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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深圳:用草根声音拼一张社会图景

2017-03-28唐安王娜

北京青年周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兰登普通人纽约

唐安+王娜

2010年,当柏兰登·斯坦登开始拍摄街头路人时他还是芝加哥证券交易所的一名交易员。他在失业后前往纽约,开始了他的招牌事业——Humans of New York(人在纽约)。那时他穷困潦倒,没有工作,靠救济金度日,但日复一日在街头为人拍照,与人交谈,这些街头肖像配上人物讲述,既真实自然,又充满人性,发布到“脸书”后逐渐引发大量关注。2013年柏兰登·斯坦登因为这些“图像式人口调查”被《时代》杂志评为“30岁以下改变世界的30人”。这种对微不足道的个体的关注,引来了世界各地的追随者,在中国也有不少“人在纽约”的粉丝开始了他们的“人在各地”,深圳的刘振金就是其中一位。自2014年在新浪微博开设“人在深圳”至今,他成为了目前国内这个项目做得最持久、最有质量的一家。同时,他也赢得了柏兰登的信任,成为微博“人在纽约”中文版的博主——负责翻译、编辑柏兰登发布的内容。无论是“人在深圳”还是“人在纽约”这些工作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回报,但需要日复一日的坚持。刘振金站到这个位置上好像是个性使然,比如他敏感的同理心,个性里的坚毅和细致,以及强壮的理性和执行力。

刘振金走在深圳街头,他会这样诚恳地向陌生人介绍自己:“我在拍新浪微博的‘人在深圳,我在拍深圳各行各业的普通人,我会给你拍张照片,然后我们聊聊你工作生活的事,你的回答会发布到‘人在深圳的微博上,这个微博的目的是为了让别人,尤其是年轻人能看到深圳有哪些普通人,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从而了解这个城市……”

如果对方不愿意接受,他就换下一个人,深圳将近2000万人口,十辈子也拍不完啊。

從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拍了两年半,拍了一千六百多人,差不多走遍了深圳的各个角落。

回到事情的源头。2010年,美国人柏兰登·斯坦登(Brandon Stanton)开始在纽约街头随机采访和拍摄路人,他将这些普通人的图片配上他们讲述的人生经历发布在脸书账号上,名为Humans of New York,逐渐引发关注,2013年他出版同名图书,几度冲上纽约时报非虚构类图书畅销榜第1名。2014年Humans of New York进驻新浪微博,成为中文版“人在纽约”,同步翻译发布柏兰登每天分享的普通人的故事。这种人文关怀的精神和简洁明了的形式触动到刘振金,他说他看到了一个黄金样本(golden sample)。类似的事情他之前也做过,但从未想到过这件事情可以做到这么极致。

刘振金来自河南农村,那个名为“分将池村”的地方在百度地图上显示“此区域无卫星图”,他凭着勤奋考入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去往深圳,完成了农村娃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人生轨迹。虽然是理工科出身,但他对人文的东西兴趣浓厚,这个壮硕的汉子有着细腻的观察和情感,对人充满好奇。外出旅游会走一路聊一路,与当地人交朋友,回来又将这些旅途中见到的人、听到的事做成图文并茂的PPT与同事们分享。

这是他的热情所在,但别人会不会被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吸引呢?他有一种模糊的不确信,直至看到“人在纽约”。他比喻柏兰登是第一个登上珠峰的人,不仅展示了登顶珠峰的可能性还探索出了方法和路径,普通人的故事能做到这么具有可读性。现在Humans of New York在社交媒体脸书以及Instagram上的粉丝总计超过两千万。

拍摄“人在某地”是一种自发的行动,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授权,一时间不少的“人在各地”都涌现出来。2014年,刘振金也开始了自己的“人在深圳”。拎起相机走上街头此刻更具体的问题变为:别人是否愿意拍照,是否愿意跟陌生人聊发自内心里的话?他尝试着开始,他说他看起来很nice,一般情况下人们对他还是比较客气。一切都在摸索中进行,直至有一天彻底拿掉顾虑。那是项目开展不久,在深圳科技园下班的时间段里,他在人群里找到一位女孩,向她说了文章开头的那段开场白,短短十分钟内,在熙熙攘攘的环境里,女孩向刘振金这位陌生人讲述了家里的一些经历。

事情大致是这样:因为母亲有精神障碍,父亲独自照顾家庭多年,后来与一位阿姨有了感情。女孩高二那年父亲认为孩子已经大了,决定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与女儿谈心,希望得到女儿的理解,女孩回答说:“爸,不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理解你。”刘振金说这是一个关于个人成长的故事,但又有一点难以启齿,这里面带了道德判断的问题。有些事,人们因为种种顾虑不会告诉身边人,但会讲给陌生人听,人是需要倾诉的。在征得女孩同意之后,刘振金将这条内容发布到微博上,引发了很多讨论。

从那以后,刘振金有了十足的把握,一定要把“人在深圳”做得很好,人群里的确有被忽略或者隐藏的声音希望被听到,剩下的就是努力了,“可能我的采访能力还不够,我的编辑能力还不够,但是只要我刻苦,这个事情我一定能做好。”两年半下来,1600人的采访也印证了他的判断,每每当他结束一个对话去找下一个谈话对象时,眼前的谈话者常常会有怅然若失的表情。他说只要能做到“认真地听,关切地问,善意地提醒,平等地分享”这几点,基本上所有人都会愿意跟你聊天。

现在周一至周五他是一位典型的白领,一半做着技术,一半做着管理的工作。周末出去拍片采访收集足够的素材量,在接下来的一周发布,编辑整理图片和录音的工作都在深夜进行。

他在一次演讲中谈到这项工作的最大难度是对谈话内容的整理,常常需要花上三倍于录音的时间来做整理,甚至更多。当记者表示也需要同样多的时间处理录音时,他好像有了点安慰。将这些普通人零零碎碎、逻辑不明的口语变成简洁明了、直抵人心的文字,他说:“你信不信直接po出未编辑的文字你是不会看的”。平均每晚3小时,这项马拉松式的工作却毫无报酬。

今年“人在深圳”进入了它的第三个年头,这个自媒体已有12万粉丝,但并没有产生任何经济上的效益,除了去年5月,刘振金出版了《人在深圳》一书拿到些稿费和版权费,别无其它。他说“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但是先做吧,先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拍摄“人在深圳”之后,刘振金与柏兰登取得了联系,告诉他如果Humans of New York中文版需要编辑可以找他,这不仅因为他自己在操作同样的项目,最有切身体会,也因为他知道这是一项无偿的工作,任何人都不容易坚持下来。在前两位编辑放弃之后,刘振金成了“人在纽约”的第三位编辑直至今天。

每天从脸书拿到柏兰登发布的图片和文字,进行翻译、编辑,这项工作并不容易,他每天都要花一到两小时来完成,他的翻译常常被懂英文的网友批评,挑毛病的总多于鼓励的让他很有挫败感,那些懂英文的人常跟他说翻译要信达雅,“但他们忘了这些是柏兰登在纽约街头采访的普通人,讲的是大白话,而不是书面语”。他希望他的翻译能让说话的人生动起来,就像直接在读者面前聊天一样。网友的吹毛求疵和炫技让他觉得不厚道,最初还想解释,后来就放弃了,“人在纽约”有46万粉丝,怎么调和众口呢?他说只能按着自己的水平,自己的原则来做吧,没功劳也有苦劳。

保留口语的调性,他在整理“人在深圳”的录音时也很注意这一点,东北人说话是东北人的味,不会和广东人一样。蓝领、白领、底层,也各有各的词汇和语境,他想尽力还原到对话的那一刻。

刘振金本是学机械的,按他的调侃是学拖拉机的,为了一份人文情怀也是拼了,他说如果他分享的这些普通人的故事能让人从中得到一点点教益,得到一点点有帮助的信息,对他来说就善莫大焉。记者问“对于自己有什么收获呢”?他说听了那么多人的心里话以后,自己身上不产生变化是不可能的。他引用老婆的评价,说他变得更为别人考虑了。这是一本什么账?如果说唐吉诃德的理想主义是带着癫狂和幻想,刘振金的理想主义却是脚踏实地,极具理性和行动力,但,还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人在深圳”成了国内做得最好的一家人在某地项目,不少人通过私信向刘振金讨教经验,刘振金也希望这样的项目越多越好,因为媒体都涌向明星,给予普通人的关注太少,正如“此区域无卫星图”。他热情地帮助这些问询的人,不只是回复私信,有时也通电话来聊这个事,不过后来这些人都消失了,经过一阵热潮,能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现在这样的私信还在继续,他没有确实统计过,从“人在深圳”私信过来的大约有一两百人吧,从“人在纽约”私信过来的则有上千人。一一解答没有可能。他尽量把经验写进他的微博、微信、和已经出版的《人在深圳》,也分享了演讲视频,他一再鼓励那些有想法的人如果要做这件事,一定先好好学习一下,相对于登顶这只是一个爬坡的准备,如果这一步都不愿意付出,之后长时间无回报地付出更是沒有可能。

他说事情难不难就看完成的人有多少,现在成功登顶珠峰的有五千人,七千人次,然而做成“人在某地”的,全球也超不过三十个。他是怎么算出来的?因为这位有全职工作的超人开了第三个微博账号名为“人在世界各地”,把脸书上所有做人在某地的项目都找到,包括人在巴黎,人在伦敦,人在莫斯科,人在洛杉矶等等,他心里有个评分线,觉得不错的,就翻译过来汇编到“人在世界各地”。他形容为装一个雷达扫描世界范围内的“人在某地”。

他说学习的曲线总是很长,长得就像登顶珠峰的路,即使是很积极,很有主动性的博主也有在登顶前三四千米放弃的,实在可惜。他谈到“人在上海”,“其实他已经做到了一定的水准,但在粉丝两万多的时候放弃了。已经快一年没有更新”。现在去看“人在上海”的微博,最后一次更新停留在2016年5月16日。签名中写着“每一个人都是妈妈的宝贝。我去搬砖了……”

刘振金说“人在上海”做得很艰难,拍摄时十个人里边有七八个人都会拒绝“人在上海”的博主,甚至还骂过他。但这也是必学的一课——放下架子,接受别人的冷落。

在同事们眼里,刘振金没有架子,大家开玩笑说他脸皮很厚,但其实他脸皮很薄。日常生活中,刘振金并不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甚至不愿意见陌生人。“我是个挺腼腆的人”。他的话都留给了工作中的沟通和周末的街头采访,他用梁朝伟屏幕上的放与生活中的收向记者解释这一矛盾现象。

2017年1月27日是中国的农历新年。那一天,“人在深圳”在12:42写道:“今年的工作到此结束了。今年拍了650个人,没教时光闲过。

以前我常在深圳湾公园踩滑板,从大桥到红树林,往返20公里,一个半小时,我已经踩了2000公里。拍人在深圳以来,玩的时间少了。今天大年三十,踩滑板辞旧迎新!如果你也在深圳过年,也在深圳湾海边,看见一个疯一般的汉子,背影侧影倒影超蟀,那就是我,跟我打个招呼哦!”

微博里风一般年轻人的喜悦形象并不会每天都存在,成功博主的光环在生活中也不能兑现。从北京拔通刘振金的电话时,他正在一个焦灼的时间夹缝中,那天他女儿刚刚出院,同时那天他从服务了多年的外企离职,在各种工作交接的琐碎扫尾当中,第二天他会去新的公司上班,千头万绪。而“人在深圳”和“人在纽约”已经有两三天没更新了,这位体格和心灵都极其强壮的大汉,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虑和疲惫。但接下来的周末他还是会拎着相机走进人群里,如果他去登顶,以他的自我驱动力够他往返多次吧。

2017年1月21日,“人在深圳”的微博粉丝突破十万,刘振金写下这样一段话:“两年半前,当我拿起相机,开拍‘人在深圳,并没有想到我会从一个学拖拉机的(汽车与拖拉机专业,有文凭为证),变成一个文字工作者。每天晚上,都有几万人在阅读我的原创‘人在深圳,更有几十万人在阅读我翻译的‘人在纽约。”

想象,如果他在深圳街头采访刘振金,刘振金一定会跟他讲他人生里最独特的一个故事——人在深圳。

Q=《北京青年》周刊A=刘振金

Q:每个人都有故事吗?还是不一定呢?

A:不是每一个人跟你聊都能言之有物,有些人聊来聊去,也谈不出什么,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回去以后我会把照片发给他,然后这个采访就不发布了。是有一定淘汰率的。

Q:满意的标准是什么呢?

A:满意的标准就是没有标准,但实际上它的标准又很清楚,如果非要用一句话说清楚,就是首先我要觉得这个人讲的事情是他的真情实感,是他内心深处能打动他的,然后也就打动了我,这样才能打动我的十几万读者,这就是我的标准。

Q: 这些普通人的心里话发布出来,会对他们的生活有影响吗?

A:我拍了这么多人,都已经发布了,如果真的有很不好的影响,别人就会要求删除。把你这个问题再引申一下,如果你编辑录音整理文字,我希望你帮我把下面的文字整理进去,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聊到这层意思——不管是人在纽约,还是人在深圳,我希望它们能起到一个示范、带头的作用,让很多人看到以后能明白:大胆地敞开心扉跟别人去沟通交流,后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如果你真心实意,情真意切地跟别人沟通交流,你的真诚往往也能换来别人的真诚。

成年以后,你会发现,我们面前明显摆着两条路,一条就是把自己包裹起来,另外一条就是表达自己的真性情,你会发现很多人都是朝着那条路走,就是把自己包裹起来,觉得自己很聪明。但人是需要倾诉的,人是需要表达的,有些人说“我不想跟别人聊”,“我很内向”,“我不愿跟别人说话”,实际上不是那样的,他只不过是没有碰到知音,没有碰到真正愿意听他说话的人,真正care他的人。如果真的碰到这样的人,他会讲给他听的,要不然人还需要朋友吗?还需要结婚吗?还需要过年回到家里吗?就是因为你需要父母、需要朋友、需要爱人,需要这种最亲近、没有任何防线的人,你可以跟他们沟通交流讲话,是吧?

人在深圳故事三则

请刘振金谈谈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些采访,这是其中之一,这位老伯年轻时离异,没有抚养过儿子,现在也不好意思找儿子养老,他自己独自维持生计。微博发布后,人气很高,很多网友也希望买老伯的鱼帮帮他。刘振金觉得这就是人在深圳的价值所在,“它不是高大上的东西,它是真实自然的底层人的声音”。

“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现在老了打不到工,做一点小生意,他们这样赶我!原来我在那坡上賣鱼,离他们菜市场还很远,他们跟我要一千块钱一个月,还跟我要了一餐鱼吃,十几个人啊,最好的鱼拿去了六七斤。后来我说给五百块钱一个月,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还不够他们跑一趟东莞!”

这条被置顶的微博,在进入“人在深圳”的账号时总是先看到它,刘振金说之所以置顶:第一是因为它人气高。第二它讲了我们的一段历史。第三,这条微博的评论非常值得一看,从中能看到我们这个社会的人心百态。

“因为是二胎,尽管那时妈妈已经怀孕七个月,还是被迫打了引产针——就是隔着肚皮打到胎儿头上那种,然后胎儿死掉,就会流产。可是流出来一看,竟然还是活的,那个侥幸逃生的胎儿就是我。幸亏当时那个医生不会打,引产针隔着妈妈的肚皮打到了我脚上,现在我才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一位学霸,一位学渣,和一位逆袭的叛逆少年的故事。

“我是南京人,从小成绩比较差,我又调皮,初一我被学校开除了,父母就把我送去了英国。当时我还小,一个人在国外读书,还在外面租房住。反正不管怎样吧,我都一一克服了。在英国高考时,为了考上心目中的大学,我天天泡在图书馆,每天学到凌晨三四点。我考上了伦敦大学,现在念大一,读商业管理。”

“高中时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他是国内推荐过去的,学习很好,学费全免的那种。平时我们去外面吃中餐,他从来不去,每天都在学校吃食堂。他也从不出去玩,从不乱花钱,生活过得很艰苦。有一次做一个case,我和他一组,接触得多了,他才跟我讲了他的情况。他说他家在河北农村,家里很困难,他家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三,他说他是他们家唯一一个还在上高中的。他的兄弟姐妹都在干活,维持家里的生计,家里所有人赚的钱都给了他,供他在国外读书。他说他有深刻地认识,就是他要刻苦学习,将来要有出息,好回馈他的家人。”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他就住我旁边的studio,他是从深圳考过去的,英语超好,雅思分数考得很高。可能他在深圳时就很爱玩,去英国以后,他和那些local people、中东人混在了一起。一开始吸大麻,慢慢开始接触一些轻毒品,后来他神志都有点不清醒了,白天眼睛通红。老师发现了,学校做了尿检,发现他吸毒。就这个圣诞节前,他被开除了。他才出去半年,就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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