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鸽子

童伟格

赛鸽规则是这样的：放鸽船在每趟出海前，向全岛赛鸽户集鸽，分家屋囚禁，一屋屋吊上船，分列船兩侧。第一趟出海一百五十公里，下锚，在日头初出海面时全体家屋开敞，放鸽。能顺利归返陆地的，第二趟再集鸽，再乘船，再向海多深溯三十公里后放鸽。如此，六趟下来，能上船的鸽子越来越少，而能从那离陆地三百公里处顺利归返的鸽子，一万多羽中，往往仅存一两羽。这一两羽万中之选的鸽子，珍贵的胜利者，是被特别珍视的，它们有了被命名的资格和配种选择权，它们的侧影与瞳眼，将被镌刻在奖牌和表面上，由人类纪念它们的杰出胜果。它们单单一羽的身价，依我换算，值我村庄十座。春季赛、夏季赛、秋季赛和冬季赛，船每季出海六次，那成了如今，我仅剩的季节概念。我成了放鸽子的人，值一小丝鸽毛。在我这没什么大事可说的人生里，我时常想起我阿婆，她是我祖父的大哥的太太。我没见过我祖父，和我祖父的任何哥哥，我只见过她。我和她不太熟，这是因为那时我年纪还小，而她已经很老了，基本上不太动，也不太说话了。我猜想，她也不太认得我，起码，我怀疑她是否能分别我和其他孩子，例如我和

阿呆。

我的小学同学阿呆，闻起来像厨余，当他有空来上课时，整间教室总是一下子就弥漫着他的气味，这让老师精神紧张，所以我特别钟爱他。村庄尽头，上山路转角处，有排猪寮贴在长满酢酱草的断崖上，潦潦倒倒，好像随时就要跌进溪沟里，但其实，它就以那种台风过后，也不需要特别去整修的姿势，坚强挺过我记忆中的每场暴雨。踩着酢酱草前行，左望这排猪寮，看见大猪小猪一头头，各自低头顶食槽，或翻躺地面，半张着智慧眼眸，远望前方无敌山景，那轻松自适的模样，总令我好生羡慕。猪寮最末一间，就是阿呆，和阿呆母亲家。大半年下来，阿呆家门楣上贴的春联，当然已经褪落了，上头写的联句，也已被时间没收了，不过，我每次走来，还是习惯歪一下头。自从年初，我巡访路过，发现阿呆家的春联，很幽默，整个连横批都是字倒立着贴的，这里，就成了我最常来的地方。其实，更早以前，在我进了学校，发现阿呆把上学当度假，却也没人会为难他的时候，我就决定，阿呆实在太适合跟我一同浪迹，当我随扈了。

我就这样磨了阿呆大半年，帮他拌全村菜渣，不断劝说他，放下葫芦瓢，放下工作，放头猪出来我们一起遛遛吧，你看生命多好啊。直到冬天又快来的时候，阿呆才说好吧，他自备了狗链，从猪寮里拴了头胖大的黑毛猪出来。不止，他还自备了遛猪路：在他家后方，有一条隐密小路，穿进竹林里，阿呆说，那会下到溪沟底。我真觉得我眼光不错，阿呆实在太称职了，我就说好，那我们上路吧。我们由猪拖着，在凉爽干燥，蚊蝇尽去的竹林里欢快游赏，看猪去拱土，或尾巴一翘，啪啦啪啦沿路放屎蛋。我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才下到河滩，看见一湾枯水，在梦境般的岩石阵中分岔蛇行，事过，有时，我将这段漫游想得太长太久了，仿佛在猪被宰了吃了，阿呆也被世界给没收了，河床和山谷都崩山走位了以后，我们仍然一路下行逃窜，直到如今海面上。

没有很从前，我还是个小屁孩儿，三天两头总要惹点事儿，劳烦芳邻到家里来告状，主要因为，有些下午实在太过百无聊赖，超出了我能忍耐的程度。当我走在村里，那条沉睡无事的路上时，总觉得空气好像带磁，颠得我头疼，搔得我皮痒，使我总想出声出手回应点什么，让日子，还是自己好过些。那时的小屁孩我，不太知道大家童年都怎么过的，也不像多年后，假设其实可能也没有人，是自然就能适应某地的某种生活的，即便是在自己故乡里。所以，某些时刻，这个自觉好难受好孤寂到无以排遣的废材小屁孩，也就是我本人，会去搞些事，说来，大概也是一种像在密室里，吶喊求生的积极表现。虽然结果，总和拿自己头去撞墙差不多。

惹了事，造成人家困扰，自然是要受惩罚的。这叫活该讨打，逃避不得，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因为惩罚不由分说总是一样的，一回惊，两回痛，三回脱衫和它拼，也就说不上害怕了。说不上害怕，惹事竟就有了双倍的欢乐，使我对这整个过程，或只是对那又将临身的惩罚，油然升起期待之情，像有瘾似的。这个，就叫皮太厚，或个性贱了。比如这个正午，我好不容易撑着活着放学回来，吃过我母亲留在电锅里的热饭菜，灌饱凉开水，把腿架在茶几上，手抱肚子，舒舒坦坦睡了个午觉醒来后，转头看地上，光线还亮的，墙上，时钟还慢吞吞的，我的心里，就不知为何难受极了。我就像苍蝇一样搓搓手，搓搓脚，想着，该来沾点什么，让事情发

生了。

走进屋外的光，放眼看见竹林、茶园、梯田，果树丛，从山头盘旋而下，直到远方看不见的溪沟里。在这面山谷，一条小路从我所站的庭埕前通过，有时隐入绿荫，有时钻出，连系了见或不见的二十几处房舍，这就是我的村庄。蝉鸣音量大得天地间好像没有其他声响了，却很奇怪，并不吵人。我听一小段，几乎就能厘清这些群群落落，刚从土里爬上来抱树的生物，各自的亲疏关系。像听见风穿林而过的具体形状，听见枝叶摇摆间，有时害害羞羞，悄悄让渡的小小寂静。远的，近的，大的那么大，小的那么小，这清晰鲜活的世界，总令我精神稍稍振奋起来。我于是，抽出我藏在树丛里的木棍，沿这唯一一条小路走，边走边打响沉睡地面，和周遭景物。我想顺道去敲打这二十几户家屋，把它们的土砖墙击得“嘭嘭”冒烟。起来，起来，我想把还在屋里昏睡的老人小孩，全都叫起来，让他们和我一同参与这场亲疏远近大游行，和我一起去

繁殖。

我认真说，对这一遍遍被阳光和雨水刷洗的谷地，我有种难以言喻的爱，起码，在抱着那棵莲雾树摇啊摇时，我是这么感觉的。看哪，看蜂群在花丛间飞舞，看浮云轮廓拓在地面，偶尔给它们飘来一个浮岛般的夜，看那浮岛般的夜，被它们那无法转动，也无法聚焦的琉璃复眼，给秘密换算成光影流，带领它们飞行和急停。这实在动人，这从至上到极下，冷冷暖暖的气流，好像均有各自航向，在这谷地所盛装的一碗虚空里，织造出一缕缕繁复又牵连，可是谁也看不见的共感网络。那使我相信，此处野地每冒一丛花，山头外另处野地也就收讯了，也就了解了，也就在下一阵寂静风里晃呀晃，拔地生出姊妹花。说真的我不明白，这些也不移动也不说话的果树，怎么就这么灵，一株默默结果了，三天两日内，生命就像气流，在航道上遍散开来，什么也挡不住。那就像是，在我视线所及的极下地表再下去，还有神祕的风，在地底奔流与传信。那也像是将来无数可能的季节，都预先矿藏在地底了，如今，它才像蝉一样，丝丝线线抽绎进虚空，在枝桠间旋扭出时间的证明。所以是这样，当我看见路边，这棵离我最近的莲雾树，带头结满旖旎一路而去的小小铃铛时，我就想着，暑假终于就要“出土”了。我真觉得这树怎么愈看愈可爱，我就带着我的木棍，下到路边，情不自禁抱着树，即兴跳了支土风舞。

我想我是有些醉了，虽然我还从未喝过酒，但当满天落下红红绿绿铃铛雨那刻，我猜想我是醉了没错。我被砸得哈哈笑，我摘光一围篱的指甲花，抢先吸走花萼里，蜂群隐藏的蜜，我捡莲雾塞满我短裤口袋，一边装红的，另一边装绿的，这样，我就将寄居的野虫与金龟分两边带上，连同讨债的蜂群在我头上飞，跟我脚步走。我撑着我的木棍爬回路面，继续在这同一条沉睡无事的道路上酣醉。我的脚步翩翩，视线飞舞，事实上，我的爱涨得我胸膛鼓鼓作疼，这使得光天化日下，我自行放弃了我那击墙叫起大计划。我深觉，我的爱应当要再温柔些，再深入些，如今，我只想偷偷摸摸，一一翻到那二十几户家屋的后院，从后门潜入，亲吻每个昏睡的老妇人与小女孩，拥抱每个未醒的小男孩与老先生，把他们全都认作我同学。同学，暑假就要来了喔，我想用注音符号，在每个人的额头上写下这句留言，这样就算有人自己没看见，别人也会当面读给他听。

认真说，对谷地那难以言喻的爱，我是不分季节的。比如莲雾尚未结果的这下午，相似情热又再鼓譟我胸膛，使我带着一身野花野草，真的翻过矮篱，翻进人家后院里，去执行我的亲爱计划。着陆那刻我就笑倒了，因为水管在我脚下爆了，差点儿把我冲上天。那真像是从瀑布顶跳进河里去，从我脚下溅起的水花，直达人家屋顶那么高。我猜想，我踩爆的，是家屋的主水管，大动脉，我完全不怀疑此刻，那二十多条主水管所共享的水源地，山上那口涌水湖，正呼噜噜吐着旋涡。不过，在摸索着去关水闸前，那遍洒柏油渣屋顶的虹霓，让我看傻了。虹霓一颗颗小小巧巧，在黑漆斜坡上弹跳，蹦落，结合，又再分裂。我不怀疑，此刻，好多从涌水湖顺势奔下的新生命，都慷慨幻化在那七彩斜坡上了。如同在我自己家，当我母亲扭开厨房水龙头，看见一整群已孵化的黑头蝌蚪，连同未孵化的透明卵蛋，哗啦啦一体滑进水缸时，她就知道，是春天降落，盛满谷地了。那实在是神的队伍：看那一整群有的尚缺胳膊，有的未有四肢，有的根本还没长眼的族裔，如此奋勇一搏，顺着水管前仆后继下到田野来，我认为，即便是村庄那每春一度随妈祖婆绕境，那用七星剑和刺球砍打自己，总痛得我哇哇叫的悍猛护卫队，也不能媲美它们壮烈的决心。

这神的队伍，启动山谷盛水期，这被我母亲用抹布细心滤起，放进田渠溪沟里的涌水湖移民，没日没夜，全都咯咯咯长大成蛙了。咯咯咯，它们在月光下，在像涨潮一样泛水的田野草泽间追逐求偶，豪放极了。随追逐步伐，它们各自以湿润皮肤拖动一片水雾，像放风筝，将这整个山谷春夜，交缠得载浮载沉。咯咯咯，这二十几户人家，好像也随它們的追逐求偶各自漂开了，像小小人造卫星，在广漠银河里，装载各自小小心思与哀愁。直到春日将近，这些疯狂的雨蛙才总算喊哑了嗓门，耗尽了力气，各自像年老的狮子，拖着一身皱皮囊，独身潜向更深的草泽，一一先行离境。或者，还有那些恋栈着余生，不愿走离的，就在另一些细雨将临的夜，在白蚁破土，长出翅膀，向光飞舞之际，就从石头缝里灰溜溜钻出，各自有礼蹲好，抬起它们真的老似神灵的塌脸，张嘴不动，静静等候，共享一根电线杆的供养。

在每年第一场台风里，这些恋栈着石头缝与电线杆的，最后一批看守雨水的神伍，就会像它们来时那样，全体整队离境。在雨下得最猛烈，天像倒海那样阵阵崩跌的时候，它们就会撑开皮囊，像一把伞，抓住暴风，随气旋盘桓群山，作最后巡礼。它们逆时钟一圈圈飞高，回去它们所来自的涌水湖，和先行抵达的同伴再次欢聚。每年第一场台风是不容商量的，它用暴虐盘旋，昭示神佑的空当，和山谷枯水期的起始。它测试这二十几处房舍的经年整备，它暂时将村庄劳动力，以家为单位，囚困在各自家屋里，它让我比较认识我父亲。一大一小，我父亲和我在自己家里焦躁乱窜，父亲无聊剥脚皮，我就无聊剥脚皮，父亲终于有“积蓄”，要去尿尿了，我也跟上去尿尿。我们一起看天线歪掉的噪声电视，靠着窗户，挤看鸡鸭鱼鸟，无神无主飞过去。屋顶开始渗水了，我们都很兴奋，搬家具，拿水桶，端锅盆，四处奔走去接漏。当暴雨真的放肆，房子各个孔窍都倒灌进雨水时，我就靠在窗边，看我父亲母亲，一前一后抬着什么，从窗前飞过去。他们在屋外，用他们从垃圾场拖回的珍藏的广告帆布，一一盖住这四面临风破屋子的八扇窗。我跟着他们在屋里跑，看他们一扇扇抹瞎房子的眼睛。我为他们开门，放他们半身湿淋淋，逃进我们这个如今一窗一世界，有如七彩灯笼的家屋。

老人，这个我总唤作老姑丈的人，显然是在午睡时，被我的意外爆管，给从床板上活活吓起的，他一定以为是遭雷击。事实上，从他虚弱到不能再去田里劳动后，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漫长午睡了。他变得惧光，只在凌晨天将亮，或傍晚天快黑时，才会温吞吞踱出家门。如今，他提前醒来了，用他黝黑的手扶着家屋的墙走到我面前，用他梦游者的眼神，想弄明白发生什么事。我再让我老姑丈欣赏那虹霓一会儿，我哈哈笑，去关掉水闸，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搭住他的肩，跟他说，同学，现在起家里会停水一阵子，但是不要怕，水管修好就会复原了。我看进他那浮着白翳的双眼里，像看进他那长期被肥料农药给泡浮了的五脏六腑里。不要怕，没事，像廖添丁对红龟，我对我老姑丈说。其实，在我很贱的内心，我暗自庆幸我老姑丈还在梦游，或庆幸着，我村庄是不作兴打别人家小孩的。我要去找地方晾干我自己了，我甩甩湿透的衣襟，告辞，我跟我老姑丈说。我转头四望，捡回我的木棍，像仗义侠客捡回他的剑。我再一翻身，出了后院，扬长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真的，那一阵子，我觉得我蛮适合当村长的，既然我对我村庄，有着这样的爱与信心。当祖师爷绕过境，中元普度也完毕了，山谷天气转凉之时，我村庄的老人小孩们，午睡时间才终于缩短了。此时，我的巡访时间却也变得繁忙了，因为天暗得快，可是我有好多人要亲吻，要拥抱，要仗义告辞。我继续用我的木棍打响地面，沿途散播两口袋从晒谷场偷来的熟稻。我参与每场跳房子，在每场扮家家酒里，扮演死掉离开，让大家怀念的那个人，使每场捉迷藏，持续搜寻失踪人口一整个下午无法结束。我沿着唯一一条路，走到村庄尽头，去找我那在每场游戏中缺席的阿呆同学，我心目中，最理想的随扈。所以是这样，在冬天即将开始时，在一条密道上，我和我同学阿呆，就成了这么一头胖大黑毛猪的侍从。这黑毛猪拖着我们，下到河滩。我看见阿呆从后腰，掏出自备的鬃刷，牵着猪就往河里走，我好惊讶，我回望那条隐没在屎弹堆的来时路，看看厨余阿呆，我说，同学，你现在是要帮它洗澡的意思吗？就是没错，你过来帮我牵好它，阿呆说。唉，好吧，我只好就抛了木棍，牵了狗鍊，蹲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我同学下水，服侍一头猪沐浴。这真像在岸上垂钓着什么，我的意思是，就像有人花了很长时间，在钓竿边等候，直到钓竿被触动了，他拉拔起，才能知道触动钓竿的原来是什么一样。当那天，我拉拔起那不知为何看来好悲伤的一人一猪时，我猜想，我垂钓起的，是一种我生来就缺乏的感受。

在那些四季经年的欢乐之旅里，我总掐准时间，在天黑之前回家。差不多就在我刚把木棍藏妥，刚乖乖坐好，我父亲母亲就也从山上下来了。我母亲脱下头巾斗笠，擦把脸，准备做饭，我父亲去屋后洗手脚，顺便磨锄刀。我还是乖乖坐着，一动不动。这是一种私人嗜好，像夜哨兵在安静平原上，倾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我也在专注等候有人走过我家庭院，直接转去屋后，找我父亲谈话。然后，来了，我听见屋后水龙头关上了，我父亲说话音量大了，在甩手，在抽他的藤条了。我看见我父亲虎虎从屋后，直接穿屋走来我静坐等候的客厅，对着我吼，说小废材，其实父亲是连名带姓喊我的，但语调差不多是这意思。小废材，你有没有去摇人家莲雾，或你有没有去踩人家水管，或其他我忘记我干过的事了。有，我马上承认，顺势就离开椅子，给父亲跪下了。来吧，这是我内心独白。父亲从来不问原因的，我猜想，这会令他尴尬，因他家祖宗八代，都没这习惯。而这，我是可以体谅的，因为如果他问了，我说真的，我这人也是会害

羞的。

所以当我答完有之后，父亲立刻挥动他的藤条，打得我原地团团转，哇哇叫，跟上次一样，直说我以后不敢了。这时，这位劳烦您走一趟来告状的芳邻，看着骂着，觉得教训得差不多了，就来劝解我父亲。但当然，这样是还不够的，父亲继续打。这时，我母亲把同一锅汤从厨房端出又端回，端回又端出，觉得真可以了，就走来，轻声问芳邻，要不要一起吃饭，嘿该吃饭了。但当然，这样也是还不够的，父亲再继续打。这时，在我这没什么大事可说的人生里，我好不容易要讲到最开始我想讲的事了。事实上，在那整个原地乱转躲藤条，半真半假的哀嚎中，在整个沉睡无事的山谷，在我眼中，好像都随我挨打而正轻轻荡起尘埃的过程里，我最衷心期待，且从不令我失望的是，隔着庭院和一棵大榕树，住在我家对面，那总深居简出，整日瘫在一张藤椅上的我阿婆，此时，总会像过电了一样。她会从一个他人无法与闻的世界中醒来，会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裤管，用不可思议的快步，简直就像穿着溜冰鞋一样，从漫漫烟尘中俯冲过来，拉住我父亲，解救我，顺便叨唠了我父亲一顿。虽然，她可能也不认得我父亲是谁。

然后我阿婆，就由我父亲边道歉，边扶着，慢慢再走回去，回到她那长期以来，作为全村最老的人，孤独无语的守寡生涯里去了。我假意擦著眼泪，目送这个总令我打心底欢快的魔术时刻。是这样的，在我那不太知道大家童年都怎么过的孩提时代里，我真以为每个孩子，包括我阿呆同学，都自然像我一样，被什么网络，给配给了，或共享了这样一位分不清我们谁是谁的阿婆。当我们吃痛，她就受召唤而来，用我们平日看不见的活力姿态出现，而也只有这样的我们，能召唤出那样的她。这是我记忆最深、最想念的一个村庄场景了，虽然多年后想来，这纯粹是误会了。多年后我在想，有人可以死后复活，用活人话语，报导死亡是怎么回事，那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老后复年轻，用年轻人话语，说明年老是什么。我在想，其实所有人类话语，都是年轻人创作的，这大概是为什么，再善于表达的人一置身在年老之中，都还是会深觉，那经历实在难以言传，因为一切话语皆幼稚了。所以是这样的，从我阿婆眼里所看出去的世界，极可能是一个我并不存在的过往世界，一个无论多年后的我如何形容，都不能免于幼稚的，而一直以来，我却是受它保护的世界。

我受一些陌生而年老的事景豢养成人，这是村庄全毁后，我才发觉的。多年后想来，当时，我和我父亲确实并不彼此熟识。当他穿过庭院，再走回来，我们就开饭。一吃饱，我就撑了，但十分无奈，我得在客厅里架开我的折叠书桌，开始写我那层出不穷的新作业，对我而言，这其实才是最无望的一种惩罚。我对着洞开大门瞧，夜色里，纷纷虫鸣一直让我分心，我老想把课本倒放，再研究一下，是否真像阿呆母亲以为的那样，字倒着看是比较合理的，它们会像一丛丛向天招展的花。父亲过来敲我头，说再皮，书就别念了，明天就带我一起去做山。我认为，这实在是变相鼓励了。可能，当我们各自从同一方向，再看向屋外夜色，当我们各自想象那父亲以为是劳苦，而我以为是游乐的世间之途时，我们都漏看了这样一则，像是什么万能神灵，题在我们额头上的简单事实：眼前一切，正在

崩解。

从眼前这同一立足点，我父亲看向过去，他祖宗八代尽皆早夭的劳动之路，能从那条路生还进年老里的，只剩这位痴傻老伯母，我阿婆。老伯母的内在宇宙已在进入老年了，刚刚叨唠我父亲，总一如从前，她叨唠幼弟我祖父一样，连词句都一无变动。我在想，可能，让我与我父亲终于失去联系的，并非生命的终结，其实更早，是在这同一立足点，随眼前一切崩解后，我父亲与我，就不能再为彼此指认与翻译出，关于这世界的任何什么了。这崩解速度极快又极慢，它在山谷网络各处同步发生，持续经年，将早夭八代人在某地的某种生活聚拢成一日，爆破一个废材小屁孩的余生。那使他有愧于一种快速的遗忘，似乎是因为真的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由人漫漫长长去想念的，所以他的族裔，才会在这片旧址上，死去活来好几代，却只养成了一个只能使用幼稚话语的孩子。那也使他惊讶于一种漫长的轻忽，因为他从来不能想象，一种能挺过各种天灾的生活，是可能无须任何天灾横击，就会自己默默结束掉的。

当长臂虾蟹从田渠消失，蜂群迷航，幼蝉与白蚁都不再破土后，神的雨蛙队伍也就不再整队，永久搁延了它们奋勇的下行之旅。当田地废耕，果树枯朽，竹林茶园隐没在荒草丛中，山谷中的这二十几处家屋，就不再能护持任何神灵绕境了。诸神也就从善如流，从此不再经过这处废弃地。那从极上到至下，纷纷塌陷与挤压的坏毁，将我村庄浓缩成无神无主的垃圾场，然而，我村庄在这座小岛上，也只是用一种最典型的坏毁方式，被拒绝在历史，或任何书面的记录之外罢了。这是因为，在这座自身也在塌陷与挤压的小岛上，已经没有什么仍承续过往的生活，是不需要仍这样生活着的人，一边生活，一边同时知道，该怎么向人展示这种生活。这是因为，所有那些仍承续过往的，都必须搭上人造卫星，才能在一个新的时间维度里继续承续，比如有一天，我惊觉小岛莲雾树集体移动了，搬到冬天去结果了，那使我明白，某人的村庄已征服了时间，艰苦存活了下来。

所以，作为败倒者的后裔，在一个错乱的季节里，当我村庄的一切过往均告辞了我，我再无人可以拥抱与亲吻时，我就最末一次敲响这沉睡无事的唯一一条报讯路，穿过这从溪沟延伸到山头，梦境般的枯石阵，走上我这无人接信的离家路。走过这仍坚强融入荒芜里的无人无猪寮时，我想起我厨余同学阿呆，如今我们命运并无不同，任何人都不能分别他和我了。我独自延续我们那日未竟的浪迹，顺着河走，走到小岛的海岸。定居在河的出海口有点好处，就是关于长期的结算与偿补，一个人能看得比较清楚些。在每场台风过后，我走到出海口，去沙灘上清点小岛的遗物。我猜想，有更多遗物被冲过浅滩，冲进海的深处了，然而，在那样的海面上，却是什么也没有的。特别是在阳光与海对映的晴天里，四周一片白茫，真正的荒芜。每季第一趟放鸽，当我与大家一同打开家屋栅门，看一万多羽鸽子纷纷涌进那片荒芜时，那荒芜就让我感觉又更巨大了些。那些鸽群，在离开家屋后，会先绕着船盘桓，一圈圈整队，加大周径，而后集体神隐，那多么像是一道无力撼动什么的龙

卷风。

我在想，那一两羽胜利者之外的一万多羽，不知都飞到哪里去了。我是在船归返时，坐在甲板上这么想的，其实，我从来不知道，飞行是有重量的，当鸽群全数飞出，家屋全空之时，船明显不那么压得住浪了，那片荒芜的海与天，随船头上下摇摆，或者，像船在对着一片荒芜，不断点头同意。我就再一次回想这个无人与闻的故事，我想起那个被猪遛的冷天下午，我垂钓起不知为何好悲伤的猪和厨余阿呆时，我问他，同学，你怎么会有狗鍊。阿呆跟我说了一个故事，他说就在这面断崖上，他和他母亲原来也养一只蛋鸡，也养一条狗的。他说这狗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吃新鲜鸡蛋，所以每天清早，狗就蹲在鸡窝边巴望着，等鸡一下蛋，蛋壳都还没硬，它就叼去享用了。所以后来他母亲就找了条狗链，晚上睡觉前就把狗绑在断崖边，早上捡完蛋再放开它。他说有一次晚上刮台风，他母亲和他忙着进猪寮顾猪，忘了理还绑着的狗，结果鸡窝被风吹下断崖了，结果这狗，大概是立刻就跟着跳下去追了。至今他也搞不清楚，那该叫上吊，还是

坠崖。

阿呆说他最讨厌养猪了，猪肥了都是难逃要被车载走，杀来吃的。他说他以后要养寿命很长的动物，要养寿命比所有人都长，而且没有人会吃的动物，不，要养一种不会死，而且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的动物。那时，我只是想象着，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如今，我比较明白了，如果真有那样的动物，那么，豢养关系该是相反的，这么一想，我就又衷心欢快了。我就在轻盈的重量里，用我幼稚话语，把只有我能记忆的，镌刻在我这一小丝鸽毛的心里，在每趟自荒芜的归返中私自复习，直到我这被豢养的废材，已不会令什么与什么失联的终结到来。我希望那不会太久。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