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讯将至

森獴

历史不总是充满传奇色彩，历史也不总是波澜壮阔，历史中的英雄美人也许只占少数，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也只待后人评述。

今人观古，时而啼笑，为那些愚昧落后和跳梁小丑般的帝王，时而唏嘘，为那些覆灭的王国与轰轰烈烈的革命。而身处在历史洪流中的真真切切的人，他们的日子绝不会比当下你我的生活更加好过，人生如梦，荒诞的历史由无数荒诞的经验构成，荒诞的芸芸众生将其重复。在荒诞中警醒的人们，终成为历史巨轮的推动者，他们成名成家、成王成圣，他们的脚下是我等凡夫俗子的累累尸骨，他们的头上，是浩瀚的星空与不可预知的未来。

没有人能代替另一个人去体味属于另一种人生，我们独一无二的活着，自己的故事只有自己可以讲述。为诸君介绍艺术家们已逾两年，所介绍的人物大多已作古，每每提笔，不免思忖，如果由他们自己来讲述，恐怕会成为另一个的故事吧。

从某种程度来说，传记体作家与肖像画画家在讲述对方的故事方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前者是从形象方面，后者则是从时间上，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进行分解、消化再重组。笔者功力有限，所作的“艺术家小科普”倘若以画比拟，大概属于儿童简笔画之列。以简笔画勾勒大师，委实缺乏敬意，这是笔者一直所苦恼的问题所在。而今日的这位大师，却偏偏又是在肖像画方面登峰造极，从表情、服饰、布景都深入肌理的小汉斯·霍尔拜因，没有人能不拜倒在他精湛的技艺之下，他的画作仿佛是一卷厚重的长篇巨著，将画中人的一生精雕细琢。

错觉骷髅

最早注意到小汉斯·霍尔拜因的作品，是由于一件被我误认为印刷错误的画中物，这幅画作名为《使节》——两位青年站在绿色的帷幔前，身着华丽的服装，倚靠着的置物架上摆放着象征知识的书、测量仪器、星象仪与地球仪。那种室内画特有的灰蒙蒙的光感和细致入微到挑战肉眼极限的细节表达，尚不能看出霍尔拜因有什么异禀之处，但是等一等，画的最前方，也就是年轻人脚下，一条灰白色的“不明物”成为了整幅画的神来之笔。它看上去像是流动的水银，一把匕首，或者一个加了3D特效的正冲着观赏者飞来的盘子，它的超现实主义风格与整幅画格格不入。这幅画据推测最初是挂在楼梯右侧的，当人们从右侧接近这幅画时，便可以看出那一条其实是一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

这是霍尔拜因的透视法小实验——一场令人绝望的实验。画中的两位青年，左侧的法国使节让·德·丁特维尔当时只有二十九岁（他同时也是这幅画的委托人），右边的拉沃尔主教乔治·德·塞尔夫当时只有二十五岁（委托人的朋友）。二人委托当时最负盛名的肖像画家霍尔拜因为自己作画，并允许画家将死亡讯息公然置于画作的最前端，很显然，这不僅仅是一幅画，而是两个人决意赴死之人的纪念碑。

人文主义运动

两个年轻人的赴死与人文主义运动有关，人文主义运动也是萦绕在霍尔拜因一生中挥之不散的阴影。

在十五六世纪的欧洲绘画史上，有不少出名的画家家族，霍尔拜因家族占据重要的位置，小汉斯·霍尔拜因的祖父老汉斯·霍尔拜因、父亲西格姆德·霍尔拜因以及叔父亚姆勃罗塞·霍尔拜因都是知名的画家。小汉斯·霍尔拜因站在家族血统的“肩膀上”，于1497年诞生在父辈们世代生活的德国奥格斯堡，同许多人文主义运动的领袖生活在同一时期，不同的是他对一些纷争避之不及，甚至达到了宁愿牺牲家族的根基，也要移居瑞士巴塞尔的程度。

瑞士的巴塞尔是当时欧洲的出版中心，他在这里为书籍绘制插图，并依靠他精湛的技艺和当时初现端倪的所谓的“大众媒体”，而迅速跻身领军艺术家之列，19岁时即为当时的巴塞尔市长迈尔绘制肖像，可谓年少有成。他这一时期当时最杰出的作品，是为他的老师、他事业的领路人和他社交方面的中介人——文学泰斗伊拉斯谟绘制的肖像。由伊拉斯谟引荐，霍尔拜因曾结识了英国国王亨利八世身边的权臣托马斯·莫尔。

随后，人文主义运动的火焰燃烧至瑞士，霍尔拜因的订单量骤减，一度十分拮据。莫尔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他在英国伦敦定居。定居英国的这一年，霍尔拜因35岁，在但丁的《神曲》中，35岁是人的巅峰，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段，而在霍尔拜因的画作中，已隐隐得见死亡的气息。

次年，亨利八世因为子嗣问题而开始了英国的人文主义运动，两位使节正是为了阻止亨利八世而来，他们的任务自然是失败了，下场也不言而喻。

宫廷画家

1535年，试图阻止亨利八世的霍尔拜因的好友莫尔被亨利八世斩首。1536年，亨利八世邀请霍尔拜因为自己画像，霍尔拜因赋予了这位粗野暴虐的君王强大的气势，令人为之恐惧的王者形象世代流传。与此同时，霍尔拜因成为亨利八世的御用画家，为王室工作。

他画了大量的王室成员及宫廷肖像，并看着他们在血腥君权的戕害下步入悲惨的结局。

德国有他庞大的家族，瑞士有他最旺盛的创作，英国有他作为画家的一生最高的荣誉——七年御用画家，四十六岁死于鼠疫，天才壮年早逝，是扼腕，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霍尔拜因家族自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