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野有皮里春秋”
——评《我不是潘金莲·第三章 正文:玩呢》
2017-03-28陈英
陈英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常州卫生分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季野有皮里春秋”
——评《我不是潘金莲·第三章 正文:玩呢》
陈英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常州卫生分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全书由三章组成,共370页。第三章只有16页,却被作者本人定为“正文”,并在创作谈中直言只在第三章里着墨较多的县长史为民才是全书的主角。因此要真正读懂《我不是潘金莲》,就须读懂第三章,读懂寄予在史为民身上的“皮里春秋”:《我不是潘金莲》不是要写一个农村妇女告状的俗套故事,而是要直击故事背后所反映的“中国生活”。
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小说主人公;中国生活
I207.42
引言
刘震云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2012年8月出版,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2016年11月上映,均好评如潮。如果问看过小说或电影的人,主角是谁,他们肯定会说,是李雪莲。
但作者刘震云说,《我不是潘金莲》的主角是史为民。
他说:
“在《我不是潘金莲》中,史为民才是真正的主角,这就是无形的力量。表面看起来,小说是写李雪莲告状的事,但我真正要写的是史为民跟李雪莲和其他人的关系。”[1]28
《我不是潘金莲》这部小说的结构很特别,全书由三章组成:第一章是《序言:那一年》,一百零四页;第二章是《序言:二十年后》,二百五十页;第三章是《正文:玩呢》,十六页[2]。这是为什么呢?值得玩味。
综合作者、学者的观点和笔者的观察,笔者认为,小说在主角的问题上之所以用春秋笔法,另辟蹊径,将作家心中真正的主角隐于“幕后”,主要是为了更艺术更隐晦地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深刻认识,揭示“中国生活”的本质。
一、史为民:一个被李雪莲告倒的倒霉县长
史为民是何人,如果粗心一点,就是看过小说或电影的人,也未必有深刻印象。
在小说第一章里,史为民第一次出场:那是个礼拜天,县长史为民坐车出门,九点要去参加一个开业剪彩活动,李雪莲高举一块写着“冤”字的纸牌,跑到车前,拦住去路。史为民下车一问,李雪莲开口就要告五个人:法院院长荀正义,法院专委董宪法,法官王公道,丈夫秦玉河以及她自个儿。
史为民一听就蒙了,他判定,这个案子不简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低头看下表,已是八点四十,便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转身溜了。当然,史为民也没有就此不管这个案子,他让人给信访局长打电话来处理这事。后来,史为民也向信访局长了解了处理的结果。信访局长告诉他,问过法院了,法院没有不作为,也没有判错案。于是史为民便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史为民第二次出场,还是在第一章,李雪莲闯了全国人代会会场后,省里下文,撤了市长、县长、法院院长、法院专委等一干人的职。县长史为民、法院院长荀正义等人大呼“冤枉”。
史为民捂着胃大骂:
“文件就这么下来了?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明天我也告状去!”
小说的第二章,史为民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章正文,史为民又出现了。
小说写××省××县西街有一家饭铺叫“又一村”,店里有一道菜叫“连骨熟肉”,如何与众不同,又如何供不应求。但“又一村”一天只煮两锅肉。问为什么不多煮几锅?店主老史说,不能累着自己。
又写老史的爱好,卖肉之余,爱搓麻将。但搓麻将也不能累着,一个礼拜,老史只搓一回麻将。
接着又写老史的姨妈去世了,他去东北辽阳奔丧,回家时,在北京转车,春运高峰,买不到火车票,老史灵机一动,从提包里掏出一张纸,又掏出笔,在纸上描画出几个字:
“我要申冤!”
这张纸举到头顶没过一分钟,四个警察冲上来,把老史当上访者捺到了地上。
然后,老史被两个协警老董和老薛顺利押送回家了。
当董薛二人得知老史骗了他们后,责怪老史为了搓麻将,欺骗党和政府,也欺骗了他哥俩。
老史却说:
“兄弟,话说反了,党和政府,还有你们,应该感谢麻将。……本来我想上访,一想到打麻将,就改了主意。”
又说:“二十多年前,在下当过县长,你们知道吗?当年撤我的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冤案;二十多年来,我该年年上访;但为了党和政府,我含冤负屈,在家煮肉;到头来,我不跟你们计较,你们倒认真了。”
老董老薛犯难了:这次遣送,回去怎么向领导汇报呢?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得出一致意见:
“路上经过教育,当事人表示,今后不上访了。案子不复发,咱还能领到奖金。”
这个老史,就是史为民。笔者不厌其烦地引用原文,有两个原因:一是原文太生动了,舍不得不引;二是要表明史为民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所占篇幅实在是少。
二、史为民是小说真正的主角的原因: 艺术地反映了作者的创作意图
刘震云自己曾坦言:
“《我不是潘金莲》最初的主人公的确是李雪莲,那样看起来也很好,但我总觉得应该有一个更无形、更有力量、更能逼近真正生活的本质的东西……忽然有一天史为民对我说:‘还找嘛呢?不就是我吗?我成了一个卖肉的了。’李雪莲是个卖肉的,最后他也成卖肉的了。春节的时候,偶尔在一个微博上看到说车票难买,有个人很聪明,大喊一声‘上访’,就被一路护送回去了。这不就是生活的真实么?”[1]29
在小说中,什么样的人物算是主角或者主人公?传统的文学理论认为:主人公是小说、戏剧、影视作品等故事中的第一主要角色,是叙事的中心人物或视角的出发点。判定一个人物是否是主人公,要么看描写这个人物花了多少笔墨,要么看他在小说中的地位和作用如何,要么看作者通过这个人物想表现的是什么。
如果从对人物的着墨多少看,那史为民只能算是众多配角之一。但如果从人物在小说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作家的创作意图看,我们就可以理解刘震云为什么说史为民才是真正的主角了。
小说大量的篇幅是写李雪莲上访的。她为什么上访?因为她认为自己蒙冤了。但李雪莲有没有蒙冤呢?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李雪莲没有蒙冤。她不仅没有什么冤情,而且还目无法纪,欺骗法律。为了钻法律的空子,非法生育二胎,李雪莲提出与丈夫秦玉河假离婚。她如果有什么冤,那也只是受了丈夫秦玉河的骗,法院判决没有错,法官也没有错。那李雪莲有什么理由去告法官,告那些政府官员呢?
这就是小说值得人深思的地方。但小说中的事实是,李雪莲这个并没有冤情的农村妇女,因为她的不断的上访,造成了那么多官员的蒙冤受屈。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人,明明没有什么错,却因为李雪莲的上访,都被撤职了,这些官员们才是真正的冤深似海啊!
史为民说:“当年撤我的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冤案。”史为民就是这一连串蒙冤受屈的官员的代表。
刘震云说:“当代中国不缺故事,但是作家写的一定不能只是故事,读者如果要看故事,看窗外的生活就够了。作家要写的一定是故事背后的第二层、第三层意思。”[1]29
而史为民这个人物,就是用来表达作家要表达的故事背后的第二层、第三层意思的。如果作家只写李雪莲的上访之路,也是一个有趣的好看的故事。但是那就流于表面了,就不能更深刻地揭示生活的真相。如果只是写一个老百姓有冤无处申的故事,那这样的故事,我们自古以来就不缺。如果故事发生在过去的时代,比如封建社会,我们就会说是制度问题。如果是发生在我们的时代,我们就会说,法制还有待进一步健全。
但刘震云是大手笔,他写一个农村妇女,蔑视甚至欺骗了法律,但她还成了冤情的主角,还一下子扳倒了一大批官员。
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史为民是小说主角的缘由了。史为民只是这一批官员的代表。他从一个还算“勤政为民”的县长,在没有过错的情况下,流落民间,成了与李雪莲一样的卖肉的了。想到这一点,有谁不为之扼腕叹息呢?有谁不要在此问几个为什么呢?
小说更为深刻之处在于,史为民明明知道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是该天天去上访的,但他没有,他回老家卖肉了。小说里写他因为爱搓麻将,所以不去上访了。这当然是如《红楼梦》似的“假语村言”,把“真事隐去”了。与其说是史为民喜欢搓麻将,不如说是史为民以麻将麻木自己。
那为什么史为民们都选择不去上访?生活中,我们见过那么多的百姓上访,却鲜见官员上访的,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冤屈,该天天去上访的,也不选择上访,为什么?也许更值得深思,更值得研究。
也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剧。是史为民的悲剧,是中国官员的悲剧,也是国家民族的悲剧。所以笔者认为,刘震云说史为民是小说的主角,主要是从创作意图的角度说的,是大有深意的。小说通过这种个性化的结构,用笔墨特别少的隐于背后的主角人物史为民,直击中国社会之弊,直击法制体制之弊。恩格斯说:“对于艺术作品来说,作者的见解愈隐蔽愈好。”[3]从艺术上说,作者是做到了。
三、史为民和《正文》在小说中的地位、作用画龙点睛,直击 “中国生活”的本质
学者摩罗写过一篇评论文章,题为《刘震云:中国生活的批评家》,文章认为,刘震云的文学实践使我们不得不创造一个新的概念来阐释他的文学成就,否则就无法把握他的艺术世界和他的精神体验的独特性。在当今少数优秀作家中,刘震云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对中国生活的最痛切的体悟,最深刻的洞悉,以及对其体悟和洞悉的外具谐谑效果、内具耻辱意蕴的艺术表现。“‘中国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新词,表面看起来,‘中国生活’未必有多么的不可忍受,未必有多么的缺陷或荒谬,但当你长久置身于这样的存在实体和精神氛围之中,饱受颠弄、揉搓与摧折,你就会省察到许多不可理喻不可言传的微妙之处。”[1]79这是一段很深刻,也很沉痛的话。《我不是潘金莲·第三章正文:玩呢》正是通过它别具匠心的构思,出人意表的人物设定和故事走向画龙点睛地揭示了“中国生活”的本质。下面拟从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一)“正文”在全书中的位置
《我不是潘金莲》的第三章,作者说是“正文”,但李雪莲没有出现。在这短短的正文中,在篇幅上,史为民也可以称得上是主角。从一般小说结构上说,小说的结尾一章应该是小说的高潮,是写主角和故事结局的。而《我不是潘金莲》的第三章与第一、第二章关联性不大。以至于著名评论家张颐武评价《我不是潘金莲》一书时说:“我建议正文拿去得鲁迅文学奖,把前面的拿去得茅盾文学奖。”(注:鲁迅文学奖主要奖励中短篇小说,茅盾文学奖主要奖励长篇小说。)
当然,张教授是以玩笑的方式说这番话的,其实小说三章密不可分,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这是一种特殊的小说结构。这种结构的目的,正是为了表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所以短短几千字的“正文”,在小说中的位置是画龙点睛的,点明主题的。而所有这些效果的产生,又都必须有赖于史为民这个“主角”,才能完成。这就是笔者对“正文”在全书中地位的理解。
(二)“玩呢”是什么意思?
小说第三章“正文”,有一个标题,就是“玩呢”。第一章的标题是“那一年”,第二章的标题是“二十年后”,就是点明时间,没有别的意思。揣摩作者的意思,是故意以前二章标题的“简陋”来衬托最后一章标题的深意。
“玩呢”,玩什么?是玩麻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为了玩麻将,老史高举“我要申冤”的牌子,被老董老薛遣送回家。虽然,这次玩麻将非同一般,因为麻将搭子老解被查出脑瘤,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但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关于麻将的最重要的话,笔者认为是史为民说的一句话:“兄弟,话说反了,党和政府,还有你们,应该感谢麻将。”这真是话中有话啊!
“玩呢”这句话,是谁说出来的?是史为民。老董老薛押着老史到县公安局交接,公安局的警察老刘问老史:“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老史说:“在北京转车,买不上车票,急着回来打麻将,只好用上了这一招。”
又说:“玩呢。”
老史他“玩”什么?这个“玩”字,就是一种生活态度。为什么一个还算“勤政为民”的县长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又一村”老板?这个“玩”字中,蕴藏着多少辛酸和无奈?难道我们这个社会,只有以玩世不恭的态度生活,才能得以生存吗?
(三)小说第三章“正文”,直击“中国生活”的本质
从小说出版至今,笔者已经读了多遍。第一次读,只是觉得故事荒诞而有趣,随着读的次数多了,再结合自己对生活的体悟,渐渐地便觉出小说的深意来,对一些学者的评论也产生了更多的共鸣。特别是摩罗的一段话,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说中国生活是个神圣的庞然大物,他就得将它扳倒在地,踩在脚下,作无情的解剖;如果说中国生活是个神秘的黑洞,他就得用慧眼将它看穿,直到看个清楚明了。而刘震云果然扳倒了这个庞然大物,用他精神的强力;他果然看穿了这个黑洞,不是用光明,而是比黑暗更浓重的黑暗。”[1]84
刘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莲》中是看穿了“这个黑洞”的。“这个黑洞”是什么?很难说清楚,但也不是完全无法说。在小说中,在史为民等的冤案身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底层百姓蔑视法律,欺骗法律,更让人痛心的,是从上到下的部分领导干部,蔑视法律,任意而为。
省长储清廉因为李雪莲闯大会堂的事,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批评,而此时又正当是他有望升迁的关键时期。
当天晚上,他一夜没睡。接着就交代秘书长:
“向省委建议,把他们全撤了。”
秘书长吓了一跳:
“储省长,因为一个离婚的妇女,一下处理这么多干部,值当吗?”
储清廉两眼冒火:
“他们把事情搞到这种程度,不是给全省抹黑吗?”
这句话,从一个高级干部嘴里说出来,没有事实的依据,也没有党纪法规的依据,有的只是自己情绪的发泄,有的只是自己仕途可能因此受挫的怨恨。
再如国家领导人知道这么多干部被撤职后说:
“乱弹琴,我也就是批评批评这种现象,他们竟一下撤了这么多干部,也太矫枉过正了。”
秘书问要不要打个电话让他们再改过来。领导人想了想,挥挥手:
“那样,就再一次矫枉过正了。”
就这样,明知错了,就是没人想到去改。在这里,那些被冤枉撤职的干部被放在了哪里?党纪党规、国家法律被放在了哪里?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法制建设成就有目共睹。出台法律之多,速度之快,是惊人的。为什么?因为解放后有一段时期我们的国家深受过法制不健全之苦。
可能也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历史,当美国政治学家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在中国出版后,反响就很大。福山认为,强大国家、法治、政治负责制是现代政治制度的三大构件。而中国,他认为只是拥有了第一条:强大国家。这样的情境能否长久?没有法治或政治负责制,中国能否维持经济增长、保持政治稳定?这被中国知识分子称为“福山之问”[4]。
当然,文学不是生活的图解,但文学是写人的,表现人性的。而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总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里,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所以特定的社会暴露出来的问题,总会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作家的作品中。只是有一小部分杰出的作家,他们特别敏锐,特别深刻,艺术表达的能力特别强,因而作品反映出来的问题,就特别尖锐,也特别有价值。刘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莲》中,用李雪莲的故事“虚晃一枪”,把最深刻、最敏感的人物和故事放在最后,用短短的几千字,通过史为民这个人物,达成了自己的创作意图,让人深思,催人醒悟。
《晋书·褚裒传》也曾说:“谯国桓懿见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春秋。’言其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5]季野是褚裒的字。褚裒这人高明在哪里?就是表面看不出他说谁好谁坏,而内里是有是非的。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的妙处,正在于此;其艺术的魅力,也在于此。
[1]禹权恒.刘震云研究:《一个作家身后的“蓄水池”——刘震云访谈》[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2]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83.
[4]马国川.求解“福山之问”[J].书摘,2016(2):15-16.
[5]房玄龄.晋书:卷93:列传63[M].北京:中华书局,2000.
责任编辑:庄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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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1968— ),女,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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