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助长了官场裙带关系吗
2017-03-28胡可先
胡可先
在洛阳铁门镇千唐志斋保存的卢公亮夫妇墓志中,有一段文字十分引人注目:“长庆元年,得高第于宗伯钱公。钱公与时之內庭臣不协,诬以选第与夺先定。穆宗命重试,公与时之名声显白等十人受黜,而钱公就贬江州。物论冤塞,公处之恬然。曰:‘顾道何如耳?”这里涉及到的是长庆元年(821)影响甚大的科举案,这一年座主与门生的关系是非常特殊的。
这里的“钱公”是钱徽。据《旧唐书·钱徽传》记载,长庆元年,钱徽为礼部侍郎知贡举,时宰相段文昌出镇蜀川。段文昌嗜图书、古画。前刑部侍郎杨凭之子杨浑为求科考成功,将家藏的珍贵书画献给段文昌,因此段文昌多次向钱徽保荐杨浑。此外,翰林学士李绅,也向钱徽荐举周汉宾。但当发榜之时,杨浑、周汉宾二人都没有中选。巧合的是,这一年,与元稹有嫌隙的李宗闵,以及钱徽之故旧杨汝士二人,皆有与之相关的近亲及第。显然,钱徽主持的考试并无明显不公之处,因为钱徽知贡举,虽有官僚请托,但请托之人并没有擢第。而本年重试的原因是段文昌、李绅请托未成而迁怒于钱徽造成的,也与朋党之争有一定关系。因为李宗闵与元稹素有朋党嫌隙,后来元稹借李宗闵之婿及第之事,在穆宗面前与李绅一唱一和,成为引发这年科举重试的导火线。最终,钱徽以“取士以私”被贬为江州刺史。
因此,这一年的进士科中,座主和门生的关系非常复杂。据卢公亮墓志,虽然卢在及第之后又被覆落,但他对座主钱徽还是非常感恩的。在被覆落的十人中,也有才能杰出并且在晚唐政坛上有所作为者。《旧唐书·柳公绰传》载:“钱徽掌贡之年,郑朗覆落。公绰将赴襄阳,首辟之。朗竟为名相。”是年主持重试的人是王起,著名诗人白居易也是参加者,但本年登第的进士中,并未见有人将王起视为座主。这一年的科举案聚焦了社会、人事、政治、党争等各种因素,并且尤为集中地在“座主”和“门生”的表现中反映出来。
晚唐李冗的《独异志》卷下中,有一段文字用“园主”和“庄田”之喻,表现了唐代科举中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唐崔群为相,清名甚重。元和中,自中书舍人知贡举。既罢,夫人李氏因暇日常劝其树庄田以为子孙之计。笑答曰:余有三十所关庄良田遍天下,夫人复何忧。夫人曰:‘不闻君有此业。群曰:吾前岁放春榜三十人,岂非良田耶”。
崔群曾在元和十年知贡举,是年及第进士共三十人,这就好比置办了三十所庄田,按照现在的说法,也就是一种特别的投资。这样的比喻非常生动地表现了唐代科举中座主和门生的关系--座主视门生为“关庄良田”。
唐代进士及第,有答谢座主的程序。因为唐代进士及第后,要举行杏园宴,这一宴会是门生感谢座主的最好机会。姚合就有《杏园宴上谢座主》诗:“得陪桃李植芳丛,别感生成太昊功。今日无言春雨后,似含冷涕谢东风。”场面盛大的门生答谢座主之会。要数会昌三年(843)的进士科。这一年,王起放榜后作诗一首,门生每人都酬答《和主司王起》,这组诗迄今还存有二十二首。
座主与门生的关系是互利互惠的,但因为身份的不同,也体现出施恩和报恩的差異。座主对于门生而言,是一种施恩;门生对于座主而言,更需要报恩。柳宗元《与顾十郎书》说:“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因此座主也被称为“恩门”。曹邺《翠孤至渚宫寄座主相公》诗就有“恩门为宰相,出入用天道”之语。我们现在的研究生会称导师为恩师,大概是来源于此。白居易有一首《重题》诗,最后四句是“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云何足论。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这个时候,白居易对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要报答座主的恩德。白居易于贞元十六年(800)考中了进士第四名,是年的知贡举是中书舍人高郢,故其诗称“高家门馆”。高郢卒后,白居易经过其旧宅时还写诗怀恩:“青苔故里怀恩地,白发新生抱病身。”尤其是有些单子,多次考试落第,一旦考中,更是会对座主感恩戴德。如周匡物《及第后谢座主》诗写得非常诚恳:“一从东越入西秦,十度闻莺不见春。试向昆山投瓦砾,便容灵沼濯埃尘。悲欢暗负风云力,感激潜生草木身。中夜自将形影语,古来吞炭是何人。”诗的末句源于《战国策。赵策》:“赵襄子杀智伯,智伯之客豫让谋刺赵裹子,为所识。豫让又漆身为厉(癞),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为乞人而往乞。其妻不识,曰:‘状貌不似吾夫,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又吞碳为哑,变其音。伺机刺杀赵襄子,后事败而死。”这里用“漆身吞炭”的典故,表示对座主之恩要舍身酬报。
据洪兴祖《韩子年谱》载:“《科名记》云:贞元八年陆贽主司,试《明水赋》《御沟新柳诗》。其人贾稜、陈羽、欧阳詹、李博、李观、冯宿、王涯、张季友、齐孝若、刘遵古、许季同、侯继、穆贽、韩愈、李绛、温商、庾承宣、员结、胡谅、崔群、邢册、裴光辅、万挡。是年一榜,多天下孤隽伟杰之士,号‘龙虎榜。”这一榜申的许多人,后来在政治和文学上都很有作为。李贻孙在《欧阳行舟文集序》申也谈到:“陆相贽知贡举,搜罗天下文章,得士之盛,前无伦比。故君名在榜申,常与君同道而相上下者,有韩侍部愈、李校书观,洎君并数百岁杰出人,到于今伏之。”
《增广贤文》中有一句非常励志的话:“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就是从贞元八年(792)的“龙虎榜”引申出来的。“凤凰池”指中书省,唐代宰相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亦多以“凤凰池”代指宰相职位。这是说登上龙虎榜的进士,十年之后可望达到宰相的位置。我们看贞元八年(792)的进士,后来位至宰相者就有王涯、崔群、李绛,而韩愈、冯宿、温商、庾承宣等人也成为朝廷政要。不仅这一榜如此,唐代进士登第者,也多将位于“凤凰池”作为自己的追求。如会昌三年(843)姚鹄及第后,写诗给座主王起说:“莫道只陪金马贵,相期更在凤凰池。”
唐代知贡举者为国家选才,具有较高的期许。唐代同一座主且一起及第的进士,称为“同年”,这是一种特殊关系,他们也有较高的期许,这样也往往会构成一定的集团势力。《旧唐书·杨嗣复传》:“嗣复与牛僧孺、李宗闵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义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四年,僧孺作相,欲荐拔大用,又以于陵为东都留守。未历相位,乃令嗣复权知礼部侍郎。宝历年元二月,选贡士六十八人,后多至达官。”中晚唐社会的政治舞台上,座主与门生往往能够成为活动的主角。
唐代科举中,进士考试采取不糊名制度,因此单子在考试前的请托宣传和达官闻人的荐举就成为非常普遍的现象,并且形成了特有的“行卷”风气。据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载,“唐之单人,先籍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詩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唐代著名人物如韩愈、杜牧、皮日休等人都有“行卷”的经历,有些还成为科场和文坛佳话。如《南部新书》卷甲就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唐代的项斯一开始并不出名,于是就以将自己的作品投献给了江西的杨敬之。杨敬之十分欣赏项斯的才华,还赠诗云:“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没过多久,项斯开始在长安声名远扬,第二年登进士第。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中,单子得第,很多情况下与达官闻人的推荐密不可分,这在申晚唐时期更为普遍,并且很大程度上密切了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如广被赞誉的贞元八年(792)“龙虎榜”。据《玉泉子》记载,粱肃推荐八位单子给陆贽,全部被录取;会昌三年(843),王起知贡举,李德裕推荐卢肇、丁棱、姚鹄,结果,王起按其推荐的次序而放榜。《唐摭言》记载,贞元十八年(802),权德舆主文,陆傪员外通榜帖,韩愈推荐十人于陆傪。权氏连续掌贡举三年,共录取韩愈推荐者七人。而韩愈的这种举动,很受士林称赞,认为他能够奖掖后进。
但是,也有一些权要,凭借权势地位进行私荐,甚至还有因藩镇将帅或宦官请托而影响科场风气的事例。如《唐摭言》卷九《恶得及第》条记载,开成三年(838),裴思谦受到宦官仇士良的力荐,知贡举高锴无可奈何,取为状元。同卷《表荐及第》条记载,乾宁五年(898),殷文圭以粱王朱全忠推荐而及第。然文圭及第后,又颇拟饰非,为全忠所不满。我们现在常用的一个成语叫“沆瀣一气”,也来源于唐代的座主与门生。《南部新书》卷戊载:“乾符二年,崔沆放崔瀣,谭者称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将二人姓名巧妙地排列在一起,以表示气味相投。而后代则转变为座主与门生相互勾结,贯通一气,以讽刺科场的一些丑态。
总体上看,唐代是科举制度确立和完备的重要时期,无论是作为“座主”的主考官,还是作为“门生”的进士,都是唐代社会的精英。座主与门生在唐代建立了特殊联系,并且通过一定的纽带对政治运作产生重要而积极的影响。仅仅把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定位于各种特殊的利益关系,甚至归结为朋党之争的根源,是有失偏颇的。
摘自《人民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