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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修品诗

2017-03-24谭克修

诗潮 2017年1期
关键词:诗学本质诗人

为《诗潮》新栏目开张选诗,压力很大。中国太大,你若沉下心来阅读,会发现好诗人比之前认识的要多许多,部分不属于著名诗人行列。每期只选5首诗,逻辑在哪里?得确定一个大致范围。由于这段时间正在编选《地方主义诗群大展2》(以下简称《大展2》),于是顺手从里面抽出一批,展示给读者。这两年,越来越多人谈论地方主义。“地方主义”一词刚出现时,我听到的质疑不少。但他们读完《地方主义诗群的崛起: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一文之后,多数质疑转为了支持。他们明白,我用的“主义”,骨子里却是反各种主义的。“地方主义”反对各种标签,无论是生硬的“现代主义”、花样翻新的“后现代主义”,还是各种语言学派标签。但有人已把“地方主义”看成一个诗歌流派。我记得诗评家沈奇先生在电话里的语气,他说中国新诗百年以来,有诗学价值的诗歌流派几乎没有。多数只有命名没有计学,那命名还是权宜的,可以说称不上什么流派。看到地方主义诗学,以及这面旗帜下的这些优秀诗人,他有些兴奋。“地方主义”诗群是,“格意义上的流派吗?这问题交给专家去印证吧。虽然“地方主义”提出了自己的诗学主张,但这面旗帜下的诗人,更是一个个独立写作者。他们之间,并不是像一般流派那样,讲究团结的力量。或许,在诗人之间,不团结会有另一种力量。无需讳言,这里面的诗人,谈到另外一些诗人的写作时,也是互有臧否。但这不影响诗人们对“地方主义”诗学的大致认同。所以“地方主义”这面让部分人感觉不是太舒服的旗帜,才能在这个如此碎片化的年代,啸聚起各地英雄豪杰。由于优秀诗人太多,只能要求參加了之前地方主义诗群大展的诗人,统一不再在《大展2》里出场。从《大展2》里抽出的这些诗人,风格迥异,但不妨碍他们的写作从不同向度呼应着地方主义诗学,也不影响他们在自己的诗学体系里各展雄风。他们的出场顺序,仍然遵循《大展2》的方式。由于这个栏目会持续一年,以后各期选读的作品,自然不会受此局限。

(谭克修)

纸上的门

孙慧峰

所有纸上的门不能用今天的眼光来看。

直觉加上臆测,众多门只能保留一个。

那可以擦亮未来的许诺的一个,

现在非常安静。在它的上面,一个完整性

正在漫步。

有一扇门适合在明天

慢慢打开,而现在它还是图纸。图纸

非常脆弱,很容易被判断错误的人

一二把撕掉。

我们要提前发现那未被发现的

未来的门。

它还没有声音、皮肤和泡沫

还没有蚂蚁之类的爬虫在上面爬行。

我们开始避开表面的诱惑和能说出来的

理由

先测量房间,然后再去打量图纸上的门。

这是谁画出来的门?

当它在明天被顺利开启,那失眠的必将

安睡

那静止的必将如水流动。

那气候是暖的,并有当当的声音,发着光。

克修品鉴:孙慧峰不太热衷于与其他诗人交往,一副独行侠做派。他的写作,也看上去较其他人与现实生活的距离更远,很少发生与具体日常生活短兵相接的状况。在诗中,相较于他的思辨意识,或要表现的历史来说,他将个人的具体现实境遇,置于相对从属的位置。他让自己躲在隐喻和象征的帘子后面,躲在他者身后。虽然他也会忍不住揭开帘子发出自己的声音(其实没人知道是否是他本人发出的声音)。相对而言,诗人的意识形态,是建构在他者的眼光上的。这个他者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瓢虫、仓鼠或某物,孙慧峰也有写到自己的现实生活,我还是愿意把孙慧峰的诗学体系理解为关于他自己和某种想象的生存关系的表述。如他的长诗《叛徒之书》,通过语言和想象制造出一个和现实同样荒谬的世界。但那个世界,那毕竟还建立在世俗生活模型之上,这首《纸上的门》,则属于完全建立在虚构模型之上,这样的写作,好处是可以任性发挥充沛的语言才华,风险是容易陷入某种踏空的叙述中。它还有另外一个风险:可能会拒绝多数的阅读者。但这样的写作,抛开语言的智性带来的历险乐趣,就算对机日常生活纠缠得喘不过气来的当代汉语诗歌来说,有人适时给出一点反向的解脱力,也可以作为推荐的理由。

栗山

周瑟瑟

1

北京飘雪,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池塘

在冬日暖阳下发亮,父亲离世后

留下几只鸡鸭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

欲睡

其中那只鸡冠通红的是可怜的我

2

飞机还在湖南境内的天空飞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机窗外白云的形状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轻盈,紧紧跟随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人

克修品鉴:前一阵子,周瑟瑟搞截句诗丛时,我和他有过公开争论,围观者众。事后我有些不安,自己对一些事情太过认真,败人兴致了。这是老毛病。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和周瑟瑟见面的情形,在长沙一诗歌活动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开口就数落他搞的中国诗歌排行榜和稀泥,不如不搞。后来也觉得自己过了。他也回忆说,我这脾性确实吓了他一跳。好在他没把我这些没心没肺的话放在心上。我们都是湖南人,性情上却走的两个极端。他温和敦厚,说话谨慎而客气,我属于有点缺心眼的狂放类型,口无遮拦。但周瑟瑟在诗里的形象,与他现实里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他第一次给《明天》的稿子,好几首诗词语暴力、血腥,前卫架势很足。后来陆续读到他一些诗,多大开大阔的宏大叙事,不太在乎诗歌的细节雕琢,显出桀骜不驯的情态。在诗歌质地上,倒是颇为符合他在江湖上的“急先锋”称号。典型例子如《私有制》《贫困县》等。尤其看到,周瑟瑟诗歌里反复出现的公鸡意象时,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周瑟瑟体内,流淌的还是湖湘子弟那敢为人先的血液。在《阉鸡佬出没》自比一只没阉割的公鸡,在《栗山》里,开头就自比为鸡冠通红的那一只,都在强调自己属于最好斗的公鸡。在《贫困县》里,公鸡居然夸张地反复出现过9次。他深知这好斗的公鸡在现实里的危险,在《私有制》里“我制止了打鸣的公鸡,制止了它惹是生非”。显然,诗歌里的周瑟瑟,是更加真实的周瑟瑟,仍然是一个血性、好斗的湖南人。而我们在日常见到的周瑟瑟,不过是周瑟瑟的面具,一个已被现实打磨光滑的北京人。在现实世界里,最好斗的那一只,往往也是最可怜的那一只。《栗山》第一节,诗人就带有懊悔地说出这种残酷的真相,以此开始百感交集的缅怀父亲之旅。因为感同身受,要推荐此诗。推荐此诗的另一个理由,对周瑟瑟自己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周瑟瑟的诗歌才华和能力不容置疑,但他似乎把主要精力,用在某个带有革命性质的前倾姿态上,}E如被元诗概念吸引,被宏大题材吸引。这种革命姿态,在旁观者看来,未必有多么美。但对周瑟瑟来说,要的本就不是你们认同的美,要的只是革命的快感。要制作你们想象中的那种美,也不是多大的难事,他在《栗山》里突然调整姿势,把前倾的身躯适度后退,立马将一个走路姿势舒服的周瑟瑟,摆在你面前。某种程度上,《栗山》,也可说是周瑟瑟的自我辩护之作吧。

论诗的本质

逼戈

4

什么是诗的本质

能止小儿啼

什么是诗的价值

庭前柏树子

嘿嘿,水牯牛浑身是泥

溶化在泥水里

野草干干净净的

刚从水牯牛嘴里长出来

克修品鉴:逼戈,属于80后里的小字辈,一位至今鲜为人知的诗人。我去年才在微信上知道他的名字。他写了一系列诗,题目都叫《论诗的本质》,吓人,忍不住点进去读了。看了半天,他这一系列数目巨大的诗,没看出他对诗的本质有什么高见。而且,多数作品,写得过于随意了,诗质有些粗糙。但对他的勇气、诗歌抱负,以及那些略显粗糙的诗歌里体境出来的才华,油然而生好感。他这一系列诗歌,让我想到余怒的《诗学》系列诗篇。余怒想借诗飘来谈诗歌学问题,逼戈想更进一步,用诗来谈诗的本质问题。诗的本质,很多人在谈论,先秦人认为诗的本质是“言志”,西晋人陆机认为是“缘情”。在中世纪诗人薄伽丘那里,诗等同于神学,到非非主义诗人那里,诗只是废话。虽然人人想谈论诗的本质问题,但没人能发明让人信服的说法来,给出的无非是诗的本质是抒情,是音律之类大路貨。显然,我并不指望从年轻的逼戈那里找到答案。读了他数十首《论诗的本质》诗后,我再没耐心读完他在同一标题下的数百首诗。你也不要被他的题目欺骗,不要去每一首具体的、毫不相干的诗中捕风捉影。他能说的,无非是用写作去靠近诗的本质。每个人的写作,都能从不同方向,甚至从反方向靠近诗的本质。只能用诗来言说诗。那么,具体到这首短诗里,诗的本质,当然可以是能止小儿啼的某样东西。若诗真能当摇篮曲,这恐怕算是诗最大的世俗效用了。这显然是逼戈的戏谑,那么相较于诗的本质,谈起诗的价值来要更方便。逼戈引用《禅宗无门关》里的“庭前柏树子”作答案,想说的是,关于诗的价值,不要问我是什么,就是当下,是眼前写下的。诗,像那浑身是泥的水牯牛,溶化在泥水里,是那不可能从牛嘴里逆生长的野草。是你写下来的一切可能性。我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里,谁会成为执牛耳的80后好手?答案和那水牯牛一样,还泡在泥水里。抛弃成见吧,虽然时近中午,他们中的优秀者,可能刚睁开蒙眬睡眼,来不及擦去嘴角的梦涎,更来不及接你的招数。但,等着吧。

院子

李志勇

人们在院墙背后生活着,并通过墙,倾

听着

外面的风声

牲畜被拴在院中、它的眼球是黑宝石

匹配着贫困的生活

岁月没有寒冷,没有温暖。只是在流逝

在院子上空流逝而去。天边,一座雪山

像一张纸片,不想让任何词语挨到它

闪耀着真正宁静的光芒

克修品鉴:说有的省份是诗歌大省,应该是从该省诗人在杂志上的发表数量和获奖频率来判断的。那些著名诗人中,作品有说服力的少。我想,是否有一种可能,诗歌观念和写法越陈旧的诗人,对诗领悟层次越浅的诗人,越热衷于四处投稿,用频频发表来解决一切问题?大省当然有真正的好诗人,但被著名诗人屏蔽着。或该庆幸的是,正是这屏蔽,最终会回报到他的写作中。一切终将证明,时间是公平的。有何牢骚可言,写作就是一切。这段我发在朋友圈里的随感,用在甘肃省和李志勇身上,正好合适。李志勇在甘肃,算是异类,不只是他过于低调、内敛的品性,而是他在写作中,不再像另外一些诗人那样,被西部诗歌这个词蒙骗,去硬写史诗目的性很强的大诗,结果是对着西部诗歌这个大词做一些无用的高蹈之舞。李志勇的诗歌,语言缓慢、滞重,却暗含有惊人之力。他像一个手腕沉稳、目光坚毅的艺人,一刀一刀,把手上的诗歌器皿,雕刻出坚实的质地。他的诗歌不为西部诗这个大词而来,而只顾着将个人的记忆和日常经验熔于一炉,寓言和写实手法并用,多数篇幅很小,却是地道的真正属于西部甘南的大诗。他自己就像这首短诗《院子》里的雪山那样,在甘南某地,闪耀着真正宁静的光芒。

死后

严彬

我又回来了

推开门

跳进自己的身体

参观他的地下室

带走几件旧衣服

克修品鉴:一年前的严彬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那时他乐于为其他诗人当粉丝,低调,安静,对自己的作品缺乏自信。“明天诗歌现场”微信群准备分享他的作品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不安。在我一再鼓励之下,才从犹豫中鼓起了勇气。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那一夜,他的诗很受欢迎,之后,他迅速成了80后的热门诗人。在各种刊物发表,出书,参加活动。他总算可以享受到诗歌带来的喜悦,而不是悲伤。2015年初,读到这位刚认识的小老乡的诗歌时,就很惊讶,对于一个80后男青年来说,他诗歌里的悲伤气质,来得太早了一些。这种悲伤,是他骨子里的,而不像有些诗人那样,为赋新诗强说愁,装出来的。这种悲伤气质,与那种狂傲气质一样,对成就一个好诗人都有帮助,虽然两种气质对诗人的发力方法不一样。对严彬来说,悲伤,让他的诗句有了下沉的力量,与同代的其他诗人区分开来。但我更希望身边的诗人多些狂傲,而不是悲伤。我担心悲伤情绪,叠加上诗歌自带的消极力量,那种共振会加速消耗掉诗人的肉身和直面现实世界的雄心。但作为朋友,我要提醒他,对有些题材,比如死亡,尤其自己的死亡,属于很多诗人的禁忌,最好少写。我在人到中年之后,由于一位朋友的突然去世,相继写过三首死亡题材的诗,两首给死者,一首给自己。我清楚写这种诗时内心的消极力量有多大。推荐这一首,是因为这短短五行诗,写得智慧而脱俗,且举重若轻,把死亡处理成了一件平常小事,进而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超脱效果,不像他那首《我死之后》,写得过于伤情,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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