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现代性价值取向书写困局*
2017-03-23徐休明
徐休明,宋 宇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新时期以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现代性价值取向书写困局*
徐休明,宋 宇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新时期以来,伴随着现代化进程加快,少数民族文学陷入现代性价值取向的书写困局,日趋走向了一条反现代性或者说现代性的悖反之路。一方面在文化离散的伤感与困惑中,民族文学尝试以传统空间建构对抗现代性;另一方面,则企图通过反城市书写消解现代性侵袭从而确立新型民族身份。考察新时期以来民族文学书写症候并分析其根源,通过将现代性与民族性、全球化与本土化有机融合,重构少数民族文学现代性价值立场,是当下民族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
少数民族文学;现代性;文化离散;反城市书写
现代化是国家进步与发展的重要条件,其兴起势必对社会生活方方面面产生巨大的冲击。新时期以来,少数民族思想文化领域的现代性是伴随着中国剧烈的现代化诉求而展开的。在此过程中,时空的界限逐渐模糊,不同地域均被纳入共时性的时间存在和一体化的空间存在之中,长期偏居一隅的少数民族也因此被纳入主流话语的现代化想象。在启蒙现代性的引领下,少数民族文学一度摆脱先前的单一视角而以一种现代性的意识重新审视本民族的生存状态与精神风貌,以批判性启蒙精神构建起新时期以来少数民族文学的价值判断维度。然而随着国家现代化建设愈演愈烈,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产生激烈的冲突和不对称现象,作为弱势的少数民族文学显得捉襟见肘,陷入困局。一方面,民族地区经济与社会各方面都在快速发展,但传统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国家急于在文化意识形态领域完成以民族复兴和再启蒙为时代主题的现代性转换,在强调现代性的同时,却忽视了少数民族文学自身的特性,使其日益边缘化并受到严重的被消解风险。在这样一种急剧变化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众多的矛盾使少数民族作家、学者很难主动参与现代性建设,在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制约下,这一时期的少数民族文学出现了一系列非现代性甚至是反现代性价值取向的文学书写。
“只有面临危机,身份才成为问题,那时一向认为固定不变、连贯稳定的东西被怀疑和不确定的经历取代。”[1]现代性受到少数民族作家的质疑与反对,在此背景下,民族文学审美视角开始后撤,而尝试运用传统文化的在场抵御现代性的侵袭,此时民族文学书写已逐渐走向了现代性的悖反。具体在文本中,现代性对少数民族而言首先意味着物质的现代化,而当民族传统与生存环境在现代化的侵袭下彻底解体,作为主体的少数民族人民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反而沦为“被发展者”,这使少数民族人们产生严重的身份焦虑,“不是我的头帕不美/不是我的丰采有何改变/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这样悲哀/那是因为我的背景遭到了破坏”[2](吉狄马加《不是……》)。环境的变迁,美好传统的消失使少数民族文学普遍带有着一种“文化离散”的意识,何处为家,成为现代性语境下少数民族文学书写的主题。在对精神家园颓败的反思后,“城市”便作为现代文明的象征符号开始进入少数民族的文学空间,当主体性被剥夺的少数民族人们从传统家园步入现代城市,最终却无可奈何地发现,信仰、价值、道德观念等等的差异使之也无法真正被城市包容。个体的背后,实则是两种不同文化空间,以及由它们所塑造的不同文化意识和身份立场的交锋,作为现代性同构物的“城市”也因此成为少数民族文学批判的对象。对城市的陌生与抵制,对文化离散的焦虑,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还乡之旅”似乎成为少数民族文学在现代性场域中的一种集体诉求,在确立民族身份、重塑传统民族文化空间的同时,传达着现代性与传统性、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间冲撞、对抗以及交流的艰难。
如何才能回到梦想中的故乡?或者说,在整个社会都已被纳入现代性话语逻辑的时代,我们是否还能够完成诗意家园的重构?如何在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者间找到一条对话与相恰的途径,又如何化解当下少数民族对现代性的拒斥,突破现代性价值取向的书写困局?这些成为少数民族文学在“离散”中奔波找寻的主题。
一、现代性的迷失——少数民族的文化撕裂之痛
“现代性是一种独特的文明模式,它将自己与传统对立,也就是说,与其他一切先前的或传统的文化相对立:现代性反对传统文化在地域上或符号上的差异,它从西方蔓延开来,将自己作为一个同质化的统一体强加全世界。”[3]现代性与全球化使得民族的边界日趋开放和混杂,文化呈现多元发展态势,少数民族文化也面临自身文化发展模式的艰难选择。一方面是在多种文化碰撞与复杂交流中,当下少数族群文化显得捉襟见肘,处在弱势地位;另一方面则是在相关理论支持下,其文化自身表现出较强的自省和自觉意识,在此背景下,少数民族文化最终被置于“文化撕裂”的境况,其明显后果是文化离散的经历及生命体验。后殖民理论家霍米·芭芭曾指出,离散理论从文化上来讲,是关注人的一种“无家”状态。在他那里,离散不只是一种“离家的忧伤”,更是一种“边缘性的视野”及优势,一种可以超越中心与边缘、东方与西方一类简单的两极对立的文化胸怀。[4]童明教授则进一步分析了这个词的语义深度,他指出:diaspora一词语义远不止于同家园的联系,它更强调运用跨民族的眼光和视野对民族文化、历史进行重新审视。[5]而在我国90年代以来的多元文化语境中,文化的离散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漂泊在母族文化之外、处于多种文化之中,却又总是游离于每一种文化的生存境遇,在此种境遇中,少数民族作家运用“离散视角”对本族及他者文化予以观照,体现了“跨文化存在”的生命体验。
具体在文本创作中,文化离散是与少数民族身份模糊紧密相连的情感形式,但从另一方面却也构成了9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文学最精彩的笔触。“当一辆辆漂亮的车流/从身边匆促而过/像一群发狂的野马群/孤独便从心底淌溢/我泪水盈盈 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农牧民族的儿子/打从森林来到这个城市/我就注定属于一种孤独的边缘”[6](聂勒《牧人的眼睛》),在象征现代文明的都市中,少数民族文化被排挤被边缘,像聂勒一样,少数民族诗人游荡于城市,在日夜相伴的人群和嘈杂中失去话语,在多种文化的交融中忍受着文化撕裂的疼痛与迷失的困惑。在这错乱与迷失中,他们只能于孤独中不断通过文学的书写确认自己的文化之根,“在梦中,他们总是回到青春年华的友爱草原,那一半花、一半草的山川,那在长满甜美野生浆果的山崖间安详地哺育着幼仔的白唇鹿,那林间潮湿的青苔地,被秋天火红的皂英树映红面颊的姑娘甜美的笑声……”[7](铁穆尔《山那边有个地方叫友爱》),思乡心切的作者无法遗忘自己的文化之根,更割舍不了家的情感,但飘零在异乡的港湾,面对现实,却也只能一直处于文化的搁浅状态,在现代性有进无退的扩张中便如“一条失修的帆船/等待风把我吹灭或吹散”[8](聂勒《大山》)。
当现代性溶解空间的差异而将各民族人们纳入全球同一交往、碰撞的共时框架,少数民族就已经失去了居住地地理位置的封闭性与边缘性,从这一刻起,“文化离散”的命运就已经降临到每一个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身上,自我的迷失和分裂以及由此造成的疼痛与流浪便从这里开始,“我写诗,是因为我承受着多种文化的冲突。”“我写诗是因为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我们灵魂中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9]其实,进一步来讲,“家园的迷失”更像是一个90年代以来民族疼痛与伤口的“隐喻”:每一个少数民族族群的文化都正在遭受着破坏甚至走向消亡,这才是民族集体的疼痛。但在这样一个“向前看”的时代,疼痛的呼喊终究湮没于时代的主旋律,家园的迷失与文化的流浪,成为诸多少数民族诗人无法抗拒的命运。
“但是,并非所有的流浪者都是自愿的,因为他们宁愿呆在原地,而不愿意移动。……对他们而言,自由意味着不必在外面流浪,意味着拥有一个家。”[9]应当看到,我国少数民族文化源远流长,文化起源都非常遥远,当它负载着数千年历史文化积淀向现代性转型,必然是一个漫长而且充满痛苦的过程。成长于这种复杂语境下的少数民族作家,一时也很难形成以现代性为核心的价值观体系,面对危机与困局,他们希望在不改变既有体制和文化的情况下完成现代性改造,将现代与传统结合起来,又或者不约而同地企图以传统文化的在场拒斥现代性的挤压,以重建均质的民族文化身份,在失根感日益凸显的全球化时代,经历过流浪的苦痛,返乡成为历史的必然。不论是想将现代服务于传统,抑或是以传统强硬地拒斥现代性,其实质都走向传统的回归,走向现代性的悖反。
阿来便是其中一例,现代性是其创作始终关注并追寻的主题之一。在现代化迅猛发展的今天,民族文化当如何自处,作为其中一个重要分支的藏文化又该如何在当前的文化格局中谋得更好的生存与发展。对于这些,他依旧心存疑惑,在其诸多作品中,可以看得出来作者仍然纠结于民族立场和现代诉求的问题,最终未能升华出超越民族的思想情感,也没能从审美的角度展现出人类在面临两难处境时的矛盾及其抉择。在其作品《空山》中,作者深知机村的“现代性”遭遇无可避免,他虽无意抵抗,但在具体的文本书写中,字里行间还是透露着较明显的思想倾向。额席江奶奶、巫师多吉他们维护着传统的民间价值体系,在外来者的眼中,他们是愚昧的,但作者依然将他们作为美好、善良和正义的化身。在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冲突中,作者不自觉地以宽容的态度维护着民间藏文化,而对于外在侵袭力量则表现出较为明显的排斥,最终囿于家园丧失之隐痛而未能升华出更具深度的思想情感。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通过对传统、过去的反复追询与书写,维护民族团结,确立民族的存在。近年兴起的对少数民族“重述历史”现象的考察也正是基于此而展开,“重述”绝不仅仅是要返回历史现场,重建真实而宏阔的历史图景,更是要通过历史确证当前的民族精神和民族立场,从而实现对“文化创伤”的修复与建构。这在当下现代性与全球化持续深入的语境中,是有一定历史合理性的,也为民族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多重可能。
另一类作品则以文化本质主义的姿态强调自我保护,在“文化还乡”的过程中建构起民族历史的乌托邦,在审美文化空间中却也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离散于“文化异乡”的诗人们,在流浪的苦痛和一抹深切的乡愁中,走向返乡的归途,准确来说,这是文化的还乡,一种对文化的怀恋,一段精神的旅途。“恬静的山寨/母亲开始呼喊/晚归的孩子/那声音/在我眼里/渐渐长高/最终支撑起/那一黑色的天幕”[10](鲁若迪基《爱》)。母族的土地,和这土地上所有的事物便是少数民族诗人、作家文化还乡的起点,解脱于“流浪”的境遇,回到那连绵的深山,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世界,在文化的家乡中,感受一种充实的“居家”人生状态。我们常常能够从少数民族诗人的诗作中感受到这种“还乡的情感”,被那些甜美自然的意象和温暖自豪的心灵所感动着。“我看见一个彝人的孩子/躺在山岗上/我看见一只小羊睡在他身旁/我看见他睁着一双黑色的眼/长久地望着一只鹰在盘旋/长久地望着一只鹰在翱翔/在他的头顶上/那无垠而又辽阔的天空/就像一片迷人而沉寂的海洋”[11](吉狄马加《我渴望》)。诗人努力地向世人展示少数民族生存的、未经雕琢的自然纯美环境,这里是由小羊、天空、山岗所构成的美好的诗意世界,这里有孩童无忧无虑的甜美,对广大世界的好奇和忧虑,那双黑色的眼睛代表着单纯,也蕴含了深沉的情感与思考。在这些诗歌中,少数民族诗人用回忆建构起家乡生活的绝美画面,在甜美纯洁、自在温馨的言辞中最终实现了想像性的还乡。
但问题的吊诡在于,尽管我们一再摆出一副拒斥现代性或文化还乡的姿态,一再强调文化多元,或运用文化相对主义等理论资源去抵御民族文化被消解的风险,但在当前众多的少数民族文学书写中,为什么其身份认同仍然日益走向认同焦虑而处于“离散”的生存状态?“我站在这里/在有红灯和绿灯的街上/再也无法排遣心中的迷惘/妈妈,你能告诉我吗?我失去的口弦是否还能找到”[12](吉狄马加《追念》)。
不得不承认,当下一些少数民族文学书写,普遍存在着因缺乏族群文化交流而过度执着于将自我主体作为一种想像性存在的现象。在这些文本中,浓重的文化原教旨意味、狭隘的价值观选择,这些都限制着作品对主题挖掘的深度与广度,也阻碍着文本对现代文化的理性分析和对传统复杂关系的立体性呈现。然而,倘若站在现代性进程中处于被消解一方的少数民族文化立场进行思考,这种较为极端的发言实则为迫不得已的矫枉过正,因为学术价值并非其发言的动机,最终目的在于用感性的话语姿态进行感召。这种感情压倒理性的话语方式反过来又限制了文本题材的选择而使其无法成为自足性的文化空间,最终使文本走向模式化与符号化,在现代性与全球化的背景下,这种方式显然无法承担民族文化转型和重建的任务。
二、现代性的悖反:少数民族文学中的反城市书写
现在形成的共识是,少数民族地方任何意义上的现代化,都应以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为基础,以借鉴外来力量为手段,而不是相反。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对于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社会环境里的大多数少数民族作家,他们的视野、观念、立场等还难以在短时期内完全接受并积极实践现代性诸要素,各种传统因袭的重担还阻碍着他们对现代化主动而自觉的追求。所以,当前少数民族文学出现一种集体无意识地致力于反现代性的书写方式,而城市,作为现代性同构物和一种新的书写元素,以超越实指层面的文化意义成为当下少数民族文学非理性批判对象。
“我要用头碰击那钢筋水泥的高层建筑/我要撞开那混杂的人流”当代少数民族对城市的拒绝、恐惧和不信任,形塑出其文学中的反城市书写现象。藏族作家才仁郎公的作品《鲁姆措》描述在采风者的影响下,鲁姆措这个有着一副金嗓子的农家姑娘,对城市燃起了巨大的渴望,在只身前往城市的过程中,她没有伤感,有的只是与故土决裂的激动,那白色的公路因为是“连接碧绿草原与喧闹城市的血脉”[13]便让她心生向往。可是,接连不断的“准城市遭遇”却刺痛了鲁姆措的心,旅店老板直截了当地问道:“没钱。那你到城里当婊子呀。”[14]接着是次仁扎西,这个承诺帮助鲁姆措的男人却是对她心存歹心。城市,对于这个来自边远民族地区的纯洁少女,到底是一个欢乐的梦,抑或是无尽之泪?这些不确定的书写,反映了少数群体进入城市后所面临的尴尬境遇,这种无法完全切入城市生活的文化区隔,使当下民族文学中的城市书写始终笼罩着一种悲凉气氛,并感受着一份沉重的创伤体验。
“文学是一种社会产品—它的观念流通过程,委实也是一种社会的指意过程”。[15]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文学并不仅仅“准确”地应和着世界,而是提供观照世界的方式,在文学与现实空间所构成的交织错杂的意义之网中,一处叙事空间的改变必然引发其他空间在某种程度上的变化,这两者所提供的有效视角可以成为我们观照世界的独特方式,具体到近些年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乡村的美好及纯粹便常通过生命个体在城市中的创伤体验得到反衬。“在城市宽广的街道上/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我寻找着牧人的眼睛/我寻找着忧伤和欢乐的源远/当一辆辆漂亮的车流/从身边仓促而过/像一群发怒的野马群/孤独便从心底淌溢”[16](聂勒:《心灵牧歌》)。在这里,城市成为“孤独”的代名词,车流被形容为“发怒的野马群”,城乡的关系便转换为“城市—创伤”“乡村—欢乐”的二元对立。鲁若迪基则更进一步,对家乡怀念之情已是溢于言表。“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闭上眼/它就天黑了/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刚好可以翻过山区/应答母亲的那声呼唤……小凉山很小/只有我拇指那么大/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17],小凉山很小、很贫穷,但我却丝毫不为之感到羞愧,因为它就是我的母亲,它赋予我文化的生命,我因之而深感自豪。在这首充满自传意味的诗歌中,母亲与凉山同构一体,二者的重合让诗歌的血脉情怀愈显深沉悠远。对城市空间的畏惧使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反城市书写刻意把经过纯化的传统空间,当作一种民族遗产,表达了民族精神的本质,定义出民族的文化身份。
詹姆逊曾说,第三世界知识分子总是“执着地希望回到自己的民族环境之中”,少数民族作家便是通过历史、文化、语言构建“想象的共同体”,以治愈在城市空间体验到的心灵创伤,回归理想的精神家园。尽管这一家园在现实生活中给予他们的并不一定是完全美好的回忆,但因其纵性历史的骤然断裂和横性空间的剧烈冲击而具有了强烈的意识形态意味,并以其对传统家园的刻意回望来对抗或抵制民族历史的遗忘,他们的反城市书写文本也就具有了文学文本和政治文本的双重价值。但是,对于当下民族文学的反城市书写而言,这一非此即彼的价值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理性批判精神的缺失,制约着民族文学对城市空间的深入挖掘与拓展,最终也阻碍了民族文学以一种主动自觉的态度参与现代空间精神系统的整体建构。在这样一种思维模式下,我们可以看到,少数民族文学的反城市书写,经常是以二元对立思维看到乡村空间在城市空间的侵蚀、挤压下愈发边缘、颓败,而无法站在更高角度以更为开阔的视界探寻少数民族个体融入、适应城市的可能性,对城市空间的观照和阐释依然局限在某种肢解性框架之中,有时为了为我所用,城市甚至被臆造、定性为民族空间经验的对立面。乌热尔图在《蒙古故地》中曾描述“如今,大兴安岭在喧嚣中静默,古老居民的‘声音’已被‘替代’,我们听到的只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砍伐者和滥垦者的噪音。……难道不能停住脚步,听听大兴安岭的叹息?难道不能从那大山的呻吟、从那大河的咆哮中,感悟一点什么吗?”[18]
但城市化或现代性毕竟不以某个民族的意志为转移,深入考察当下民族文学中的城市书写现象,一味地从感性层面抵触、对抗城市最终会让我们陷入文化民族主义的泥淖而无可自拔,当下真正重要的是理性地思考城市并探求少数民族融入城市的可能性和可能方式。只有真正地撇开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一种开放性心态和对话性意识面对他者,将“自我—他者”的关系转化为“我—你”的关系,在城市文化的基础上,才能最终建构起兼容现代性和民族性特质的新型民族文化身份。
三、少数民族文学重构现代性价值立场的一种可能
现代性的进程越迅猛,文化领域的改造越有力,少数民族文学对现代性反应越是强烈,正如前文所述,他们一方面对现代性及其同构物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又积极寻找能够“诗意栖居”的家园,以救治在现代化过程中变得狂躁不已的心灵。说到底,就是面对浩浩荡荡的现代生活,作家们试图在进行尖锐批判的同时建构起一种新的有信仰的生活,以边缘性、传统性和借此得以延续久远的神秘性来抵抗现代文明所带来的普遍性侵袭。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现代化进程无可逆转,当务之急是怎样在现代性转型的复杂时代背景中重新确立一种价值立场,在包容、借鉴其他话语内容的基础上探求少数民族文学在现代性语境中的生存发展之路。
长久以来,我们潜意识里常常认为新的便是文明的、进步的;旧的便是非文明的、落后的,而人类文明的进步,似乎总要以民间艺术的消失或一些原始生活的永久消亡作为代价。这种思维定势取代了理性的判断,让我们对落伍的、无法跟上时代的东西大加挞伐,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亦是如此,这就无怪乎一些少数民族学者、作家持一种尖锐的对立立场和态度,我们潜意识深处也是如此。其实,真正的文明并无新旧之别,文明的进化有自己的过程,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跟上物质文明的进程也是正常的,但这并不是我们封闭民族意识、狭隘民族视界的借口,传统对于任何民族而言显然并不是一块铁板,其自身所包含的知识结构亦非不可动摇,恰恰相反,传统擅于跟随社会时代的变化而改变自身,并在社会时代的动态背景中开展内部循环。从现代性的角度,循环其实也是不断地修正。所以,不论是作家抑或是批评家,不论族群所属,只有摒弃我者与他者间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和非正常错位,追寻民族性与现代性、全球化与本土化的有机融合,从现代性的立场重构人类生命永恒的家园,才是当代民族文学研究应持的一种根本立场。
无可否认,一个民族的民族性深植于独特的民族生存地域并与其传统一脉相承,但在现代性的立场,一个民族的民族性更在于其在共时性多元文化共存及历时性文化积累下所形成的民族品格和文化精神。也就是说,民族性不仅仅意味着沿袭原有的生活方式、保持传统的风俗习惯,更在于保存民族自身的文化精神,而只有将民族性与现代性结合起来,以现代性的有效视角反思本民族的内在精神,保持本民族文化精神的独立性,才能在当前错综复杂的文化背景下看清民族群体的生存境遇并透视其精神走向。正如阿来《大地的阶梯》后记中所说“不想写成一本准冒险记,不想写成滥情于自然的文字,不想写成文明人悲悯野蛮人的文字。我想写出的是令我神往的浪漫过去,与今天正在发生的变化,特别是这片土地上的民族从今天正在发生的变化得到了什么和失去了什么?”[19]与此同时,还应看到,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各民族文化都无可避免地处在与其他文化对抗、交流和融合的境况,在此过程中,民族性只有在广泛借鉴、吸收外在有益因素,积极参与现实性对话的基础上,才能够获得持续发展的空间。“传统的价值在于现实境遇的需要,脱离现实的传统与脱离传统的现实都是一种心造的幻影”[20],作为以弘扬民族文化为己任的民族作家,既不应耽于文化守成的心态,也不应深陷解构主义的思维,而应努力在促进民族性与现代性对话、融合的基础上,寻求突破的起点并肩负起民族文学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重任。
其次,就目前而言,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下,现代性的价值选择已经成为各个文化发展变迁的一种共识和趋势,借吉登斯所言,现代性也正在经历着全球化的过程,现代性内在就是全球化[21]。在全球化的推进影响下,各民族的地域生活开始彼此关联,人们也许对于本民族生存地域的认同和依恋依旧存在,但这些地点本身已不纯粹,它们不再仅仅作为对民族地域性参与和实践的表述,而且日益参与到全球化的过程并接受外在各种因素的影响。在现代性意义下,民族的地域本土文化已不再单一,它由本土以及非本土意味的他者内容共同构成。基于此,如何以一种开放性的姿态维护世界文学和民族本土文学之间平等、互渗的对话关系是当前民族文学探讨的重要话题之一。
霍米·芭芭曾提出“间性空间”理论,他认为,人类文化始终处在一个充满矛盾的混杂空间,各种文化在这里发生碰撞、冲突,在经历最初的冲突交融后会产生某个“间性空间”,它提供给不同文化交流、对话的平台,不同文化成分在这里以协商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当代民族文学应勇于突破地域政治想象和自我身份认同的局限,走出过去猵狭的立场,以一种更为开阔的视野重新审视本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维习惯,在深度研究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体悟本族文化在现代性转型阵痛的同时,借鉴外在文化的合理因素,从现代性现实出发,在深入思考和广泛对话的基础上,重新建构一个可以充分表述自己意愿、把握自我主体的文学场景。近些年诞生的一些杰出作品,例如《水乳大地》《额尔古纳河》,同样是叙述过去,同样面对错综复杂的历史文化语境,作者并未纠结于历史传统、风俗习惯的改变,而是结合外来文化因子,透过古老的文化触摸到人类生存层面的哲学体系,直至今日,它依然富有生命力,彰显着一种普世的价值。
最后,在对当代民族文学研究立场的坚守中,批判的意识仍然不可缺少,不仅是对主流文学、对现代性进行批判,更要体悟自身,对民族文学中存在的各种非现代性因素进行批判,既要意识到西方全球化话语对非西方文化的收编和渗透,又要借助西方话语中的有益成分审视自身的消极因素。例如,当我们在批判文化的单一性和非民主性时,往往不作批判地把多元文化主义看作民主的,宽容的,却忽视了多元文化背后主流文化的隐形渗透。所以,只有强化民族文学研究中的批判性品格,翻转其中隐而不显的权利话语或本质主义话语,发掘出民族文学中那些被歪曲和边缘化的民族历史和文化,呈现民族文学书写特征和曾经被遮蔽的各种价值,才能尽快创新适用于民族文学现实的理论体系,并最终突破少数民族文学在现代性语境中的书写困局。
新时期以来的少数民族文学伴随着社会转型的激变从风雨中走来,成长于现代社会的少数民族个体面对错综复杂的历史文化语境如何作出抉择?我们是否还能够返回文化的故乡,抑或应该抛弃传统接受城市的洗礼?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困扰着我们,也许,摒弃我者与他者间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和非正常错位,追寻民族性与现代性、本土化与全球化的有机融合,从现代性的角度重构人类生命永恒的家园是我们目前应持的立场,但这些是否能够真正帮助少数民族文学彻底摆脱现代性价值取向书写困局,尤待我们继续实践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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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朱德东)
The Modern Value Orientation’s Writing Dilemma of the Chinese Minority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Period
XU Xiu-ming, SONG Yu
(ArtSchool,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Since the new period, with the acceleration of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minority literature has dropped into the writing predicament of the modern value orientation, going to an anti-modernity or the contrary way to modernity increasingly.On the one hand, in the sadness and confusion of cultural dispersion, the national literature attempted to construct the anti-modernity through the traditional space; on the other hand, it attempted to establish a new national identity through the anti-city writing and digesting modern invasion.By observing the writing symptoms of the national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period and by analyzing their root causes, through the organic integration of the modernity and nationality, globalization and localization, reconstructing the minority literature’s modern values standpoint is an important direction of the nationality literature research.
minority literature; modernity; cultural dispersion; anti-city writing
10.3969/j.issn.1672- 0598.2017.01.017
2016-10-3
2015年南开大学“知行南开”研究生社会调研项目“天津(文艺)副刊的研究”(A005)
徐休明(1991—),男,满族,河南省焦作人;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宋宇,男;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9
A
1672- 0598(2017)01- 0122-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