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暴力对抗命运枷锁
——欧茨小说《他们》的身体政治解读
2017-03-23刘会
刘 会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金城学院,南京 210016)
以暴力对抗命运枷锁
——欧茨小说《他们》的身体政治解读
刘 会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金城学院,南京 210016)
欧茨小说《他们》以暴力虐待下的身体意象展现美国社会权力运作机制对个体的规训和管制,以及多重压迫下女性意识的身体表征。命运枷锁下的“他们”并没有屈从于“全景式”规训机制,而是在反抗中努力重构身体的主体性。我们能够通过小说文本、话语去解读身体所蕴含的历史构建和文化认知,解读身体的社会表征、身体的生产性和身体隐喻。
暴力;身体政治;规训;主体性
西方思想史上关于身体的研究和论述经历了从柏拉图、笛卡尔等的二元对立论到尼采等的一体论,再到福柯将身体研究与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相结合,完成了西方社会各界的“身体转向”[1]143。福柯在《疯癫与文明》(1961)、《事物的秩序》(1966)、《监禁与惩罚》(1975)和《性史》(1976、1984)等著作中论述了身体与权力的关系,身体不再是医学研究中的血肉之躯,而是各种权力,机制用以实现政治、社会、文化目的的客观媒介,人的身体“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身体的重要性体现在各种社会控制机制、微观权力和规训机构都是通过身体作用于人,达到规训和控制人的目的”[2]27。福柯的研究助推了身体概念的隐喻化,打破了身体的传统学术界限,使身体不再仅仅作为医学领域研究的客观对象,而是作为可书写和可叙述的载体,观察、记录、解析着人类的历史、社会、政治、文化。在有关身体研究中,体现了语言和心理分析的转向,身体成为演说行动或话语,“发现”或“建构”的身体被“表演的”身体所取代[3]4。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因其变换多样的写作手法和个性鲜明的表现视角曾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这位多产的作家将动荡的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浓缩到其作品中,巧妙地运用意识流、心理分析、内心独白等现实主义手法展现现代人在残酷现实中的焦躁和无奈,人们对信仰、道德、理想的美好追求被暴力、暴乱、死亡的重锤击碎,暴力的书写使小说人物与现实之间的冲突自然而又突兀地存在着,同时带给读者一种“横穿一片情感的雷区”的阅读体验,读者“时常会因那多重爆炸而心灵上受到极大震撼”[4]142。
《他们》是欧茨暴力作品的典型代表,被评论为“一个阴森森的哥特式房间,里面充满着鲜血、火灾、 精神错乱、 混乱、 贪婪、 腐败和各种死亡”[5]120。《他们》中的“他们”身体遭受着暴力、疾病的摧残,鲜血淋林、无处遁形,这种打击和折磨与“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是各种权力机制对身体的规训结果,“他们”的悲剧命运归根于“他们”之间权力关系相互作用以及社会微观权力机制的霸权作用。从身体政治的角度去解读《他们》,《他们》就是一部“他们”在动乱的社会背景下被规训、自我规训和反规训的无硝烟斗争。
一、城市空间内荒诞的身体暴力书写
《他们》是一部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暴力、荒诞和疾病的小说,那些带着血腥气味的暴力场景和突如其来的情节转折给读者带来了不同寻常的阅读体验。小说开头对坠入情网的洛雷塔貌似平和的描写却被洛雷塔的不安破坏了画面,“她的心砰砰跳起来”[6]2,紧接着她带回家的情人伯尼被她的哥哥枪杀,小说中大量的关于死尸和血的描写印证了读者和洛雷塔的不安。更为荒诞的一幕发生在洛雷塔失魂落魄地将警察霍华德当作救星带回家以后,霍华德在死尸面前占有了洛雷塔,作为交换霍华德帮助洛雷塔摆脱了困境,这种离奇、龌龊、血淋林的故事开端将所有的幻想拉回冷酷的现实,权力与身体的角逐由此拉开帷幕。正如福柯所说,权力在日常生活中有着普遍的渗透性,无处不在,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一种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被福柯解读为一种力量关系,暴力作为力量的伴随物,成为权力关系中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各种社会控制机制、微观权力和规训机构通过暴力作用于人,规训人的身体,而被控制对象也以某种暴力形式进行反抗。这种规训与反抗之间的暴力斗争在小说主人公朱尔斯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处于青春期的朱尔斯非常厌恶自己破败不堪、充满争吵的家,他将自己的父亲霍华德视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父亲的无能带来了母亲终日的怨声载道,使自己不管在金钱上还是社会地位上都低人一等,甚至失去了追求爱情的权利和自由。父亲作为家庭空间的统治者,控制着朱尔斯对自由的追求,被权力规训了的朱尔斯只能通过思想做默默的反抗,他不止一次地幻想着“把他父亲的头盖骨劈成两半”[6]97,这样他便可以冲破牢笼,照着地图环游世界。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虽然朱尔斯对自己的父亲厌恶至极,却依然内心悲伤,朱尔斯竭力压抑悲伤,伪装出一种冷漠、不以为意的表情,荒诞、暴力、血腥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在河里,在水底下,也许有人的尸体;至少孩子们曾经讲过,他们看见过人的身体漂浮到睡眠上,接着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死人,溺死的人,他们是那样安详,那样的耐心……朱尔斯感到这些黑乎乎的神秘的人们,这些看上去就像活人的尸体,正在空气中蠕动”[6]153。这些阴森森的描写正是朱尔斯精神上备受压抑的身体表现,活着的人如同死了的人一样扭曲,失去了灵魂,无声承受着社会权力机制对身体的规训。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论述了权力运作的完整流程,在权力运作伊始,先将固定的封闭空间分割,置入权力实施对象即个体的身体,然后观察、记录权力与个体之间的博弈。在这一过程中空间的作用举足轻重,成为联结某种权力与其实施对象(身体)的中介,同时成为权力隐藏的物理基础和现实场所。我们把这种权力通过空间间接作用于对象的“规训机制”在应用范围上无限扩展,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与每个个体都息息相关的城市空间,甚至整个社会。《他们》的故事空间设定在被欧茨称为“凶杀之城、浪漫之城”的底特律,讲述了从 1937 年到 1967年之间美国城市中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小说以温德尔一家贫苦不堪、支离破碎的生活境遇为主线讲述了被上层社会他者化了的城市无产者如何以坚韧的意志对抗凄惨命运。“他们”虽然命运多舛,忍受着社会不公和暴力的双重夹击,但是他们依然在贫病交加中锲而不舍地勾画着安逸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即使是被残酷的现实冲撞得遍体鳞伤,怀抱着的“美国梦”依然指引着他们奋进的方向。密闭的城市空间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态观察、记录着权力机制对“他们”身体和精神的规训,而暴力则是作家在城市空间书写“他们”凄苦命运和不懈追求的有力工具,暴力是旧机制的终结,同时也是新体系的开始,暴力毁灭了梦想但是也预兆着新的曙光,朱尔斯的一生正是这样一个伴随着暴力跌宕起伏的一生。朱尔斯出生在城市,因为他父亲的失业,他们一家搬到了远离城市喧嚣的乡下,但是为此他母亲洛雷塔时常“心中常常涌起一种孤独凄凉之感”。她认为“每个从娘胎出来的人都总得是一个人——仅仅一个人——而这个个体的、私有的、无名的自身的躯体,既不会被弄垮,也不能从它那儿逃脱掉。”[6]59带着这种貌似悲壮的命运平等论以及对城市生活的盲目向往,洛雷塔在丈夫霍华德离家去打仗以后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乡下,重返交织着爱恨情仇的城市空间,开启了朱尔斯坎坷的追梦之旅,一家人也在城市空间囹圄中彻底沦为金钱的奴隶,迷失了自我。“底特律的生活带给温德尔一家的是严酷、无情和恐惧,所以朱尔斯高声呐喊烧掉这座城市。”[7]34而暴力在朱尔斯人生的各个拐点充当的恰是击碎梦想的铁锤,它敲醒了幻化在空中飘渺着的灵魂,使朱尔斯海市蜃楼般的幻想空间每每与现实空间重叠,映射出城市空间内权力机制规训下的了无生机的身体。
朱尔斯虽然出身贫苦,外部环境又动荡不安,他却一直保持着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和对美好生活的虔诚期望,所以当他偶遇行为古怪但是出手阔绰的伯纳德时,他对伯纳德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他相信“这是自己生活的转折点,是他生命的开端”[6]276,伯纳德能够让他的生活“青云直上”[6]274。当他心潮澎湃地怀揣着发财梦到伯纳德家接他去机场准备离开底特律去成就一番事业时,离奇的、血腥的、扭曲的暴力场景出现了,“他(伯纳德)脸朝天地躺在那敞开着的盥洗室的门旁,喉咙被人切开了,血流的到处都是,黏在伯纳德的脸颊上,甚至前额上,他那圆睁着的眼睛有一只也黏上了血,睫毛上凝结着血块”[6]288。至此伯纳德从朱尔斯的生命中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是朱尔斯生命轨迹中幻入但又随即幻出的一个小黑点,朱尔斯重又陷入漫长、单调的生活。但是被欧茨比喻为在裂缝中生长的杂草的朱尔斯,岂能就此归于沉寂,这棵生命力旺盛的杂草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伯纳德的侄女娜旦,全然不顾他们之间鸿沟般的等级差别。朱尔斯的心理空间在城市空间上无限蔓延伸展,不卑不亢、百折不挠地追求着属于上层空间的爱情。
朱尔斯故事的主题是精神所作的努力——怎样为获得自由而奋斗; 怎样冲破压抑,日臻完美——也许是七拼八凑的,但无论如何还是完美的; 以及作为一个美国青年的朱尔斯斗争的这几个方面,也许朱尔斯会觉得是值得记录的。整个底特律都是一出闹剧,底特律的许多生命都注定是闹剧式的。然而朱尔斯的命运将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异常可怕的疯狂之中,使他身体耗尽,精神溃败,但这一切却是符合逻辑的[6]302。
朱尔斯的这种疯癫、痴狂的状态最终被娜旦的一声枪响打破,朱尔斯又一次被暴力的锤重重地从幻想的极峰和欢愉中敲回到凄苦寂寥的现实空间,支配着抽象空间的权力机制再次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朱尔斯在城市沼泽中挣扎,无情地嘲笑着精神几近崩溃的朱尔斯。
二、性别意识的身体表征
在权力对个体进行规训的过程中,主体会有意识地反抗微观权力机制、规训机构对身体的控制、压抑和管制,重新构建缺场的主体意识,重拾话语权,行使自己的权力,在这一过程中,身体会成为个体摆脱辖制,重获自由的物理工具,帮助个体更客观地认识自我,实现自我意识的升华。《他们》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动荡的历史时期,在这样一种外部社会环境下,女性的处境水深火热,她们在各种微观权力戕害下逐渐沦为丧失了自我的无意识的生命客体,女性的身体政治意识决定着种族、阶级、父权压迫下的女性的觉醒。一方面,女性的身体受到各种微观权力机制的规训、侵犯和践踏;另一方面,她们在与权力机制抗衡,重新确立主体身份的过程中,身体充当着她们披荆斩棘的政治武器,利用自己的身体夺回以身体为中介被强行剥夺的自由和尊严。《他们》是一部权力、暴力与两性关系交织在一起的小说,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是地位卑微、疾病缠身、命运多舛,她们庸庸碌碌地过着迷乱空虚的生活,而朱尔斯的妹妹莫琳却是这样一群女性形象中唯一一个还能让人看到希望的人物形象,她就犹如一支独立于淤泥之上的冷傲的莲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虽然与小说所设定的社会氛围格格不入,但是却如一缕清风,安抚小说内外略显焦躁的心灵。
最开始的莫琳以一种平和甚至享受的心态接受权力机制的规训,被迫服从等级秩序和社会规约,她认为“惩罚会使人变好,会使人文静,会使她的母亲永远不再尖声喊叫”[6]137。顶着对惩罚的敬畏和恐惧,莫琳每天中规中矩地过着日子,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都表现出色,权力的规诫作用使莫琳同时具有了毫无生机的身体和诸多奇妙幻想的思想,两者貌合神离、各行其是。莫琳最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从空间理论上看,图书馆是历史时间堆积的异质空间,通过图书馆,人们可以跟不同时代的人对话。对于莫琳来说,图书馆是她躲避现实寻求精神寄托的绝佳场所,只有在图书馆才能为她那脱离于身体而不拘于羁绊的灵魂找一处栖息之地。莫琳的命运转折于一本蓝色的会议记录本,这个本子的意义被莫琳无限放大,因为在她看来这个本子象征着她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脱离她所厌恶的生存空间的开始,她弄丢了这个本子,她“正经历着一生中最坏的厄运,此生休矣。”[6]181她发疯了一样寻找这个本子,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永远也得不到宽恕;没有出路,无法解脱,毫无希望——只要她能再度成为一个纯洁无辜的人,只要能让那天下午两点半的事情再现,她是会牺牲一切的”[6]182。但是这个带给莫琳希望又无情将她推向绝望深渊的本子最终也没有找到,莫琳丢失并且苦苦寻找的不仅仅是一个本子,而是她作为个体在规训作用下逐渐朦胧濒于消失的身体政治意识。
莫琳继父的出现彻底唤醒了她的身体政治意识,继父以一种绝对的父权话语姿态对莫琳不管是从身体上还是从精神上进行约束和管制,甚至施以暴力,莫琳对他心生厌恶甚至是憎恨,虽然莫琳规训了的身体未作任何反抗,但是却在心里恶毒地诅咒自己的继父,希望他如同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死去,“被金属压死,被灼热的金属片烫死,几吨重的金属把肋骨、脑颅压个粉碎”[6]186。福柯在《性史》中说,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抗。身体受到了规训权力的控制,人就生活在现代社会所构成的“监狱牢笼”内,这就如韦伯所说的“铁笼”,或如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逻辑”[8]20。莫琳逃离“监狱牢笼”的方法是从认识自己的身体开始,她决定让自己成为驯服自己身体的权力所在,让它服从、配合她的意志力量,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商品去出卖,换得她认为可以帮助她逃离“铁笼”的金钱。对金钱的渴望令她神思恍惚、肆意妄为,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羞怯,此时,莫琳的身体完全沦为丧失了主体性的无生命的血肉机器,莫琳进入一种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客观存在的集体无意识状态,斗志昂扬、乐在其中。幻想逃脱权力“牢笼”的莫琳最终依然摆脱不了命运悲剧的魔爪,她的事情被继父撞破,藏在书本里的钱也被继父找出,随即毫无征兆的,暴力恶魔攫住了这个弱小无助的少女,“她举起双臂遮住自己的脑袋,冲着那油毡地板大声喊叫,而他呢,弯下腰来,挥起雨点般的拳头把她打得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6]239
这让人心痛的暴力,在欧茨自己看来合情合理,“我的作品事实上并不特别狂暴,只不过多数牵涉到某些暴行的现象及其后果,所取方式也没有超过希腊悲剧……不过是反映现代社会而已。”[9]15处于等级和男权话语权威双重压迫下的莫琳在这充满暴力的残酷社会中无处遁形,“她的身子变成一个较弱的血肉躯壳” ,“她看到自己走出了自己的躯体,突然抽搐了一下,逃之夭夭” ,“莫琳身上的一切此时都向外倾倒了出来,流到了另外一个躯壳,那个逃往他处的自由身躯里,”“她是多么希望潜入那个身躯,获得自由,并为争取这自由而痛苦地、惶恐地高声呼喊……”[6]240渴望获得自由的莫琳选择彻底封闭自己,她闭门不出、沉默不语,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身体在镜子里照不出来,照不出脸面,只有一个没有头的躯干”[6]347。这无头的身体彻底沦为权力角逐的物理中介和被压迫的对象,身体和灵魂一起进入休眠状态。沉默了几个月以后的莫琳随着春天的到来身体政治意识慢慢清醒,“只想逃脱一辈子作莫琳·温德尔的厄运,梦想这样一个世界:在那儿你可以进出自己的躯体,改变灵魂,一切都是变化而不是永远固定的。”[6]378莫琳开始以自己女性的身体语言向男权话语权威发起挑战,同时父权文化胁迫下伪装的主体性也随之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打破陈规、反抗规训后的真实的自我身份认同,由被抑制的客体身份转变为能够合理追求自身权利的主体身份。莫琳成功地利用自己的身体吸引了她的老师,一位有妇之夫的注意,得到他的爱和婚姻的同时意味着另外一个女人的不幸,她与残酷现实和悲惨命运抗争的方式虽然过于激进、略显卑劣,不被社会尤其是不被她的母亲认可,但是我们不难看出莫琳在经历自我缺失、觉醒和蜕变的过程中,身体政治意识对其主体性重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身体政治意识觉醒后的莫琳不再是那个处处为他人着想、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她成为自己身体的真正主宰,暴力和磨难摧残着莫琳的身心,但同时也助推着莫琳不管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破茧重生,她觉得自己变了,慢慢地不再与自己家族的人有联系,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身体与灵魂的统一确立了莫琳完整的身份主体。
三、规训与反抗:对自由的永恒追求
福柯的身体政治学说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以规训身体为目的的规训社会,身体成为人类自我存在的物理场所,“这里没有噪音,也没有美学,只有刻板和机器,只有无声的控制和驯服。在生产人性的厮杀中,权力的征服也悄无声息。”[10]182福柯认为对身体政治分析的最佳场所就是监狱,因为监狱有别于普通的开放的城市空间,微观的权利机制通过封闭的监狱空间对特定人群的身体进行规训,这种异质空间还包括学校、医院、精神病院、军营、收容所等,各种权力机制通过这些异质空间对空间内主体进行身体规训。与监狱过于暴力的规训方式不同,这些异质空间更多的是无形的、软暴力的规训方式,我们不难发现,在其他各种形式的空间内,甚至城市空间内无所不在地充斥着微观权力机制,对于这种权力的普遍性,“与其说是国家机器征用了圆形监狱体系,倒不如说国家机器建立在较小范围的、局部的、散布的圆形监狱体系之上。”[11]208“规训权力对身体细致入微的规范、繁纷琐碎的检查、细枝末节的监督,以及渗透着精心计算的政治、经济和技术的合理性,经过世俗化的方式蔓生在学校、医院、工厂等社会的角角落落。”[12]70这几种异质空间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所,洛雷塔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未真正在小说中出现,我们只能从洛雷塔的口中得知她的父亲嗜酒如命,行为失常,经常进出精神病院,最终生命终结于精神病院。洛雷塔的婆婆以及步入中年的洛雷塔几乎每隔一周就要去一次医院,以至于朱尔斯有了这样的感叹:“朱尔斯呀,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开车送人进出医院,上医院看病人,或者偶尔自己也滞留在医院里消磨掉的啊。”[6]382医院是治疗身体疼痛的场所,但是同时也是可以名正言顺对身体进行规训的异质空间,弥散着权力机制的医院对焦虑、无助的身体巧妙地进行着规训,而人客体化了的肉身早已陷入规训的沼泽却不自知。
米歇尔·福柯认为全景敞式监狱(panopticon)惩戒体制下,每个被收押在监狱的个体无时无刻不在监管权力的注视之下却不知监管者所谓何人,监管者无需动用暴力对身体的欲望和越规行为进行遏制,个体会自觉在权力机制的监督下对自身进行监督,“不需要武器、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止,只需要一个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显得卑微,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施加的。”[2]227学校正是这种全景敞式监狱,小说前半部分有较多的关于朱尔斯和莫琳在学校的生活描述,两个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协助着权力机制规训自己的身体,彻底以底层阶级失语者的姿态屈服于充斥在学校空间的权力统治。但是他们永远只能是“他们”,不管朱尔斯如何谨慎地行事,迎接他的永远是院长子虚乌有的刁难、殴打和“坐电椅”的恐吓,“我看你是想在电椅上完蛋,这就是你身上的‘魔鬼’所作的安排。”[6]90莫琳的境遇比朱尔斯好一些,这是她用她的聪明和用功换来的,因为害怕被别人欺负,她努力隐藏自己的棱角和锋芒,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功课上,唯一的兴趣和乐趣就是到图书馆看书。但是院长和修女对一个孩子的评判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他们的标准很大程度上受孩子家庭出身的影响,所以乖巧的莫琳并没有受到修女的多少青睐,莫琳偶尔犯下的小错误反而会引发修女不依不饶的责骂。
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权力规训力量让朱尔斯率先爆发出反抗的怒吼,准确地说,朱尔斯的一生都充满了反抗和对自由的向往。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在六岁时,却被好心人送回到破败的、丑陋的温德尔家里,他梦想着再次逃走,逃往“遥远的群山、无尽头的泥土路的乡间”[6]68。压抑的家庭和学校氛围让朱尔斯和莫琳时不时地陷入对自由的幻想,“倘如能永远不停地开,那该多好啊,沿着马路往北开,不断地往北开,顺着哪一条路都能开出这个城市,远离他们那躺在医院里的父亲;如今他和他们已经毫无关系,已经变了,离他们遥远了。”[6]150带着这种朴实的逃离的欲望,少年朱尔斯便开始以他的血肉之躯对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权力规训力量,虽然遍体鳞伤、心力交瘁,但依然是一路披荆斩棘、越挫越勇,不肯臣服于任何一种规训力量。靠欲望和幻想支撑的朱尔斯最终被自己的欲望和悲剧命运打败,对爱情不切实际的追求在一声枪响中幻化成泡沫。养好伤病后的朱尔斯万念俱灰,“对于那个躯体,那个无处安身,甚至不在肌肉之中的躯体的纷纭的回忆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把朱尔斯各部位的照片拼起来也会组成一个躯体,但那已经不是朱尔斯的躯体了。”[6]500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朱尔斯拖着被掏空了的躯壳在这个城市飘渺地生活着,浑然不觉交织在城市角落里的动荡和混乱正在慢慢聚集,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场城市暴动。暴动中激情澎湃的人们和蔓延的大火重新燃起了朱尔斯的斗志,让这个虽然生于乱世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人重新找回自己“萎靡已久”的灵魂。朱尔斯以一种激昂的热情投身到这场城市暴动,因为他相信这样的革命才是获得自由的正确途径,才是他打破规训枷锁的有力武器,暴力和暴动对于陈规旧俗来说扮演的是一种积极性的角色,暴力并不意味着毁灭世界,而是为了破除城市及个人成长道路上的羁绊。所以在朱尔斯决定拿起枪,成为暴力的执行者时,他“在一瞬间成为英雄和凶手”[6]554。这次的枪声与以往不同,标志着朱尔斯由集体无意识状态的客体躯体真正转变为主宰命运的主体,“他通过身体、心理以及精神上的暴力解放了自己,他永不言败,而是以一个美国文化反讽英雄的身份不断向前迈进,时刻准备迎接人生的新里程。”[13]90朱尔斯在暴动之后接受电视采访时,以一种革命者的姿态向民众表达自己对革命的领悟:“美国的一切都在变得生机勃勃。它正在突然爆发,变得朝气蓬勃起来。我愿意向各位解释这场大火是多么必要。暴力是不会结束的,这个城市没有世外桃源。”[6]560这位暴力的受害者热情洋溢地伸开双臂拥抱着暴力,迎接这破旧立新的力量。
四、结语
身体作为个体与权力机制抗衡的物理媒介,成为宏观和微观权力的意义所在,蕴含了历史文化符号和政治构建。身体研究在文学领域成为一个越来越受关注的主题,文学评论家们越来越多地关注规训的身体在社会文明演化过程中的角色,以及身体和社会政治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文学作品中,身体成为可被解读的故事或者文本,对小说中主人公身体政治意识的分析能够有力揭露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成长历程。个体通过动态的、生成性的身体与社会历史语境展开对话和互动,最终以暴力打破命运枷锁,解放被规训的身体,完成主体性的重建。权力关系还存在于性别之中,男性权力对女性身体的规训迫使女性逐渐丧失自我意识,在权力机制规训作用和自我规训作用下经历了主体意识的缺失、觉醒和重构,身体政治意识的觉醒使女性能够正视悲剧命运,勇于反抗,冲破命运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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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邹蕊
FightingAgainstTragicFatebyViolence:OnOates’ThemfromthePerspectiveofBodyPolitics
LIU Hui
(Jincheng College of NUAA,Nanjing Jiangsu 210016, China)
Oates’ novelThemreveals the discipline and control that individuals suffer from the American body politic system through the maltreated body images.Themdidn’t succumb to the panopticon discipline system but fought to reconstruct the subjectivity of their body. Body’s social attributes, productivity and metaphor can be disclosed by analyzing novel’s text and discourse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 historical construction and cultural cognition implied by body can be unfolded.
violence; body politics; discipline; subjectivity
I106.4
A
1672-0539(2017)06-0071-06
10.3969/j.issn.1672-0539.2017.06.014
2017-01-15
2015年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中的身体研究”的阶段性成果(2015SJB516)
刘会(1984-),女,江苏徐州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