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秋遇鬼

◎顾文显

宋知秋遇鬼

◎顾文显

宋知秋是明宣德年间潮州人氏，从小聪明异常，读书过目成诵，名扬方圆百里。后来，一位高人路过，替他相了一面，说他腋下有七痣呈北斗状排列，将来必能位极人臣。为此，家里人对他寄予了厚望，倾尽所有供他读书。宋知秋也更加发奋用功，10多岁考取秀才，20岁考上了举人。适逢龙虎之年，宋知秋带上书童一名，赶赴京城参加考试，希望能应七痣之验，荣登皇榜，将来做官封侯。

哪知道走至昌黎一带，正赶上瘟疫流行，书童很快染上瘟疫死了，宋知秋也病倒在一家小客栈里不能起身。瘟疫传染很快，客栈的人逐渐死光。宋知秋无人搭理，只觉得口渴难忍，挣扎着爬出门外想求人给碗水喝。可眼见得荒草萋萋，死尸遍地，晚风吹过，尸臭难闻，哪里有半个人影！宋知秋长叹一声：“未登龙虎榜，先做夜游魂。可怜我宋知秋一腔抱负，就这么客死他乡了！”

话音刚落，就从树林里跑过来一个小男孩儿，不过10岁光景，长得肤白如玉，双眸似星。他弯腰问宋知秋道：“官人是进京赶考的？”宋知秋见了活人，如遇救星，趴在地上作揖：“小哥儿，你先给我一碗水吧，我要渴死了。”

不大工夫，男孩儿端来一瓢凉水。宋知秋喝下，顿时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男孩又将他扶回到客栈里，点上油灯，把炕上的灰尘扫拭干净，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一些米，生火熬上米粥，让宋知秋吃了个饱。

这么小的娃儿如此伶俐能干，宋知秋心里不由有些喜欢。问他名字，说是叫英哥儿，今年10岁，他爹妈去年就病死了。之后，这小镇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三个会喘气的啦，我，我姐姐，还有先生您哪。”英哥儿说，“咱们做笔交易如何？幸喜我学会了医治这种病的本事，咱这儿又不缺吃的，我就服侍你养病、读书，等你当上了大官，我和姐姐都能沾光是不是？”宋举人喜出望外，这真是人不该死天有救，但不知他姐姐长什么模样。“那就请你姐姐过来相见吧。”英哥儿正色道：“那怎么成？我姐姐都是大姑娘了，不能跟你个大男人相见的！”宋知秋虽然有些失落，心里却还是佩服，别看庄户人家的孩子，却很懂得礼节的。

就这样，英哥儿天天夜里来给宋知秋煎药，又替他做好一天的饭菜，天一亮就走。宋知秋有时留他，英哥儿说还要跟姐姐掩埋那些死难的乡亲们哩，闲时还要采药。“你读你的书，我们干我们的活，别相互干扰啦。”

宋知秋也只好依他。

在英哥儿的调治下，宋知秋一天天好起来。英哥儿说：“眼下你这样子，是走不了远路的。再说，京城里三年才开考一次，你即使去了，又不能单独考你一个吧。这里人都死光了，可吃的用的不缺，银子留下没用处，我跟姐姐捡了不少，你考十次百次都用不完，你先安心在这里读书怎么样？”宋举人想想，也是，自己还没见到英哥儿姐姐长什么模样呢，就这样离开了，岂不是件憾事？见英哥儿研墨铺纸做得很利索，就问：“我教你读书识字，你想不想学呀？”话音未落，英哥儿赶紧跪下叫师父。

当了宋知秋的徒弟，英哥儿还是不改暮来晨辞的习惯，反正这里再没活人，又不愁灯油没处弄，宋知秋索性就把时间倒过来，白天睡觉，夜里跟英哥儿一起做饭，教英哥儿读书。这英哥儿特别聪明，诗词歌赋，一教就会，八股文章，一点就通，把个宋举人欢喜得不得了：“你干脆给我当书童算了，将来我考上个官职，你也跟着享受荣华富贵。”英哥儿说：“好哇，我姐姐也是这么讲的，说是先生若是有了出息，她可能把终身托付给先生呢。我姐不让我说，你可得给我保密呀。”

可是，英哥儿的姐姐到底是什么样儿呢？这念头把宋举人的心搞得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宋知秋把对英哥儿姐姐的思念、爱慕之情转化到了英哥儿身上，除了教他识字读书，还给他讲了不少忠君爱国的道理，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其间，宋知秋自己功课熟练了不少，尤其是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英哥儿竟然学得满腹经纶，关于八股文章的破、承、起、入等，可以说是落笔可得，构思巧妙之处，宋知秋有时也觉得自愧不如。

这天，宋知秋要动身了。英哥儿提来一只篮子，里面的菜蔬摆了一桌子，还有一壶酒，说是他姐姐给置办的：“这是姐姐的饯行酒。师父，大考马上就到了，我陪你明天动身，咱们夺状元去！”宋知秋很感慨，岁月更迭，自己的胡须都长挺长了，而小英哥儿算来已经13岁啦，可看上去还是跟他初见面时那么小，不过10岁上下的样子。

“英哥儿呀，你哪天才能长大呀？”宋知秋笑着逗他。

“师父为什么要盼我长大呢？要是我长大了，那不就有人跟师父抢状元当了嘛。我这人提起当官就头疼，长不大，正好。”

英哥儿一句话，勾起了宋知秋的心事，他睁着眼一直熬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师徒俩上了路。除了盘缠，还有衣服、用具，都是英哥儿的姐姐给收拾的，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可是，一个念头在宋知秋的心中愈想愈烈……

宋知秋认为，这世界上最聪明最优秀的人理应当是他，哪个能挟北斗于腋下呢？而眼前这个英哥儿，自己不过权当打发寂寞教他几年书，也没见他刻苦攻读过，他竟然长进得如此快，若是遇上名人高手指点，那还了得啦！如果那样，将来称雄文坛的，怕不是宋某而是英哥儿！怎么办？

英哥儿自称身怀两种绝技，一是会治瘟疫，二是有障眼法，大白天拥挤于行人中，没人能看到，所以，他根本不用盘缠。雇马乘车，他蹭上就是。常常师父住进了店里，徒弟才悄悄溜进来。这样，走了些日子，已到玉田县地界，一片大森林拦住去路。宋知秋认为时机再好不过，便趁英哥儿不在身边时，买了一包砒霜带在身上。等半路进入树林歇息时，他悄悄将毒药放入英哥儿的食物中。英哥儿吃进去不久便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除掉一块心病，宋知秋把英哥儿草草掩埋了，再奔前程。至于他那个没见面的姐姐，到时候再看。称心，就娶了；不称心，就扔掉。反正英哥儿是路上病重，又没法通音讯，那有什么办法？

到了京城，宋知秋履行完一切应考事宜，进入考场。可待试题一发下来，他却两眼发直，脑袋里一片模糊。这类似的试题其实他此前不知做过多少遍，这次是怎么啦？宋知秋正在抓耳挠腮之际，忽听脚步声轻轻，有人嘻嘻一笑。宋知秋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被他途中毒死的英哥儿，竟然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英哥儿笑笑说：“师父别害怕，我不是鬼，是鬼怎么进得了天子设的考场？那天我误中毒饵，幸亏师父把我掩埋，让我沾上了土气，土可解毒，所以我得以生还。感念师父对我的一片怜悯之心，又有三年教育之恩未报，所以赶来投奔您，我是来帮您的。”

宋知秋这才转惊为喜。原来他并不知道是我投的毒啊，那就好办多了。再说，这小子也有图谋，帮我高中皇榜，他跟他姐姐都打算跟着沾光嘛。就说：“英哥儿，你看看我心里一发急，怎么就下不了笔了。”英哥儿一看题，说好办，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这一启发，宋知秋茅塞顿开，于是，英哥儿说一句，他写一句，很快将试题答完，抄清，交了卷。

宋知秋回到宿处，却不见英哥儿在那里等候，心里暗暗奇怪，这小子哪去了呢？回忆一下自己写的文章，文才滔滔，简直是空前绝后！看来他天生是个当状元的命，毒不死的徒弟在关键时帮了他。他决定高中之日，一定想办法寻到那位替他相面的高人，重金答谢……

正当宋知秋在旅馆里自鸣得意之时，突然有钦差持圣旨到，说是举子宋知秋大逆不道，公然在试卷上触犯圣讳，着拿归有司治罪。宋知秋直到镣铐加身，才想起来，可不是，文章中有好几句犯了忌讳，而当时不知犯了什么邪，一点没发现，还觉得有理呢。

宋知秋被大理寺判处斩立决。八月十六，押赴刑场时，看着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他仍然想不通，英哥儿害他事出有因，那高人有关腋挟北斗之说，怎么不应验了呢？他腋下确实有那么个宝贵兆呢。此时，他眼前一亮，就见人群中挤过来一个小孩子，是英哥儿！

只见英哥儿怒视着宋知秋道：“你这该杀的负心汉！实话告诉你，我是让瘟疫夺去性命的屈死鬼，因为感念你满腹才华和抱负，才冒着受天谴之险，救你性命，可你怎么可以妒才害我？”

宋知秋这时才恍然大悟，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会治病？难怪他这些年一点不长高，原来他是鬼。他口中连连求饶：“英哥儿，我错了。你看在咱师徒一场和我与你姐姐那份情缘的面子上，救我一命吧，往后，我会一辈子善待你俩。”

英哥儿嘤嘤地哭了：“实话告诉你，你确实有做高官的命，所以我和姐姐才决定投靠你。你没想到，我救你一命，也应当有夺你一命的本事吧？当时有个城隍老爷要娶我姐姐，可她坚决不允。就在你离开村庄不久，那城隍报复她，罚她托生为一条狗去了。我姐姐让你害得好苦啊。我也将被罚作推磨的驴。不过，念在我陷你于死罪，为民间除掉一害的功劳，阎王爷特封我为殿前司刑官，这回是带着鬼卒前来，专等着拿你受罚去也。”

死后还要落到冤家手里，哪还有好呀。宋知秋心里还存一线侥幸，他大呼“知悔了”，但喉咙似被噎住……就听追魂炮一响，刽子手刀光闪处，宋知秋的脑袋滚落在尘土里，登时肮脏不堪！

（原载《新聊斋》 湖北赵文斌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