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还记得贫穷的滋味
2017-03-27毛利
毛利
第一次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米勒的画,我的感觉是,相当不适。
博物馆二层的欧洲油画中,或恢弘壮丽的山野风景,或轻松明朗的度假风情,或唯美至极的浪漫爱情,总之,每一幅都是人类追求的理想生活,象征着艺术令人忘却痛苦的美妙功效。
转到杜米埃和米勒的展厅,画风陡变。映入眼前的,全是实打实的贫穷。当年米勒的竞争对手,曾经讥讽他的作品为“贫穷不堪的风格”。
没有任何修饰的穷人,掺杂着汗水和疲惫的画面,直接涌入眼睛。
那是10月纽约一个天气美好的下午,我刚从五十三街,走了二十多街,打算一个人来消磨一个附庸风雅的下午,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路过中央公园时,心情跟秋日美好的风景一样,爽朗明媚。
我在那些被世人称作杰作的名画前随意地逛来逛去,我对艺术所知甚少,所谓逛博物馆,只是一场普通的大众观光而已。来都来了,总要看看吧?
完完全全沒想到,在所有精妙绝伦的作品中,只有米勒那几幅画,在脑海中几乎挥之不去。
回来后买了本罗曼·罗兰写的《大地之子:米勒传》,看到米勒好友评价初次看到他画作的情形:除了有那些干净得令人惊讶的巴黎画派的油画外,仿佛还有一个满脚泥巴的人在画廊中似的。
这正是那天下午,我看着米勒画作的感受。一个农民忽然闯进一间华美的房子,他站在那里,既不觉得羞怯,也不觉得局促,他坦然地站着,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隐瞒自己贫穷的企图,而且这个人似乎还觉得,这样的真实很妙。
在罗曼·罗兰笔下,米勒依然是不太被当时那个时代接受的作家,很多人笑话他就像城里人笑话乡下来的亲戚,土得掉渣,画都像从牛棚马厩中搬出来的,“单调而小气的,平凡而粗俗的,虚假而容易被人忘掉的油画”,“在压抑的难以忍受的天空下始终如一的黄褐色的人物形象”。
米勒,这个乡下人的儿子,同样对那些颇受欢迎,占领卢浮宫的画家,既不屑又厌恶,说布歇除了是一个蛊惑人心,哗众取宠的画家之外,什么也不是。他笔下尽是些“忧郁伤感的女人,个个都是蜂腰细腿,穿着高跟鞋的脚上青一块紫一块,穿着紧身胸衣的腰被束小了,此外还有一双柔弱无力的病手和贫血的胸部”,华托的画中“本该使人发笑的戏剧性玩偶则暗藏着哀愁”。
中产阶级不喜欢米勒,因为在他们看来,劳动应该像愉快的嬉戏一般,不该看上去很累,很疲惫,天空也不该那么灰暗,大地更不该看上去这么荒芜。
很多人不接受他们理解范围以外的东西。贫穷代表着无数他们并不想看到的东西:沉重,粗俗,劳累,没有欢愉可言。
几天后读完米勒传,我才知道,那天下午的不适感,是因为米勒再一次,让我想起了贫穷的滋味,一度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的贫穷,忽然在展厅里,又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我说:这是你终身难忘的滋味。
80后很难不经历贫穷,记忆中真切地记得当年的确有那么一段时光,吃肉并非每天都能享有的盛宴,所以红烧肉才会成为一道家家户户都有不同做法的经典名菜。记得有一天家里吃过一顿贫寒的晚餐,忽然父亲的朋友来了,说还没吃饭,随便吃点什么都好。我妈端出一碗小白菜,还有一碗猪油渣,男人就着一碗白饭,说,好久没吃这么清爽的饭了。
还记得有一年寒冷的冬天,我妈带着我去食品店,买了一块6块钱的德芙巧克力,作为过春节前的一个犒赏,我拿到手还不敢相信,平时那么小气的亲妈,怎么会忽然这么大方?
贫穷不仅仅是吃饭的味道,它会从生活的每个角落飞奔出来,像一个不想长大的孩子一样,紧紧抓住穷人的脚。
贫穷的滋味啊,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鲜活。
就像米勒说的,只有额头汗水流淌,才有面包吃。他的创作思路,就是劳动。劳动,是每个人必须要收到的皮肉之苦的惩罚。贫穷让一个人变得谨慎,卑微,始终勤劳地停不下手。
贫穷是一个人不太想触碰的记忆,不太想提起的过往。
今天这个时代,穷完全是另外一个用法,女孩说自己好穷,因为买不起400块的口红。不是真的买不起,是买不起整个系列。一个刚在中环买了800万房子的朋友,每次聊天,都会肆无忌惮说自己真的太穷了,穷到买不起maxmara的大衣,穷到大闸蟹都要问问价钱才能吃。
还有一个朋友,说起养孩子,就说,不明白穷人为什么要生?我就是因为觉得养不起,才不生。她当然一点也不穷,她只是不喜欢孩子一旦降生,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中产面貌,就会被孩子整个夺走,培养一个中产阶级的孩子,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想想每年不下20万的私立学校学费。
人人惧怕贫穷,站在贫穷面前,谁都想逃得越远越好。只能接受虚假的贫穷,只能矫揉造作地说,苹果7出来了,我还没有钱买,来虚拟出一个穷字。
前两天我外婆穿着一身崭新的吃喜酒一般的衣服,约我妈一起出去某景点玩一圈,我看着外婆那身过于隆重的新衣,说这样穿真的太土了,外婆你等等,我给你拿几件外国老太穿的衣服。
无印良品的休闲连帽衫,色彩明快的T恤,外婆脱下衣服,穿上我手里这些,我才发现,滑稽得一塌糊涂。因为常年劳作,她在70岁已经拥有了严重的驼背,一看就是乡下人含辛茹苦的一生,不管如何装饰,都没办法改变。
她就像一幅米勒的画,站在我面前,笑嘻嘻说着:这种衣服我是穿不来的。
忽然我觉得她很可爱,也忽然瞬间理解了,为什么那阵不适后,我对米勒兴致勃勃,对这个出生算不上贫穷,却因为作画始终与贫穷挣扎的画家,充满彻底了解的欲望。
贫穷有一种看起来很动人的真实,这种真实总是会一再地打动一个人。
特别是当这个世界充斥着虚假的,矫揉造作的贫穷时。
看完《米勒传》的早上,秋天的上海暴雨如注,我依然生活在郊区乡下一套简朴的拆迁房里,没有发财,生活还需要绝不停歇的努力。
只有额头流淌汗水,才有面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