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只逐东流水
2017-03-25施立松
施立松
呜呜的哭声,在暗夜里,不绝如缕。循声寻去,施济美靠在整整齐齐叠着的被子上,泪自她粉颊上,珠串似地滑落。
什么事让她哭得这般悲凄?
两天前,她收到武汉大学的电报:“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机轰炸乐山时不幸遇难身亡,希节哀。”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一朵开得正好的莲花,被生生连茎掐去。那时,她十九岁,东吴大学二年级学生,俞允明是她的恋人。
在东吴大学,施济美是有名的才女,婉丽轻盈,气韵清雅。她早慧,诗词书画,功底深厚,读初中时便小荷初露。她的小说,屡屡在上海《万象》《紫罗兰》等著名杂志上发表,好评如潮。秦瘦鸥、陈蝶衣等名家,对她赞不绝口。
在上海培明女子中学读书时,施济美与同学俞昭明因痴迷文学而成闺中密友。“夜深闻私语”,她们分享着文学的乐趣,也分享青春的秘密。
一天,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来找俞昭明,他颀长俊朗,眉清目秀,透着青春的朝气。施济美告诉他:“俞昭明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她招呼他坐下来,陪他闲聊,两人一见如故,谈笑风生,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俞昭明远远就听到笑声,正惊讶一向斯文内向的施济美会和谁谈得这么欢畅,推门一看,竟是正在上浦东高中的弟弟俞允明。
俞允明频频出现在培明女中,理由是来找姐姐,但施济美一不在,他就魂不守舍。施济美每次看到俞允明的身影,都会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
爱情,激荡在这对少男少女的眉眼间,顾盼生姿。
两年后,他们一同考入东吴大学经济系。施济美的才情和美貌,深受男生们恋慕,可她的眼里只有俞允明。
生逢乱世,有情人也只能选择“重志轻别离”。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国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心存高远之志的有为青年皆奔向大后方,一面抗日,一面求学。俞允明不甘落后,改入武汉大学就读。
施济美多希望与俞允明结伴同行,可父亲远在西欧担任参赞,作为长女,她要承担侍奉母亲、照顾弟妹的责任。留守的施济美痴情难舍,却也以男友的爱国情怀为荣。依依送别恋人,相约鸿雁传书。
在战火纷飞中,书信似一剂清凉的草药,敷着他们因相思牵挂而疼痛的心。俞允明在信里告诉施济美,寒假里他会回来,要和她正式订婚。那段時间,施济美的心盛满浓酽酽的欢喜。
可是,两个月了,他音信全无。她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施济美坐卧不宁,无心读书。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她等来的,是他遇难身亡的消息。
恋人死了,爱情没有终结。她唯一能做的,是替他照料双亲。俞允明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施济美深知老人无法接受儿子死亡的噩耗,强忍悲痛,模仿俞允明的笔迹写家书给他的父母。接到家书,老人们要施济美代他们复信。老人说一句,她写一句。写完这样的信,施济美的心就像被撕裂一般。
抗战胜利后,施济美试着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俞母,俞母因伤心过度而病倒离世。施济美懊悔不已,只好继续苦造“家书”。俞父一直到终老,都不知儿子已不在人世。
淡月残更翻旧调,轻烟浅碧思君好。施济美把对俞允明的思念,都交付给文字。她白天教书,晚上写作。孤独是她生命中无法抗拒的荒凉,写作是她的半粒安眠药,是她痛苦的出口,她用自己的生命写小说。
施济美出版了两部小说集:《凤仪园》和《鬼月》。众多杂志,因有她的文章而销路大增。她成为“东吴女作家”的领军人物,被时人爱称为“小姐作家”。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上海文化》月刊举办的“你最钦佩的一位作家”的读者调查中,施济美位居第四,列巴金、郑振铎、茅盾之后。
施济美温文尔雅,谦和柔顺,多情讲信义,追求者络绎不绝。拒绝,是她唯一的姿态。年华渐逝,青春渐老,她仍孑身一人。父亲劝她:“允明遇难已近10年了,你对爱情的忠贞,确实人所敬仰。但终不能就此一生孤独。你已28岁了,青春一去不再回来啊!”施济美低着头,一言不发,泪水轻轻滑落。落红只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父亲见劝不动她,也只能长叹一声:“人各有志,不能强迫,你自己看着办吧。”
女为悦己者容,心爱的人阴阳永隔,装扮都成多余。后来,施济美经常穿着清一色的人民装,宽大的眼镜,齐耳短发,几乎磨灭了所有的性别特征。她如此固守着对俞允明的爱,执拗地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爱情,只是施济美生命中的刹那芳华。为一个爱的承诺,她用一生来坚守。她是一条鱼,上一次岸,就为等一个他。
编辑 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