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拷问——论梅崎春生的《日暮时分》
2017-03-23何建军
张 剑,何建军
(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永州425199)
人性的拷问——论梅崎春生的《日暮时分》
张 剑,何建军
(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永州425199)
梅崎春生的《日暮时分》以普通士兵的视角,重点讲述了一个逃兵的故事,其中贯穿着“活命是正确的”的思想。一方面通过宇治对“命运”的反叛,追究极限状况下极端的利己主义,揭示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另一方面,通过对战场的描述,深入揭示了日军个体士兵在生死存亡之际的生存方式、复杂心理及人性,反映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求。
日暮时分;战争文学;利己主义;人性
一 引言
日本战后派作家梅崎春生以《樱岛》(1946)为开端,根据自身的战争体验,先后创作了《悬崖》(1947)、《山伏兵长》(1954)、《眼镜的故事》(1955)和《演习旅行》(1961)等一系列作品,刻画了一批不适应军队生活的日本老兵和应招兵形象,揭示了军队生活的一个侧面。与此同时,为了从不同的角度探究日本人经历的二战,梅崎春生把笔触转向自己未曾经历的菲律宾战场,先后发表了《日暮时分》(1947)、《B岛风物志》(1948)、《鲁奈特的民兵》(1949)等作品。这几部作品都是以他人的讲述为素材创作的虚构小说,描写了日军在菲律宾战场的情况。梅崎春生凭借《日暮时分》确立了他在日本战后文坛的地位。有学者研究指出,《日暮时分》是梅崎春生根据他哥哥梅崎光生从菲律宾复员回来后提供的素材创作的,梅崎光生就是该作品的主人公宇治中尉的原型[1]。日本学者户塚麻子探讨了《日暮时分》中体现出的战争观和战后意识,我国学界尚无人对该作品进行研究。因此,本文拟以该作品为中心,探讨梅崎春生对人性的思考。
二 战场上的生死选择
日本战后的战争文学批判了日本军队反人性的一面,并从各种角度探讨人在战争中的奇异行径,揭示人性中的阴暗面,描写战争给人们心灵上留下的巨大创伤等。这些作品表现的重点放在人的内心世界上,而不是外部行为上。《日暮时分》以太平洋战争末期的菲律宾吕宋岛北部为舞台,以主人公宇治中尉逃亡为主线,以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叙述了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该作品通过宇治对“命运”的反叛,描写了日军个体官兵在生死存亡之际的选择和复杂心理。
(一)生存至上的人生哲学
作品叙述的故事发生在1945年6月下旬的菲律宾战场。当时马尼拉已被美军占领,日军失去了有效的抵抗。主人公宇治中尉33岁,是名应召入伍的军官,负责制造突击队使用的武器装备。他所属的旅团最初驻守在吕宋岛北端的阿帕里。同年5月初,旅团撤离该地区南下至圣何塞盆地北部的入口时,遭到美军的炮击,死伤惨重。随着战局不断恶化,宇治身边每天都有同事和部下倒下,官兵开始产生厌战的情绪。日军的《战阵训》规定:“生不受被俘之耻辱,死不留课罪之污名。”但是,这些日军知道败局已定,士气低落,逃兵日渐增多。先是突击队执行任务的士兵中途逃跑,之后大部队的士兵也开始逃跑。二战期间,日本政府极力美化它发动的对外侵略战争,赞颂日军的“勇猛”、“仁义”。《日暮时分》无疑颠覆了战时官方媒体和文学作品炮制宣传的日军形象,解构了战争的意义。
宇治患有结核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即便能侥幸躲过战场上的炮火,也难逃病死的命运。对他而言,逃亡是毫无意义的莽撞行为,也是不现实的。尽管如此,宇治还是决定逃跑以求得一线生机。可以说他燃起求生欲望主要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死亡的征兆日益明显。宇治身体虚弱,在行军途中开始咯血,“虽然可以预想到不久将死于炮弹或刺刀,但他有时也会浮现出冷笑,觉得病情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奇怪的是一看到痰中的血色,他心里常常会猛然产生想活下去的欲望”[2]。也就是说,面对战场上司空见惯的死亡,宇治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但是,看到咯血这种现实而具体的死亡征兆,经过了在卡加廷溪谷的败退,宇治产生了要为自己活下去的想法。宇治此时的想法与《樱岛》的主人公村上兵曹颇为相似。村上原本抱着“想优雅地死去”的幻想,他在登山去瞭望台的途中遭遇美军飞机的空袭时,对死亡的切身感受激发了对生存的执著追求。在宇治看来,“人的生死都是由非常细微的要素决定的。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战争中常有的事,但是一旦直接面对现实就感到难以忍受。他不知道渴望幸存的心情是纯粹的还是不纯的,觉得甚至于思考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北口的官兵将全军覆没已经是时间问题,南口的大队的命运也如同风中之烛,这是谁都预感到的。尽管如此还想留在原部队是怎么回事呢?是作为人的矜持吗?这里已不可能有矜持和自律,只有生存或者被杀这种冷酷的现实。没有什么善恶,所谓的真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灵魂深处的声音,是想生存下去的希求。为自己而生存是唯一的真实,其他行为都不过是感伤而已”[3]。可见面对生死的选择,宇治已经开始把求生当作第一要务。
二是花田中尉的示范效应。花田是一名军医,也是宇治为数不多的同事之一。他在阿帕里结识了当地一个女人,把她包养为情妇。部队遭到美军炮击时,他腿部负伤,扔下死伤的同伴,在其情妇的帮助下,逃到了一个小村落里,用随身携带的药品换取当地人的粮食维持生活。宇治晚上筋疲力尽地躺到床铺上,就会在心里默念那些没有回来的同事和部下。“想到自己还活着,在心里那不是感伤的心情,而是一种真实感受。那一瞬间宇治必定会模模糊糊地想到花田中尉。”[4]宇治对花田抱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感情,才会时常在脑海里浮现出花田的形象。他们一个是应召入伍的下层军官,一个是不直接参战的军医,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也没有被军国主义思想彻底洗脑。在日军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他们没有把出逃视为极其可耻的行为。当时军纪紊乱,很多日本军官包养了女人。宇治之所以没有包养女人,是害怕自己的心灵颓废。但是,花田跟那个女人一起欢笑的情景历历在目,让宇治嫉妒花田顽强的生命力。花田把军队的纪律和规章制度抛之脑后,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独立生活。在宇治眼里,花田的身上被赋予了一种幸福、新鲜的形象。因此,宇治早上领命前去射杀花田中尉时,便下定了趁机逃跑的决心。
(二)苟且求生与军人职责的冲突
宇治虽然决意逃跑,但他深知这个行为有违军人的职责,为世人所不齿。他未能像花田那样把自己的逃跑行为合理化、正当化,理直气壮地出逃,内心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方面,战场上残酷的现实促使他下决心逃跑,觉得活下去才是正确的选择。另一方面,作为军人,尤其是下级军官的职责又阻止他逃跑。宇治仍然牵挂着自己的部下,早上出发时手下那些士兵锐利的目光使他难以毫无顾忌地逃往东海岸。因此,他觉得自己早就失去了判断的支柱,怀疑自己决心逃跑并不是出于理性,而是一时头脑发热。宇治不会简单地接受战场上冲锋陷阵、舍己救人的“美谈”。在他看来,失去了支柱的人,“无非是失去了影子的鬼魂。……鬼魂的行为不可能有美丑。”“在战场上个人的生命算不上问题。有时仅仅小小的恣意就可能夺取人的生命。……无论是谁都失去了判断的支柱。只有跟现象呼应的感觉,大家都确信那种感觉就是自己的理性。”[5]宇治在战场上已多次目睹人们因为瞬间的感动而丧命,觉得不能因为“其他力量和瞬间的感伤”而违背射杀花田的命令。他认为这次逃亡或许也出于“瞬间的感伤”。
宇治带着矛盾的心理,动身去追杀花田时,为了“同对自己逃跑的通俗的非难交锋”,选择了让高城伍长随行。高城是个稚气未消的年轻军士,“对跟情妇逃跑不归队的花田,从内心里感到通俗的愤怒。”[6]他原本是花田军医的部下,如今要去杀死自己的长官,却没感到有什么抵触情绪,认为自己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可见高城在军队生活中丧失了自我,已经变成了只会忠实执行上级命令的机器,除了执行命令之外找不到行动的目标。在这里,“通俗的”与“世俗的”含义相同,其“非难”、“愤怒”都是站在一般民众和士兵的立场而言,符合大众社会对军人的期待与评价。对宇治而言,假如高城能追随自己逃跑的话,他也可以由此确认自己逃命的正当性。
途中宇治告知高城自己决定不再返回原部队,要去战火还没有波及到的东海岸。此时,高城面临三个选择,一是跟随宇治一起逃跑,二是背弃宇治返回部队,三是开枪射杀宇治。高城选择了回原部队。这一方面表明了他的稚气与单纯,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受军国主义教育的毒害较深。宇治想到高城回去报告情况后,队长可能会派追兵过来,曾闪过击毙高城的念头。但他最终没有开枪,放走了高城。这是因为“宇治想赌一次。会有追兵重新赶来。或许对自己的逃跑越是有外部的压力,宇治就越抗拒并能确认自己的正当性。他想确认这一点。他不愿意像预感到船只要失事而从船舱逃出的老鼠那样偷偷摸摸地逃跑。不管是好是坏,他想推开障碍物逃跑,想通过感到抗拒来确认自己的行为。”[7]可见他一直在寻找自己逃跑的合理性。之后,宇治逃亡的决心又几度动摇。沿途看到到处都有脱离大部队后饿死的士兵的遗骸,宇治感到早上出发时打算逃跑的意图渐渐变得令人不快。他不认识路,担心自己也会像遇到的伤病员那样饿死在森林里。这种死亡的预感扫去了他得以逃脱部队的喜悦,他由此失去了逃跑的动力,并担心追兵会很快赶来。但是不知何故,高城中途折返回到了宇治身边。没有了追兵的悬念,宇治反倒感到有些扫兴。
(三)不可抗拒的命运
宇治和高城在花田原来的住处碰到了从马尼拉逃来的一对日本男女,两个人并非夫妻,女的相貌姣好,但是个疯子。男的说:“跑到哪儿都一样。我已经厌倦了东藏西躲。不管到哪儿该死的时候总要死的。我要和这个女人一辈子在这儿生活。”[8]宇治嫉恨那对男女的生活,趁着酒劲下令高城杀死他们。高城赶回去二话不说就一枪击毙了那个女人。由此可见,他们视人命如草芥,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不但大肆屠杀当地居民,而且随意杀害本国同胞。高城则恳求宇治见到花田后,执行队长的命令将其击毙,这样还能回到原部队。
夕阳西下时,他们寻觅到了花田的踪迹,花田的情妇看到他们后大声喊叫为花田报信。他们在河堤遇到花田,花田先拔枪射击却没有打响,宇治趁机将他击毙。“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的命运,好像正在用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抓着他。”[9]出人意料的是花田被击毙后,其情妇回房取出一把手枪,把枪口对准了宇治。花田和宇治的死亡场面犹如电影中的慢镜头,没有血淋淋的骇人场面,反而有些诗情画意。花田中枪倒地后,“些许鲜红的血从口中流出,粘稠地滴落到脸下面盛开的黄色花瓣上。花茎因血的重量而弯曲,血液滑落了一半后,又缓缓地挺直了。”宇治中弹倒地后,“四周已经雾气弥漫。……宇治感到手脚相继没有了感觉,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暮色也降临到了那里。”[10]这与大冈升平《野火》的主人公射杀菲律宾女人的场面极其相似。“我开枪了。子弹好像击中了女人的胸膛。血迹迅速在她天蓝色的薄纱衣服上扩散开来。女人右手捂住胸口,奇妙地扭转身子,向前倒了下去。”[11]
宇治的死亡结局表明从《樱岛》到《日暮时分》,梅崎春生对命运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樱岛》的主人公“我”(村上兵曹)虽然不能接受死亡的“宿命”,但并没有积极地反抗。他所说的“优雅的死亡”是在不可抗拒的命运中的死亡,是一种悲剧。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最后抛弃了这种幻想。《日暮时分》的主人公宇治虽然开始主动地反抗“宿命”,但最终以失败告终,说明人的命运往往为各种偶然因素所左右。户塚麻子指出:“在战场上死亡,不是有意义的死亡,也不是古典戏剧那种英雄般的悲剧,而是无意义的死亡,是不可能成为‘悲剧’的‘悲剧’”[12]。宇治之死便是如此。
三 战争中的利己主义
政治的暴力,在战争时期达到了极限。人性的善恶,在战争的极限状况下表现得最为充分。在战争中,多数人必须面对“死亡”和“杀人”的问题。战争拷问着人性,梅崎春生则在不断地通过战争探讨人性。
(一)《日暮时分》中的利己主义
《日暮时分》虽然以战争为题材,但并不是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审视战争,而是通过战场这个舞台探究人性。在《日暮时分》中,花田中尉和宇治中尉身上都体现出极端的利己主义思想,主要表现为人际关系冷漠,相互之间没有信任和友爱,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牺牲他人的一切。当时日军这支部队的医务人员严重不足。花田作为一名军医,拒不履行医生救死扶伤的职责,擅自逃离战场,找各种借口拒绝上级令其归队的命令。部队刚开始派人前去联系时,他以自己伤未痊愈、行走困难为由拒绝归队。之后因形势危急再去联系时,花田又说自己是高级军医,不能去最危险的地方,应该派遣实习军医或卫生下士官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他最后携情妇逃亡到了吕宋岛的东海岸,过着比较舒适的生活。那里是传说中的“圣地”,有丰富的大米、食盐和鱼类。如果说花田最初逃跑是在生死关头的一种本能行为,那么他之后继续逃跑就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
宇治应征入伍以来,转战各地,“在战场的阵地上看到的是人露骨的形态。拄着拐杖艰难地朝着圣何塞盆地行进时,宇治痛下决心要只为自己而活,也是因为他耳闻目睹的现实清楚地教给了他这些。诸如人只为自己的利益或快乐服务,所谓的牺牲和献身,只有在弥补了其痛苦后还余有自我满足时才能成立。”[13]秉承这样的人生哲学,宇治利用追杀花田之机,无视军队的纪律,抛弃部下逃亡,途中甚至想击毙可能妨碍自己逃亡的高城。此外,作品中表现出宇治对他人的不信任。宇治始终与他人保持一定心理上的距离,没有无话不谈的知己朋友。他带领高城一同执行任务,但是对高城的真实想法并不了解。比如他中途折返回来是不是想一起逃跑,为什么回来时眼含泪水等等。宇治不信任高城,担心他会去司令部告密,因此处处对他小心提防。正如平野谦指出的那样,“大家都不是‘坏人’,却要相互憎恨。同样是‘受害者’,却不去面对共同的敌人,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越发相互伤害”[14]。
除了花田和宇治,在其他士兵身上也可以看到利己主义的表现。日军这支部队是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人与人之间只有相互利用的利害关系。大家之所以没有彻底地分道扬镳是因为面临着同样的危险和相同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需要抱团取暖应对危机。生死之际,大家便各自保命。在艰难的行军途中,因疲劳过度而倒下的士兵要么自杀要么被枪杀,没有人会施以援手。宇治在圣何塞遇到了一个日军报道班成员,也和一个土著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说:“不管这场战争胜利也好失败也好,自己都打算留在这里,一辈子和这个女人(指着旁边的女人)在这块儿土地上生活。”[15]据说,他后来为菲律宾的游击队带路,导致宇治所属部队的四五个士兵被杀。可以说支配他们行动的都是源于其内心深处的利己主义思想。
(二)同时期作品中的利己主义
梅崎春生对人性的探讨并未止步于《日暮时分》,他在其后创作的菲律宾题材的作品中进一步揭示了人性中的利己主义。如《B岛风物志》首先揭示了日军官兵之间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军纪在这里已经不起作用。……人类社会的生物法则渐渐地、切实地开始支配这里。”[16]日军士兵被饥饿、疲劳和恐惧搞得失魂落魄,丢下枪械和军用背包,逃到一片热带密林深处,栖身的窝棚里弥漫着热带溃疡溃烂化脓的气味。粮食匮乏,他们只能每天夜里出去搞些野菜充饥。军官则只顾自己逃命,坐着轿子,大声叫骂着推开挡路的人扬长而去。军司令部和师团司令部,每天都可吃到美味的鸡鸭鱼肉。其次,该作品讲述了士兵之间对同伴见死不救,甚至自相残杀。大家都竭力保存自己的体力,谁也不愿去帮助身边的人。如伴兵长同村的一个战友横倒在路边,抱住他的腿讨要面包时,被他一脚踹开。他认为:“就算给他干面包,走不成路还是要被遗弃,终归不久就要死了。”[17]一些逃兵在密林中彷徨,没有食物时为了自保,便袭击日军部队的宿舍,杀死士兵,夺走他们的物品。不破上士和伴兵长在联络主力部队的归途中就曾遭到友军逃兵的袭击。更有甚者,有马兵长病死被埋葬后,其尸体臀部的肉被伴兵长和仁木挖下来吃掉了。因此,和田勉指出,这部作品的内容“不像抒情性的题名,描写极限状况的悲惨甚至到了故意暴露自己缺点的程度,也可以看作是《野火》和《光藓》等作品的先驱。”[18]
《鲁奈特的民兵》是梅崎春生最后一部菲律宾题材的作品,描写了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人处于生死之间时表现出的利己主义。作品一方面揭示了集体的利己主义。美军登陆时,原本负责守卫马尼拉的十万日本正规军集体逃往蒙塔尔万山区。为了给上级有个说法,他们下令五千名装备简陋的守备军留下来坚守马尼拉。这些人成为“马尼拉的弃儿”,遭到美军的重创,被赶到鲁奈特公园内的三座建筑里做垂死挣扎。另一方面揭示了个体的利己主义。美军进攻马尼拉时,鲁奈特地区的日军已失去了组织,横向的联系也几乎中断,大家只能动手自保。三田、河边、铜座等一行五人中午决定从城内逃到马尼拉湾,再从那里逃往巴丹半岛方向。他们刚进城就遭到美军的机枪扫射,河边中弹后滚到三田的身边,双手抱住了三田的右腿。三田感到暴怒,使出浑身的力气摆动右腿,踹河边的脸,令其松手。他挣脱河边后,独自疯狂逃命。
值得一提的是,梅崎春生对战后人性的认识与他对战争中人性的认识是相通的。在他眼里,日本战败后的世态是一幅利己主义的图画,物资匮乏,粮食短缺,人们要保存性命不被饿死,就要牺牲他人的利益。他在《关于利己主义》(1947)中说:“在现在的时代要维持生存就必须钻法律的空子直接到农村买粮食,要乘坐电车就必须把别人撞到一边。不能在书斋里过悠闲的日子。现在必须倾注全部身心与这个世态抗争。要有高度的狡黠并在牺牲他人的基础之上才可能生活下去。”“假如说文艺复兴始于个人的觉醒,则当今时代始于利己主义的觉醒和扩张。总之现世的颓废必将走到谷底。不管是否愿意,我们都将会认识到活下去是最高的美德,牺牲和献身是最大的欺骗。这样我们将不得不彻底地拥抱我们的利己主义。”[19]这与他在《日暮时分》中表达的“为自己而生存是唯一的真实”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梅崎春生在《世代的伤痕》(1947)里阐述了同样的观点,文中写道:“……首先生存是最重要的,这不仅是我,而且是所有的人通过这场战争都能得出的观点。”[20]
梅崎春生同时期创作的《蚬》(1947)便体现了他的这种观点。作品描写了一辆满员列车的接口处没有车门,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为了救助一位同车的女士,被挤下了列车。但是,在场的乘客们对他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担心,却在大声地哄笑。主人公不由得感叹:“日本人幸福的总量是有极限的。一个人幸福了,相应就会有另一人不幸。我们与其祈愿自己的幸福,莫如祈愿他人之不幸;与其空谈并不存在的幸福,莫如先将身边的他人推向不幸。我当时心里想的就是活下去。浅薄的善意和侠义心见鬼去吧。我等是生物,活着便是最高的追求,其他的念想皆为感伤。”[21]木村功指出:“战争带给国民和老兵们的不只是战败和悲惨的战后生活,而且是‘利己主义的觉醒和扩张’,梅崎从这里看到了‘新文学出发’的条件。”[22]这个分析触及到了梅崎春生战后认识的实质。
四 结语
如上所述,《日暮时分》以普通士兵的视角,重点讲述了一个逃兵的故事,其中贯穿着“活命是正确的”的思想。该作品一方面通过宇治对“命运”的反叛,追究极限状况下极端的利己主义,揭示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另一方面,通过对战场的描述,深入揭示了日军个体士兵在生死存亡之际的生存方式、复杂心理及人性,反映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求。户塚麻子认为宇治试图逃跑是“想拒绝并反抗从上面控制、限定自己的行动的‘命运’。”然而他对命运的反抗最终以失败告终。因此,“可以说《日暮时分》是一个想反抗‘命运’的人最后败给‘命运’的故事。”[23]
宇治、花田等人之所以想当逃兵,只是在日本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不愿充当炮灰。宇治对军人个体死亡价值的否定、对自己“宿命”的反抗本质上也是对战争的否定,可视为反战的一种表现,然其本质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利己主义。在《日暮时分》中,梅崎春生既没有简单地反战,也没有简单地援引战后廉价的人道主义理论对在战场上求生的行为持肯定态度。胜又浩指出,宇治拼死要确认的东西“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但是,要说不单纯的逃兵宇治由此代行了《樱岛》的主人公未能完成的最后的决斗,这似乎没错。”[24]从日本战后文学看,梅崎春生揭示人性的主题与同时代的其他日本作家也有相通之处。关于这一点将另文论述。
[1][12][19]戸塚麻子.戦後派作家梅崎春生[M].東京:論創社,2009.
[2][3][4][5][6][7][8][9][10][13][15][16][17]梅崎春生.梅崎春生全集(巻1)[M].東京:新潮社,1966.
[11]大岡昇平.大岡昇平集(3)[M].東京:岩波書店,1982.
[14]中井正義.梅崎春生——『桜島』から『幻化』への道程[M].東京:沖積舎,1986.
[18]和田勉.梅崎春生『桜島』論[J].福岡女子短大紀要,1979,(6).
[20]岸田正吉.『桜島』私論――<その生と死>[J].日本女子体育大·紀要,1991,(4).
[21]梅崎春生.梅崎春生全集(巻2)[M].東京:新潮社,1966.
[22]木村功.「戦後」を抱きしめて——梅崎春生の戦後認識[J].国文学解釈と鑑賞,2005,(11).
[23]戸塚麻子.〈運命〉への反逆——梅崎春生『日の果て』にみる戦争観と戦後意識[J].芸術至上主義文芸,2007,(11).
[24]勝又浩.飢えと旅人——梅崎春生論[J].群像,1976,(7).
(责任编校:陈婷)
TheQuestioningofHumanNature
ZHANG Jian, HE Jianju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Yongzhou Hunan 425199, China)
Through the eyes of a common soldier, Umezaki Haruo’sEndofSunmainly tells the story of a deserter, with the overarching theme of “to survive is right.” On one hand,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Uji’s rebelling against “fate”, it inquiries into the extreme egoism under extreme conditions, exposing the ugly aspect of human nature. On the other hand,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he battlefield, it explores deeply to uncover the lifestyle, complicated mindset and human nature of individual Japanese soldiers at the moment of life and death, reflecting their fear of death and desire for life.
EndofSun; war literature; egoism; human nature
I313.074
A
1008-4681(2017)06-0109-06
2017-08-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日本战后派战争小说研究”,编号:12BWW018。
张剑(1980— ),女,湖北宜昌人,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日本文学、中日文学关系。何建军(1968— ),男,河南登封人,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