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得肩头一担春」读宫制《货郎图》散记
2017-03-24扬之水
扬之水
「妆得肩头一担春」读宫制《货郎图》散记
扬之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与中国古代名物,著有《古诗文名物新证》、《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等专著
不同时代的《货郎图》各自有时代特色,其中的写实之笔往往折射出交织于节令风俗的文学和艺术。今人读之,不妨把它看作是与戏曲小说共同构成的风俗叙事,而不论生活中还是剧曲中,货郎儿所具有的笑乐因素,也都一概撷入画笔成为满幅春色。
一肩春色由货郎们挑来,自古不曾息肩,平安欣悦的韵律早是融入寻常百姓家,至今仍是逝去之时代令人怀想的生活气息,历代宫制《货郎图》中折射出来的旧日影像,也因此读来教人心喜。
《货郎图》是历代风俗画中满溢欣悦的一类,画笔下,容质俊净衣裳济楚的货郎手摇蛇皮鼓,口唱「货郎儿」,或歇担,或驻车,笑迎手拈铜钱走来博易的主顾,每每是妇人和小儿,正所谓「杏花天气日融融,香雾霭帘栊。数声何处蛇皮鼓,琅琅过金水桥东。闺阁唤回幽梦,街衢忙杀儿童」(汤式〔双调·风入松〕《题货郎担儿》,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一九六四年,页一五九九),卖鲜花,卖首饰,卖吃食,卖饮子,成为一年四季街衢和深巷中流动的欢乐。早有学者提出,从南宋到明代,《货郎图》可以看作是一个连续性的画题,这些同题画作「实际上是宫廷元宵时节的节令绘画」,「而非现实风俗的简单再现」(黄小峰《乐事还同万众心:〈货郎图〉解读》,《故宫博物院院刊》二〇〇七年第二期),是值得重视的意见。但就表现形式而论,不同时代的《货郎图》依然各自有时代特色,其中的写实之笔不仅纪录生活细节,且往往折射出交织于节令风俗的文学和艺术,既便出于想象和美化的集锦式构图,也依然是以时代风物为根基。
「有声画」
货郎儿多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担子的形制主要有两种,一是平肩,即与寻常的扁担一般式样,李嵩绘《货郎图》多幅,都是如此。此外一种是高肩。《水浒传》第七十四回道好汉燕青扮作一个货郎儿往泰安州去行事,但见他「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襖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这腰里插着的串鼓儿,便是蛇皮鼓。高肩担子,王利器《水浒全传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九年)解释说:「谓扁担两头之高翘向上者,此对平肩担儿而言。」此释甚确。然而扁担两头却是如何高翘呢,且看《清明上河图》中孙羊正店旁边一个用马头竹篮卖花的花摊,花朵铺排在竹马背上,串联两个马头花篮的正是一根两头高翘的扁担。日本佐伯文库旧藏宋拓画帖《华严经入法界品善财参问变相经》第二十七幅,为善财童子游行至险难国宝庄严城顶礼婆须蜜女。画面上方,庭树高茂,厅堂轩敞,婆须蜜女坐在宝榻上,头戴花冠,鬓插步摇,身覆云肩,足登高头履,身出光明。下方是作为叙事背景的都城。简笔绘出一道城堞,城堞以里,便为都市。通衢大道上一个驴背上的赶路者,头上顶着凉笠儿,后面一个肩着凉伞的随从徒步相跟。另一边是挑了担子的货郎儿正偏身回顾,目光所对,乃手里摇着铜钱跑来博易的两个孩儿。货郎儿挑的担子却是两个支架,架上横着板子,一端的板子上面放了几个碗和盏。挑起一对支架的也是一弯两头高翘的扁担。{或解读此画面曰「可见中年男子以水牛角似的东西挑着担子贩卖玩具,后面有儿童在追戏。一般挑着扁担的人物经常出现,以水牛角作扁担的却是十分罕见的,可以窥见当时民间风俗的一斑」。相见香雨《新出现的宋拓华严入法界品善财参问变相经》,《大和文华》杂志(第十六号),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页六二}山西繁峙县岩山寺文殊殿西壁佛传故事中的酒楼市井图,闹市中的酒楼对面,一个发卖饮子的,同样是如此一挑,货郎儿右手持勺,左手持碗,正向手牵孩儿的一位妇人递过去。可知这「高肩担儿」既可挑起担子走街串巷,又可随宜支就货摊做起生意。同类的图例尚有不少,这高肩担儿且一直延用下来,比如辽宁省博物馆藏仇英《清明上河图》中一个街头卖饮子的货郎担。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我们看到货郎儿已是搬演于宫禁成为节日里的游乐,货郎担的传统式样一样没少:四个货郎儿,一个用着平肩扁担,两个用着高肩担儿,一个手推独轮车。
宋拓画帖《华严经入法界品善财参问变相经》第二十七幅佐伯文库藏
北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卷局部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画面中孙羊店旁边有一卖花的花摊,串联两个马头花篮的正是一根两头高翘的扁担
山西繁峙县岩山寺文殊殿西壁壁画上画的货郎
明 仇英 清明上河图卷(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虽然并没有明确的分工,不过货郎担子置物有限,总有个大致分别,或者以某类为主,兼及其他。前面举出的图例有卖鲜花,卖饮子,又有卖饮子兼卖面具和泥人等耍货的。元杂剧《魔合罗》第一折,高山挑担子上场,自道「每年家赶这七月七入城来卖一担魔合罗」;紧接着是李德昌上场唱一支〔金盏花〕,「……那里这等不朗朗摇动蛇皮鼓,我出门来观觑」,「他有那关头的蜡钗子,压鬓的骨头梳,他有那乞巧的泥媳妇,消夜的闷葫芦」。可见这赶趁七月七入城卖泥孩儿的担子上也顺带着首饰等其他物事。
肩挑物事行于街头巷尾者不止货郎,《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曰崔宁方行在路上,只见一个汉子,「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这汉子却是郡王派了到潭州干办的郭排军。因此货郎儿必要用唱唤来表出自家的职业特征,当然也是声唤主顾。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朱勔之父朱冲者,物中常卖人——方言以微细物博易于乡市中自唱,曰常卖。」此「常卖」,便是货郎儿。至于「自唱」,原有各种声调,为表出商品样式,称扬它的好处,以吸引主顾,自要宛转其音,悠扬其声,求它动听而传远。《东京梦华录》卷七云季春时节,「万花烂熳,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宋徽宗《宣和宫词》有「隔帘遥听卖花声」,可见这一种「清奇可听」的市声是宫廷里也要捕捉的风雅。因此在北宋的时候它即被人采入声调,配以词章,以为戏乐。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部》「吟叫」条曰,「……四海方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其本盖自至和、嘉祐之间」,「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叫也」。至于南宋,「货郎」已成载歌载舞的表演项目,《武林旧事》卷二《舞队·大小全棚傀儡》一节列举名目数十种,「货郎」即在其中,又云「及为乔经纪人,如卖蜂糖饼、小八块风子,卖字本,虔婆卖旗儿之类,以资一笑者尤多也」。所以能够博笑,各色小商贩的「自唱」当也是表演形式之一。
元代更是唱演不衰,货郎儿手中的一柄蛇皮鼓自此成为特色,而曲调有了从「一转」至「九转」的《转调货郎儿》,原本用作称扬商品,此际竟可以用来演唱故事,且有了凭着唱货郎儿为生的行当。元杂剧《货郎旦》里的主人公张三姑遭难未死,便是跟了唱货郎儿的张古学唱,末了以《九转货郎儿》一曲宣敘遭际,得以报仇雪恨。而这演唱形式依然与生活中的「吟叫」相去不远,《货郎旦》第四折张三姑作场,道我「无过是赶几处沸腾腾热闹场儿,摇几下桑琅琅蛇皮鼓儿,唱几句韵悠悠信口腔儿」。蛇皮鼓,也称不琅鼓或拨郎鼓,式样类于上古时候的鼗鼓,即穿在木把上用于手持的一个小鼓,鼓框两边用短绳各系一个小球一般的鼓槌,手把木柄摇起来,两边鼓槌便敲击作响。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里把这摇鼓的货郎儿甚是搬演亲切,第三折〔正末扮张古上叫云〕「笊篱马杓,破缺也换那。」「老汉是这会稽郡集贤庄人氏,姓张,做着个撚
靶儿的货郎。」于是唱一支〔中吕·粉蝶儿〕,道是「我每日家则是转疃波寻村,题起这张古那一个将我来不认」。〔做走科叫云〕「笊篱马杓,破缺也换那。」〔唱〕「我摇着这蛇皮鼓可便直至庄门。小孩儿每掿着铜钱兜着米豆。」〔云〕「三个一攒,五个一簇,都耍子哩。听的我这蛇皮鼓儿响处,说道张古那老子来了也。喒买砂糖鱼儿吃去波。」〔云〕「这里是刘二公家门首。摇动这不琅鼓儿,若那老子出来呵,我着几句言语。」可知这蛇皮鼓也称不琅鼓儿,因有个手柄,故又曰「撚靶儿的货郎」。元孟汉卿《张孔目智勘魔合罗》中的货郎儿高山所以曰「这个鼓儿是我衣饭盌儿」。蛇皮鼓之外,也或敲小锣,《南村辍耕录》卷八曰元末至正年间杨完所率苗兵「军中无金鼓,杂鸣小锣,以节进止。其锣若卖货郎担人所敲者」。《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一个挑着高肩担儿的货郎便是敲着小锣。顺便说到,新春佳节要正月十五过后才是结束,「至十八日收灯,然后学子攻书,工人返肆,农商各执其业,谓之『收魂』」。(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
明人绘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卷局部绢本设色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明代小说戏曲里,依然有货郎儿扮演脚色,前举《水浒传》即是一例,而燕青妆束停当之后尚有情节,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此「笑」,是笑他唱得像,却也因为这歌唱本身就可博笑乐,正如前面引述《武林旧事》「乔经纪人」的「以资一笑」。明周宪王《新编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二末改办货郎担儿上,云〕「自家是李山儿、燕青,为因前日打伤了赵都巡,这几日不知东平府信息,蒙哥哥宋江,差俺去东平府打探事情,俺办做个小货郎儿,担着担儿,便入城去走一遭。」接着唱一支〔双调·新水令〕:「将我这蛇皮鼓摇响如城闉,打扮做个货郎儿不辞劳困,穿一件青胯褶,戴一顶黑头巾,卖着些百样时新,俺入城去怕盘问。」又是〔末摇鼓儿云〕「调搽官粉,蜜蜡胭脂,尿葫芦带解粥杓儿。……」以下更以〔驻马听〕〔雁儿落〕〔水仙子〕〔沽美酒〕〔太平令〕几支曲儿历数货
明万历四十四年刊本《元曲选图·魔合罗》局部
郎担中物,虽与此剧主题无关,却诚如吴梅曲论,据此「可见元明风俗之一斑,不当仅视为词藻,轻易读过也」。(《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八三年,页四〇八)想象当日的演出效果,今人读《货郎图》,正不妨把它看作是与戏曲小说共同构成的风俗叙事,而不论生活中还是剧曲中,货郎儿所具有的笑乐因素,也都一概撷入画笔成为满幅春色。
「无声戏」
南宋李嵩绘制的几幅《货郎图》,当推为同题画作中的名品。不过正如黄小峰所说,「它并非直接描绘百姓日常生活,而是通过一种杂扮表演来曲折反映另一种现实。进一步说,其目的也并非是演剧本身,而是它们表演时的时间与空间——上元节与皇家组织的庆典」(《乐事还同万众心:〈货郎图〉解读》),因此画作里特地标识的「三百件」,不太可能是生活中一副真实的货郎担儿,这样一副担子,其实也很难挑得起,走得动,且走得稳。但抛开这一类画作中的皇家意旨——如果有的话——不论,从风俗画的角度审视细节,它仍能为我们讲述画里画外的故事,比如画作的时代乃至延伸下来的一个长时段内,宫廷与民间的共同认知以及认知中所包含的生活细节之真实,即便是在一如既往表现物阜民丰的主旨下。
《货郎图》在明代臻于极盛,构图和情景乃至人物的动作和神态也都渐趋程式化。不少画作是出自宫廷,因此风格一变而为富丽华瞻,成就宫禁气象。农具以及寻常百姓的家用什物便成担子上的点缀,多的是明周宪王《新编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所唱「卖着些百样时新」。这时候的《货郎图》或用「四景」来分题,大约既方便悬挂或用于屏风,又暗寓太平乐事依岁时节序而终年不断。其实所谓「春」「夏」「秋」「冬」,四景的分别在画作里不过约略见意,甚至只是一个名称而已。
清宫旧藏一幅明无款《冬景货郎图》,绢本设色,纵一百九十六点三厘米,横一百零四点二厘米,是中堂的尺寸。上方梅花和山茶、下方溪岸浅坡处的水仙与南天竹用作点景,几弯水波昭示「河开」,呼应于时令花卉以寓岁朝。货担一侧高招「发卖宫制药饵百玩戏具诸品音乐」,已是标明品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带提梁的箩筐,货郎身后面的箩筐贴边排着三溜儿书:《尔雅》《孝经》《唐音》《天宝遗事》等。外侧挂着腰鼓,皂靴、儒履,毬,小儿骑竹马用的马头。各式首饰摆在台面上:滴珠式耳环,蝴蝶,凤簪,龙首簪子,珠翠花朵,梳背儿,珠帘梳,网巾圈。上边挑出一层,放着都丞盘。顶端闹竿上悬
着綵旗、綵幡、假面,又是小琵琶、小笙等。从几样乐器的尺寸看,大约是耍货。货郎左手拈一柄拨浪鼓,腰下带子上挂着绦子,荷包。担子另一端的箩筐边上搭着五色线带,挂着酒络、茶筅、葫芦,锄头,箩筐里边放着食盒、果盘,蜡烛、插着孔雀翎的花瓶、香炉,鹿角,砚屏,酒注,奁盒、把镜。箩筐底下一层隐约可见瓶和罐。提梁上红绳系着剪子和裁纸刀。竖起的竹竿上拴着帽子,纨扇和鹅毛扇,钟、铃、鼓、拍板,卷轴,镰刀,饭勺。一侧的两根闹竿上挑着悬丝傀儡,还有做成楼台、龙船、花瓶等各种式样的花灯。扁担的一头,又有一个细链拴着的小白鼠。
「冬景」一幅之外,同为清宫旧藏的「春景」、「夏景」、「秋景」诸幅,尺寸大抵相当,也都是标准的皇家样范。「夏景」一幅高招「上林佳果玉壶冰水」,更是以龙凤妆点物件,「高肩担儿」上也是一对蟠龙,直似《水浒传》第七十五回里挑着御酒的「龙凤担」。
「春景」一幅最是色彩鲜丽。栏杆边、湖石旁、芍药盛开之处,一副二龙戏珠式的高肩担子挑出两个斑竹架,两
边托起红漆描金的货架子,上下两层满满当当的坛坛罐罐和时令瓜果。两侧斜出的四根闹竿顶端都是一个龙头,竿上挑着綵幡和綵胜,面巾和手巾,货郎身后的两根竿上又挂了纨扇、蒲扇、芭蕉扇和一个竹篮,篮子里满盛着翠竹和灵芝。前面的货架子上一个大理石水图小插屏,莲花盘里冰镇着莲蓬和鲜果。蓝瓷钵里露出鲜桃嘴儿,探出勺柄的两个坛子里当是「玉壶冰水」。担子顶上高高擎出一柄四垂宝蓝走水的红伞,走水上挂着花卉图的红股折扇,又是綵幡、葫芦、手巾、毬、幌子、杂佩,累累贯穿。杂佩之一,是艾叶上的一只小老虎,那么是端午节物中的艾虎。虽曰「春景」,却是已经跨进夏天的门槛了。画面下方的湖石旁又是粉粉白白的几丛长春花,地上的一个竹箩里盛着鲜桃,钧窑盆里几尾金鱼,旁边横着竹马。《货郎图》里最不可缺少的主顾是群儿,因此作为小童游戏的竹马差不多是必备。货郎穿着纱衫纱袴,肩上搭了缠枝莲回纹边栏下垂流苏的一条汗巾,巾裹上插鲜花,额角露着一枚金巾环。对着货郎的小儿一手攥着莲花和莲蓬,一手举起一
明人绘 冬景货郎图轴及局部绢本设色 纵一九六·三厘米 横一〇四·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人绘 春景货郎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六二·七厘米 横一一六·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人绘 秋景货郎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九六·三厘米 横一〇四·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人绘 夏景货郎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八六·四厘米 横一〇四·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串铜钱,这是《货郎图》最常见的画面安排,《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也用着这样的程式。这里引人注意的是货郎右手掐着两个相叠的铜盏,在清代以至于民国,它是售卖酸梅汤的货郎所用「唤头」,名作「冰盏」——「售者手执两枚铜碗,两碗相叠,大指小指卡住下碗,二指三指挑动上碗,频频相敲,有断有续,发出『得儿铮——铮』的声音,听来异常清凉,命为『打冰盏儿』」。(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九年)而这夏日里送来清凉的市声,来源恐怕很早呢。
明人绘 货郎图轴绢本设色 纵六四厘米 横五三·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 计盛 货郎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九二·四厘米 横九八·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人绘 货郎图轴及局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明嘉靖 剔彩货郎图盘及局部高五·三厘米 口径三二厘米 底径二二·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卖鸟雀也是宫制货郎图的式样之一,大约有着百鸟鸣春的意思在里边。当然李嵩笔下的货郎担子上也挑着一个八哥笼子,不过它只是「三百件」之一,不是专卖。故宫藏两幅构图相似的明代《货郎图》则是专卖鸟雀,其一佚名,其一为计盛作。东京国立博物馆藏一幅明人《货郎图》,也是同样题材,前边挂着的几个假面,后边冰鉴里堆着的时令鲜果,多半都是为着点缀。迎面架子上是红地黄字的「上论促织」,顶端莲花座的牌记上写着「各样名禽异鸟」,担子上下挑出长长短短的招幌,分别墨书「斑鸠」,「廖鸽能言无价宝」,「百般虫蚁全不少」,「鹦鹉鸳鸯鸂鶒鸟」,「鹁鸽玉翅海青班」,「皂花梧桐会舞意」,「山白头」,「笼中异鸟声偏巧」,等等。担子上的鸟笼有大有小,有方有圆,笼条和笼圈的材质也各不相同,原是因为鸟的品种不一而各有分别。鸟雀之外,货郎或许也会兼售鸟笼、鸟架、鸟食罐。「廖鸽」当即鹩哥儿,正式一点的名字是秦吉了。「皂花」,清代称作「皂儿」。梧桐,或写作,古称桑扈。鹦鹉、鹩哥,蓄养为听禽语,即招幌所谓「笼中异鸟声偏巧」;皂花、,蓄养为看禽戏。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九记他所见杭州禽戏中有名作「灵禽演剧」者,「其法以蜡嘴鸟作傀儡,唱戏曲以导之,拜跪起立,俨若人状。或使之衔旗而舞,或写八卦名帖,指使衔之,纵横不差。或抛弹空中,飞腾逐取。此虽小技,殆有神术焉」。这里说的是杭州所见,但如此禽戏本不局限一地,并且元代就有了。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中》的一段对话即用元代口语表述此戏曰:勾栏里的杂技,有「弄宝盖的,又是一个铜觜、蜡觜造化,带着鬼脸儿趐儿舞。他的主儿拿着诸般颜色的小旗儿,那主儿着那铜觜的『衔将那一个颜色的旗来』说时,便觜里衔将来,与他那主儿」。《谚解》曰:「凡优人以造化鸟雀为戏时,一人擎一彩帛葆盖,先入优场,告戏雀之由,次有一人捧一雀以入作戏。」造化鸟雀,即驯练鸟雀。前举故宫藏明人《货郎图》画面左下角三个嬉戏小儿,穿红衫的一个,脚边一个鸟食罐,小儿左手拿着鸟杠,杠上拴着的雀儿仰头张口,对着小儿右手的方向,似在接食。猜想这里的画意是抛食驯鸟。田汝成所谓「殆有神术」,其实不外驯禽有方。货郎担子招幌上的「皂花梧桐会舞意」,也正是以此为夸耀。图中的货郎儿恰如周宪王《新编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中的穿戴——「穿一件青胯褶,戴一顶黑头巾」,头巾侧边一枚玉巾环,正中一个珍珠沿边的蝴蝶,此当是正月里特别要戴的闹蛾,那么是要以这样一个细节来表明节令画的性质,而画面上方的牡丹和画面下方的菊花便都属于装饰了。
表明节令画的性质,更多是借助于货架或伞缘垂挂的各式綵幡綵胜,也以此成为明代《货郎图》的程式之一。前面说到所谓「春」「夏」「秋」「冬」的分别在画作里不过约略见意,其实共同的指向是新春佳节,綵幡綵胜正是此际必有的节令时物。《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货郎担子伞缘走水下边挂
着银锭、犀角、方胜、古禄钱等杂宝,在此也是作为迎新纳福的吉祥物,后世正月里的「挂锭」——「锡纸糊成,间以綵牌、方段,玲珑一串」(清顾禄《清嘉录》卷十二)——又曰「挂钱」、「挂千」,或即由此演变而来。
既形成图式,自然更方便移植于工艺品的装饰,如清宫旧藏一件嘉靖款剔彩货郎图盘。货郎担子两端装饰龙首,一头挑着漆箱,一头担着竹箩,箱和箩里分别放着黑漆和朱漆食盒,纱匹、缎匹,筝、琴、三絃。高起的架子前端装饰麒麟、鸾凤、狮子,竿上挂着葫芦,靴子,云锣、铃、钹,一对唢呐,两面令牌,又是唐巾、大帽,毬,琵琶和八角鼓,下方斜着一个弓袋。就构图和什物而言,它可视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苏汉臣《货郎图》——其实是明人画作——的极简版,或者反过来说,彼图是此图的豪华版。一面八角鼓,也为两图所共有。「八角鼓」是清代俗曲艺术中的一种,因为是手持八角鼓击节演唱,故以此为名。不过作为演奏乐器,它在明代即已出现,并且成就了很了不起的名家。明沈榜《宛署杂记》卷二十《志遗八·遗事四》「都城八绝」条:「都下百巧骈集,争相高尚,即技艺之微,亦往往造极工巧,有古今所无者,嘉、隆之间,因有八绝之号。」因记「刘雄八角鼓绝」道:「刘初善击鼓,轻重疾徐,随人意作声,或以杂丝竹管弦之间,节奏曲合,更能助其清响云。」《宛署杂记》刻本出版于万历二十一年,所记多为嘉、万年间事。如果「鼓绝」所用的八角鼓就是图中之物,那么宫制《货郎图》倒也颇采风于时尚。
永乐宫纯阳殿元代壁画中的云锣笔者摄
明 “北平行都指挥使司夜巡铜牌”(另一面为“令”字)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笔者摄
上灯圆子图片转引自【清】董棨绘《太平欢乐图》,学林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泥孩担子图片转引自【清】董棨绘《太平欢乐图》,学林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鸟雀担子图片转引自【清】董棨绘《太平欢乐图》,学林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货郎是明代宫廷节日里的表演,宫制《货郎图》则是宫廷里的时令画,它有着「铺殿花」的效果,却又不止于此。来自鉴戒传统的一个正大理由,便是「市声」再现于宫廷,而使长居深宫的九重之尊得窥民情。明刘若愚《酌中志》卷十六「钟鼓司」条中提到,「御用监武英殿画士所画锦盆堆,则名花杂果;或货郎担,则百物毕陈。或将三月韶光、富春山子陵居等词曲,选整套者分编题目,画成围屏,按节令安设,总皆祖宗原因圣子神孙生于宫壸之中,长于阿保之手,所以制此种种作用,无非广识见、博聪明、顺天时、恤民隐之意也」。为皇帝讲述宫墙外面的故事,当然经过了筛选,因此好看,有趣,热闹。「广识见、博聪明」,或许有之;「顺天时、恤民隐」,未必尽然。如果此中总还有一点微弱的鉴戒之意,那么是告诫英主必要以民生为念罢。
清代依然有宫制《货郎图》,只是大部已变换图式,如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乾隆七年丁观鹏作《太平春市图》。传世不同版本的董棨摹方薰《太平欢乐图》虽是宫廷外的制作,却也是以乾隆南巡为机缘,为着逢迎帝心,因此特以「太平欢乐」作为主旋律。但风物人情尚多来自现实生活,上灯圆子、卖泥孩、卖鸟雀,等等,货郎担子都与前朝旧式差不多远,不似宫制《货郎图》连担子上的什物也大半是宫制。不过这一传统做法也未曾断绝,故宫今藏一幅款署「江都宋旭」的《货郎图》便是直接把宫中用物描摹入图。
「妆得肩头一担春」,语出元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第一折,卖查梨条的王小二上场诗曰:「洛阳城里卖花人,妆得肩头一担春。假使王孙知稼穑,好花将卖与何人。」王孙不知稼穑,遂有宫廷货郎和宫制《货郎图》活跃在禁中,「有声画」、「无声戏」,于是一齐播放太平景象,为岁朝添得喜乐。然而这一肩春色究竟是「王小二」们挑得来,并且自中古至近代不曾息肩,平安欣悦的韵律早是融入寻常百姓家,因此至今仍是逝去之时代令人怀想的生活气息,历代宫制《货郎图》中折射出来的旧日影像,也因此读来教人心喜。
清 宋旭 货郎图轴纵一六六厘米 横九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