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屋,我的合欢树
2017-03-25李菊
◎李菊
我的老屋,我的合欢树
◎李菊
父母去世多年,哥嫂在外地谋食,“服役”了两百来年的老屋已成一片废墟,只有从废墟上站立起来的合欢树,年复一年地守望在那里,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老屋的转世。
今年清明回家扫墓,废墟上的合欢树更粗壮了,枝繁叶茂。我站在树前,久久凝视。有微风拂过,摇落了一树的笑声,也摇开了我的记忆之门,往事如同一只只小鸟,扑打着翅膀从记忆的窗口飞出。
母亲的儿歌,父亲的故事
屋内炉火正旺,锅里哧哧地冒着热气,父亲端着长烟管,眯缝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母亲在豆大的油灯下做针线,我和姐姐坐在他们中间。母亲一面做针线一面教我读儿歌,母亲说“月亮地儿种芝麻”,我和姐姐也跟着说“月亮地儿种芝麻”。这些儿歌姐姐早已烂熟,她只是陪读,所以读得不专心,一会儿烤粑,一会儿添柴。母亲教了几遍后说:“背给我听听。”于是我大声地背了起来:“月亮地儿种芝麻,哥锄草嫂提茶,茶吊柄牡丹花,花茶碗好喝茶。”母亲的笑声银铃一般。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把我抱起来,奖了我一脸的吻。母亲的吻香香的,甜甜的,炉火的光把母亲的脸映得微红,母亲好漂亮。坐在一旁的父亲放下烟管看着我,嘿嘿地笑着,满脸慈爱。姐姐奖了我一个烤热的米粑,我嚼着香喷喷的米粑,得意得摇头晃脑。母亲又开始教我第二支:“鸡公崽,脚弹弹,弹过河,打铜锣,铜锣破,鸟儿挑水桥头过;猪衔柴,狗烧火,猫儿舂米笑煞我。”
这些浪漫温暖、充满诗情画意的儿歌,一经母亲栽种于我的心头,就不曾凋谢,并伴随着母亲甜蜜的笑容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成为我心中一道抹不去的风景。
稍大些后,我天天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的故事可多了,在我的眼里,父亲成了一本《故事大全》。父亲讲故事的时间是晚饭后,地点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冬天是火炉边,夏天是巷口、堂前、天井或凉亭。听故事的人也很多,除了小孩,有时还有大人。父亲讲过的故事有:周文王、姜子牙、商纣王、秦琼、薛仁贵、樊梨花、薛刚、岳飞、杨六郎、穆桂英、林冲、薛平贵和王宝钏等等。父亲天生就是个讲故事的高手,生动离奇的情节加上父亲绘声绘色的演讲,总让我激动不已。记得父亲讲林冲的故事时,我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拳头,好几次站起来想去把高俅揍个稀巴烂;王宝钏的故事感动得我泪流满面,哭出声来;穆桂英挂帅,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也变成穆桂英,去消灭番邦。父亲也讲一些鬼怪神灵、善恶报应的故事,这些故事非常恐怖,吓得我背上冷汗直冒,从此不敢做坏事,乖乖地敬神敬鬼敬父母。
我总是怀揣着父亲的故事入梦,醒来又怀揣着甜蜜的心情等待夜幕降临,等待父亲那引人入胜的下一个故事。我也曾把父亲讲的故事转销给那些没来听故事的小伙伴,看着她们那痴痴迷迷的样子,我感到无比自豪,于是就更加喜欢会讲故事的父亲了。
父亲的烟管,姐姐的梳
父亲的竹烟管细而长,总爱放在靠近火炉的木格窗户上,黄澄澄的烟管,被父亲粗糙的大手磨得油光闪亮。我也见过姨父的铜制的水烟斗,像一只小茶壶,只是比茶壶瘦一些,高一些,抽烟的时候只听到“小茶壶”咕噜咕噜地响,很是神气。阿公阿叔们羡慕极了,父亲当然也不例外。但我更喜欢父亲的长烟管,那烟管在我眼里是救命神器。
小时候我身体虚弱,动不动就肚子疼,很长一段时间,中饭前肚子就会痛起来。母亲抱起我,父亲拿来烟管,装上满满一泡烟,点燃,狠狠地吸一口,两腮胀得像一个鼓囊囊的气球,然后将嘴对着我的肚脐,把烟慢慢地吐进去。吐完后用手按住,不让烟跑出来。估计烟吸收得差不多了,再从母亲手里把我接过去,用右手抱住我,左手轻轻地在肚子上摩挲。母亲则一面做饭,一面为我泡上一碗浓浓的红糖水。父亲接过红糖水,喂我喝下,几分钟后,我的肚子就不疼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早已走出了那座老屋,但我怎么也走不出父亲那红彤彤的长烟管,以及从长烟管里流淌出来的暖暖的亲情。
姐姐有一双灵巧的手,姐姐也有一把精致的小木梳。姐姐常常拿着这把小木梳给我梳头。当然母亲也为我梳头,但母亲老爱给我梳一条辫子,而小伙伴们有两条辫子,比我多一条,我好羡慕。并且小伙伴们也会笑我拖着一条“牛尾巴”,所以我就死活不让母亲梳头,哪怕是让头发蓬得像鸡窝也比一条“牛尾巴”强,于是姐姐责无旁贷地接下了为我梳头的任务。
我们那个时代的小孩子不像现在的小孩子,整天待在屋内不是做作业就是参加什么培训班。我们都是野大的,山上、水里、田间、地头到处野,常常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鸡窝一般。姐姐每次为我梳头都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我。她先在头发上抹一点油,再小心翼翼地把紧紧缠在一起的头发解开,然后用梳子一绺儿一绺儿地梳。
姐姐梳头能梳出很多花样。有时候,姐姐会在我头顶上挑出小月饼那么大的一圈头发,扎上红色的缎带,再在脑壳后面梳两条小辫子,扎上绿缎带或缠上红头绳。有时候,在头顶挑出两绺儿头发,头顶露出两个半圆,夹上漂亮的花夹子,再在脑后梳两条小花辫。每次辫子梳好后我都会对着镜子臭美一会儿,然后骄傲地顶着一头小花辫儿四处显摆,惹得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叔叔的二胡,哥哥的画
叔叔与哥哥年龄相仿,叔叔会唱歌,尤其会拉二胡,且无师自通。
我们家的老屋,又叫牵牛屋。整个小湾子的人家都是用曲曲折折的小巷道连接起来的,这些小巷道是我们湾子里的小民情感的纽带。我家与叔叔家住得更近,我记得叔叔家一共有三间房子,有一间与我家是隔壁,共堂屋共天井,另两间隔着一扇大门和一条巷道,顶多两米。所以叔叔唱歌或拉琴,我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叔叔不会腾出时间来专门唱歌,都是在扫地、剁猪草、洗碗的时候边做边唱。他的歌很多,也很好听,仿佛永远也唱不完,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二胡。
在有月亮的暑假夜晚,他总爱坐在巷口拉他那把自制的二胡,我则坐在天井边静静地听。优美的二胡声从巷口穿过大门,流向天井,流向堂屋,弥漫着,缭绕着,我和整个老屋沉浸在悠扬的旋律中。仿佛有一脉一脉的清波从我心头漾过,带着甜蜜,带着淡淡的忧伤。我跟着这脉清波走啊走,趟过小河,穿过森林,爬过幽谷,我看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铺向天际,蓝天下白云一朵一朵的,鸟儿的鸣声滴落在清凌凌的河面上。蝴蝶浮在花蕊上,轻轻地扇动着透明的羽翼。慢慢地,天色变得昏暗了,有隐隐的雷声从天边滚过,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有鸟儿轻轻的呼唤,好像是寻找母亲。我在雨中跋涉着,茫茫不见回家的路,只听到冷冷的风声,我好孤单。
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四周静悄悄的,月华如水,柔柔地流淌在青石天井上,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滑过,我摸了一下,原来是泪水。我清醒过来,恍若隔世,叔叔拿着他的二胡准备回屋了,隔着大门对我说:“睡觉去吧,不早了。”我点头,但没有动,傻傻地坐着,我出窍的灵魂还没回来。
哥哥会木工,家里的很多用具都是他做的,他尤其会画画,和叔叔会拉二胡一样,也是无师自通。
我们家的老屋有两百来个年头,外墙是青石砌成的灌斗,里面用大木柱撑起一个框架,然后用木板隔成一间一间的房子。漫长的岁月把木板墙浸染成了黑褐色,我们都不喜欢这黑不溜秋的木板墙。于是喜欢画画的哥哥拿来画笔和颜料,左一笔右一笔地涂抹着,不多时就有一棵怒放的红梅在悬岩峭壁上熊熊地燃烧起来。我和姐姐高兴得直拍手,受到鼓励的哥哥一鼓作气,继续涂涂抹抹,陆陆续续地,墙上有了花,有了草,有了树,有了田野,有了河流,有了高远的天空,有了展翅的小鸟。我们破旧的老房子变成了一个温暖的童话世界。
盛在碗里的亲情
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打了一板豆腐招待我。在那个物质不够丰富的年代,豆腐也算是稀罕物,除了过年,平时是没人打豆腐的。
晚上,凉亭里,姐姐端着豆大的油灯,油灯下的母亲弓着腰剥开豆腐荡,白里透着嫩黄的豆腐就露了出来。母亲把豆腐划成小方格,捡了满满一碗,看着我说:“把这碗豆腐送给大婆。”我端着豆腐,沿着窄窄的、弯弯曲曲的巷道送了去,很快就回来了。母亲又捡了一碗说:“把这一碗送给你二婆。”我又送了去。母亲又捡了一碗说:“送给你细婆。”我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才将豆腐送去。回来后,母亲又捡了一碗说:“送给你大娘。”我看见那可爱的豆腐送走一小半了,心里很舍不得,于是竖在那里,把手反剪在背后,一动不动,像生了根似的。母亲很严厉地说:“怎么了?舍不得?”我把嘴翘得老高,看见姐姐也是满脸舍不得的样子,于是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大声说:“都没了,被您送光了。”说完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母亲很怜爱地看着我说:“傻孩子,阿婆阿娘她们对你那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分一点给你,你怎么能忘记呢?”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不久前二婆那碗又香又甜的豚汤。
那一天我看见二婆把那只老白豚杀了,于是我心里就牵挂起那美味的豚汤来。因为以往二婆家只要有好东西吃,总有我一份的,按经验今天肯定也有。晚上了,我站在大门口向二婆家瞄,想看豚煮熟了没有。姐姐跑了过来,把我拉到屋内,说:“好吃鬼。”我做贼心虚地争辩:“没好吃。”该睡觉的时候母亲让我去睡觉,但我睡不着,丝丝缕缕的香味穿过大门,钻进卧室,诱惑着我。
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敲门,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二婆送豚汤来了,母亲接过豚汤,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坐在床边把一只又香又甜的豚腿几口吞进了肚子……
正当我痴痴地回想那碗豚汤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和蔼地说:“孩子,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们要懂得感恩,知道吗?”我红着脸重重地点头,端起了那碗豆腐,飞快地朝大娘家走去。
母亲非常疼爱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正在长身体的我们提供营养,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母亲就把仅存的一点腊肉拿来煮粥给我们吃。母亲把腊肉盛到我和哥哥、姐姐以及父亲的碗里,她自己就只剩下一点光粥了。父亲把碗里的腊肉夹给母亲,母亲怎么也不肯接,她推托说:腊肉大热,吃了要上火,她不敢吃。我看见有亮亮的东西从父亲眼里滚落下来,父亲把腊肉塞进母亲嘴里,我看见母亲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漾过。懂事的姐姐说:“我吃不了这么多。”说着,她把肉夹给了母亲,母亲把肉夹还给姐姐,姐姐不肯要,满屋跑,母亲在后面追。哥哥把肉夹给父亲,哥哥也满屋跑,父亲在后面追。我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儿,把最大的一块肉夹给了母亲,也满屋跑。母亲追不着我们,就把肉夹给父亲,父亲把肉塞进母亲嘴里,我看见母亲的眼里泪光闪闪。
流年似水,流过我的心头,留下一片沧桑,但它流不走我封存的记忆,流不走父母慈祥的笑容。站在合欢树前,久久地朝着父母墓地的方向凝望,有细细的雨丝飘来,润润的,柔柔的。爸爸妈妈,那是您思念儿女的泪水吗?此刻您最疼爱的老幺,站在老屋野草丛生的废墟上,真的好想好想您啊!
(责任编辑 高生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