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之哭泣
2017-03-28鲍鹏山
鲍鹏山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廷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在走投无路的重围之中,李陵这个家世悲惨、满怀光宗耀祖志向的年轻人,不甘心就此在失败中了断一生,他做出了最为耻辱的决定——投降匈奴。在特别寡恩的汉廷,这个有“国士之风”的青年将军就此彻底地铸定了自己的悲剧命运。
这件事也彻底铸就了另一个人的命运,这个人就是司马迁。司马迁,一介文人,为了援救李陵一家老小的生命,为他辩护,从而冒犯武帝,被捕入狱,第二年,即公元前98年,被判死刑。
同样不甘心就此“轻于鸿毛”地死掉,“没世而名不称”,司马迁也选择了活下来,为此不惜接受最为耻辱的宫刑。
人类的悲剧是文學的温床。这件事引出了汉代最著名的两封书信:李陵的《答苏武书》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答苏武书》让我们记起一个被自己民族抛弃,被大漠淹没的人的绝望。而《报任安书》,则写尽了一个人被自己的朝廷羞辱,被人群歧视,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如何独力支撑,为了某种希望,所能承受的人生耻辱的极限——用司马迁自己的话说,在人生的所有耻辱中,“最下腐刑极矣”!
这封书信,显示了作者内心在巨大的打击和耻辱感下深重的矛盾痛苦,以及在对抗这种痛苦中显示出的坚忍的个性力量,读后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感受。它是散文体的《离骚》,甚至比《离骚》更杰出,因为它的作者司马迁最终以个人的坚忍完成了自己的名山事业。所以,如果说屈原是失败的英雄,司马迁则是成功的伟人。
大约在公元前87年,《史记》横空出世。而它的伟大创作者——司马迁的行踪却消失了。
那死去的孤绝的生命,在《史记》中得到永生。
遭受李陵之祸,使他感受到个体生命在强大的体制面前的渺小脆弱与不堪一击,感受到个人的意志、人格、精神力量在命运面前的无奈,同时,他又被人性的东西感动,对人的自由意志无比推崇。鲁迅说《史记》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刘鹗《〈老残游记〉序》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都以《离骚》这样的纯个人抒情作品来比拟《史记》,这说明《史记》虽为史书,却确实是有鲜明的个性色彩。这个性色彩不仅指其语言风格、叙述风格,更主要的是指其中所蕴涵的司马迁基于个人经历的个人感受,以及独特的个人情感特征。这种个人感受和个人情感特征使《史记》带上了强烈的抒情色彩,个人性与抒情性是《史记》文学特征的重要表现。
通过《史记》,我们洞悉了司马迁内心忍受的痛苦以及在忍受侮辱时他内在的强大与自尊。《史记》是他耻辱与痛苦的结晶,却变成了他尊严与崇高的象征。
(选自《天下阅读》,有删改)
【赏析】
文章构思独特:从改变主人公命运的一件大事——李陵投降匈奴切入,叙述了司马迁独特的精神历程与《史记》鲜明的文学特征。通过李陵与司马迁悲剧命运的对比,体现了不同的人生价值,突出了“太史公之哭泣”的主题——“个体生命在强大的体制面前的渺小脆弱与不堪一击”“个人的意志、人格、精神力量在命运面前的无奈”。同时,它让我们认识到:“《史记》是他耻辱与痛苦的结晶,却变成了他尊严与崇高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