的袋子里放进了一百元。

走出清真寺很长一段路,再一次转身,我看到清真寺顶上的天空又一次变蓝了,那是一种纯净清澈的蓝。天空没有一只飞鸟,显得极为宁静,正如此刻我的内心。

慰藉

我不知道,除了水、阳光、空气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

对了,还有牛奶。

想到这,我突然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夕阳的余辉正从西边的天幕上、从那高耸入云的楼顶、从天空旋噪的鸽子羽毛、以及老人那失神的目光之上,慢慢隐退。我想,在黑暗露出魔鬼的诡笑之前,在卖牛奶的汉子离开小区之前,我得为孩子打半公斤牛奶。

他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新疆汉子,浓密的头发,黧黑的脸膛,冷峻的表情,坚硬的髭须,那相貌让我想起了斯大林。他的面前是三只白色的约有半米高的塑料桶,一个三十公分高的小红塑料桶,里面放着两把白色的提子,一只是一公斤的,一只是半公斤的,还有一个红色的漏子。汉子的身后是一堵褚色的砖墙,像一个油画的背景框。每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他会按时运来牛奶,在小区门前待售。他打牛奶的动作熟练极了,一次可以准备三四个人的塑料袋。每次,他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轻轻一拈,再一吹,就开了,接着再吹开一个套在里面,用右手小拇指勾住一边,左手拿起漏子,塞进塑料袋,又用大拇指勾住塑料袋的另一角,快速地打一提牛奶倒进去,一滴也不外溢。他准备了好多的零钱,我很少见他找不开钱的时候。有时,他会同时收几个人的钱,按照先来后到一个个打牛奶,很少乱了顺序。三大桶牛奶,常常两三个小时就卖光了。相反,在小区内,也有两家商店在卖牛奶,每家只一小桶,都很少卖完,那仿佛专门是为下班晚归者或早晨晚起者准备的。一家是多一个塑料袋子也不会套,另一家每次打奶子时都要将桶里的牛奶搅一下,显然是加了水的,质量上很难与门口的牛奶相比较。

看看天色,我感到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加速向前,几乎要奔跑了起来。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各色杂陈,异常喧嚣。行色匆匆的路人,像雨前的奔跑的蚂蚁,挤满了人行道上,或侧肩而过,或点头致意,在交替亮起的红绿灯下,在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中,在烤肉与打馕的烟火与香味中,在街边店铺的流行乐中,世俗的忙碌让人疲惫不堪,像陷在淤泥之中而不能自拔,进而忘却生而为人诸种精神朝向。

等我走到小区的门口时,卖牛奶的汉子正他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一条腿弯曲着搭在另一条小腿上,一动不动,像一具雕塑。夕阳下,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抹温暖的金黄,一双眼睛,略显忧郁的目光,正望着高楼之上那黑夜即将到来的天空,表情似若有所思。

“打一公斤!”我轻声地喊了一句。

他迅速地回到了现实。显然,桶里已剩不多了,这让我感到幸运。

看着他那熟练的动作,我突然忆起,第一次在他这儿打牛奶时,他用那半公斤的提子打了一提,接着又伸进桶中,给我添了小半提。那动作几乎只象征性的,可是,这足以让我忘却我们是不同的民族,操着不同的语言,忘却了我们之间进行的只是一次生意上小小的交易,进而让我坚信普通人之间这种足以温暖整个世界的信任与慰藉。

是呵,这也是我们的需要,除了水、阳光、空气、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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