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后遗症
——读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2017-03-27吴鸽
吴鸽
余华后遗症
——读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吴鸽
有人说,你读的下一本书,永远藏在这一本书里。嗯,不错。只是这次再读余华,似乎时间藏了好久了。上次是读他的 《兄弟》,激动得很;再上次是读他的 《在细雨中呼喊》,当时已经到了,读前一句脑海里立刻会跳出下一句来的程度。
可从读完 《兄弟》后,就很久没碰他的书了。因为 《兄弟》让我对他的写作风格、语言表述、甚至是思想格局产生了许多质疑。无法解答,索性不再看。
深知他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小说创作风格多变,却不知道他也出了杂文集——尽管这本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是他10年首部杂文集。书扉页上写着: “从中国到世界,从文学到社会,以犀利的目光洞察时代病灶,以戏谑的文笔戳穿生活表象。”我想,这类有着时代烙印,又四处游历、行走的人,思维的开阔,视野的宽域,及言说的独特,常给我感觉我同他已经认识许久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可以说话的人。
于我而言,一旦捧起这类人写的书时,就会欲罢不能。曾经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相遇,和木心相遇,还和他的学生陈丹青相遇。一路走来,在思维的锻铸中,身与心的结痂、脱落,再结痂、再脱落的周而复始中,越发茁壮起来。
这次,又是一场火光四射,酣畅淋漓——因为我再次遇到了余华。我发现,这么多年,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余华是蛮声国际的小说家。” (美国 《出版商周刊》2011年8月1日); “余华是一位颠覆大师。” (美国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2011年12月8日); “余华可以说是一个现代中国的巴尔扎克。” (法国 《世界报》2009年5月30日); “余华被誉为中国的查尔斯·狄更斯。” (德国电台2009年10月14日)……类似于这种在国际上的高度赞誉其实还有很多,说实话,大量的赞誉让我惊诧,更有莫名的激动,就像为自己的老朋友那样。
当读完第一篇 《一个记忆回来了》,当他解答了困惑我多年的问题之后,我对他的亲切感瞬间也回来了。他说: “我觉得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在其长大成人以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庸;其所作所为都只是对这个最基本图像的局部修改,图像的整体是不会被更改的。当然有些人修改得多一些,有些人修改得少一些。”风格的改变全都源于成长的经历,那么从 《在细雨中呼喊》到后来的《兄弟》,一个个余华的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直至现在我看到的通过杂文的形式在和我谈话的余华,都有他必然的原因,这样的原因,他交代得很坦然。
这是一部由39篇杂文及两个创作附录组成的书。内容涉及到谈社会现实、谈文学创作与阅读、谈行走见闻个人嗜好,最后以父亲的形象落笔在儿子身上,虽没有章节安排,大体上也算是前后有序,杂文漫草却有劲力,有种行草之意。他的文字于我而言很奇怪,阅读的过程就像是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的对话,余华也是参与者。不经意间的一段文字就能让我陷入情感的漩涡中。余华说伊恩.麦克尤恩给他的神经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划痕,其实对我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呢?在阅读了这个作家的作品之后,我是会留下严重的阅读后遗症的。
《一个记忆回来了》是对长时间写作及风格变化的梳理及回答,一切都和童年有关,和生活经历有关, “图像”已经呈现,修改岂非易事。一切就像余华自己所说的:“有时候,人生和写作其实很简单,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然后余华在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凝聚了一种特别沉重的清醒与无力,纵向历史的差距、横向显示的差距,你我与众多人群被定在这张颤抖的网上;他还谈到去奥克斯福访福克纳故居,像是学生对老师的追根寻源,是一个作家的文学乡愁;又写到读哈金的 《南京安魂曲》 《等待》,既是读者对作品的欣赏又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感受;《南非笔记》里成了看台上的球迷的余华,观战之外也写下了南非风土,与赛场内外的冷眼旁观;最后收入 《兄弟》 《第七天》的创作笔记又好像让我们走进了飞机的驾驶室、魔术师的身后,对曾经看过的小说有了新的视角的体悟。
这就是余华,一个读者、一个旅者、一个球迷、一个父亲的十年,所有棱与面叠加起来的余华的十年。他有着广袤的生活感受,他在写下温情的时候也写下冷酷,写下恐怖的时候也写下了安慰,写下荒诞的时候也写下逼真,写下理智冷静的时候也写下情感冲动。
我尤其喜欢他从童年经历对日后成长所做的阐述,我觉得在这里完全找到了知音。在 《在细雨中呼喊》,他写到孙光明的死亡: “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 “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而今他以文学的方式继续回答我:“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也是遗忘的过程,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童年经历,在夏天炎热的中午,躺在太平间象征着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着活生生的凉爽。直到有一天我偶尔读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然后这个早已消失的童年记忆,瞬间回来了,我明白了:这就是文学。”
这就是文学!多么令人激动的词眼,当年他带着回到我的童年,记录童年,我写下 《流逝的傻瓜年代》: “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而孤独地看着。小狮那些人跟着他们的大人也过来了,他们在我家的院子里仍在打闹着,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跟随着他们,我想上前去的,去加入他们。孩子倔强的自尊让我的脚就像生根似的,没有挪动一步。他们自然不会主动向我示好,这样的冷落使我感到我似乎已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当院子里大人哭哭啼啼的声音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荡起来时,我决定去找小狮,去结束我的孤独。”是一种多么真切的体会,以致成年后的我,一段极具张扬的个性也有掩饰内心无助孤独的意味,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烙印。
我像余华所说的那样,极力修改着 “人生图像”,努力使它变得再好一些,尽管痛苦艰难。他说:因为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
我带着书,带着生发的种种情愫,去省府出差,心里有着安慰,也的确给了我安慰。那些关于文学的论述,是对我,一位普通语文教师另一种重要身份的心灵洗礼,给我再次注入一股坚持前行的力量。
当同课异构的活动结束后,我坐在台下听一位特级教师的报告。听她讲,他们如何肢解文本,进行所谓的 “模式化语文教学”。这样的教学中涵盖了冰冷的课前导学单,课中合作单,课后延伸单。她拿着话筒,激情昂扬地宣告着实验的结果:把学习主动完全交还给了学生。我讶然!更令我讶然的还有,针对每一篇文本的思维活动点图,那是要画的。画什么?怎么画?画思维图?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想不通。
文学,我们每天教授的不是文学吗?这里不是存在着神秘的力量吗?那就是 “让我们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环境的作品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那就是 “某一个段落、某一个意象、某一个比喻和某一段对话等,都会激活阅读者被记忆封锁的某一段往事,然后将它永久保存到记忆的 ‘文档’和 ‘图片’里。”那就是 “当我们被某一段音乐、某一个舞蹈、某一幅画作、某一段叙述深深感动之时,我们会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是有灵魂的作品。”而对于成长的孩子来说,这种作品的魅力岂是几张冷冰冰的学习单就能体会到的。教师岂能做这样的刽子手,生生地将作品一刀刀地肢解,然后拎起来告诉你:看,这是导学;看,要合作学习了。
文学,是要我们牵着孩子的手,轻轻地说:摸一摸、嗅一嗅、读一读、想一想、说一说……告诉他们:看,这就是美妙的文字传递出来的温度,质感,魅力。这样的学习经历会让学生保存在记忆中,保存、叠加,叠加、保存……人就成为最好、最美的人了。这才是语文老师要做的事吧!
我无力辩驳,只是拽着书去找寻我要的答案。我不加入,我愿走我的路,并且笃定,文学引领也是像道路一样,两端都是方向。我和学生一同阅读,从文学中反照出我们的生活,也指向我们的生活。
是的,十多年来,余华就是这样观照着我成长的。当我试图为自己的创作寻找文学源头的时候,有一处一定是属于他的,好奇心促使我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唤醒自己过去生活抑或是阅读里所有相似的感受,然后又让自己与此相似的人生感受粉墨登场,如此周而复始的联想和联想之后的激动,让我变得日益丰满起来。
什么是余华后遗症?这就是。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师范第二附属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