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青木关
2017-03-23谢功成
谢功成
忆青木关
谢功成
笔者1940年代曾就读于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时隔70余年,网上一张“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全景”的照片,勾起了笔者许多回忆!文章对国立音乐院的教学、演出、生活等进行了疏理,具体内容包括学生生活、教学设备、院长与教师、学制与课程、演出活动、民歌运动、幼年班的创立等。
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历史回顾
一、从一张照片说起
最近,在网上看到一张题为“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全景”的照片,勾起很多回忆。⓪
这张照片虽然有点模糊,但却真实地反映了母校“国立音乐院”当年的风貌。照片里的校门紧靠成渝公路,除校门右侧的瓦房是封老板开的面店和酿酒作坊之外,其余的房子就都是音乐院的建筑了。从校门进去,拾级而上,有一条沿山小路,直通上面的礼堂(即照片中靠左最高的那一排房子)。礼堂居中,左为食堂,右为教室;礼堂前面有块小平地,那是每天早上升旗和听军训教官“精神训话”的地方。礼堂下面的山谷,有一块平地,从内到外依次建有图书馆、院长办公室、总务处、训育处以及教务处等。最外面的是一间大教室,下面的小房子则是门房,门房左下方还有一个比篮球场稍大的操场。
图1 国立音乐院全景图(图片来自网络)
图2 礼堂前的升旗礼(图片来自网络)
在小路右边的山坡上,有十几间小房子,那就是琴房;琴房后面就是大山和森林。琴房下面稍大的房子是小组课的教室,最外面的房子是开水房。
至于宿舍,不在这张照片之内。学生宿舍在琴房的山头右边的山谷里,最前面的是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的后边隔一个小山岗就是女生宿舍,最后是院长住宅。教职工的宿舍则在马路对面的山坡下,叫做“黄自村”,有几排房子;另外还有几栋微型的“别墅”,是几位组主任的“公馆”。至于后来幼年班的校址,则在校门以东约两百米的马路对面的一个名为“丁家湾”的山谷里。
二、青木关
重庆是抗战时期的“陪都”,也是抗战时期的文化中心。当时很多下江的大学都内迁,如中央大学迁到重庆沙坪坝,复旦大学迁到北碚,国立剧专迁到江安,等等。也不知为什么,独独上海音专没有内迁。但音专虽未内迁,而他们的老师及一些毕业生都云集重庆,其中有不少人在中央训练团音乐干部训练班(简称“音干班”);有的在中华交响乐团;有的则在其他文化单位。可能由于有这个人才的条件,也为了使我国的专业音乐教育不因抗战而中断,政府才决定在重庆成立“国立音乐院”。
音乐院的院址定在青木关。“青木关”是重庆以西约五十公里的一个小镇,成渝公路从这里经过,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就设在这里。青木关原来还真有一个“关”,但并不在镇上,而是在小镇以西约一公里南北两山交合之处,在两山之间建有一段城墙,中间开了一个城门。城门外是万丈深谷,地形颇为险要,这里才是真正的“青木关”。另外,在城门外的石壁上有一片暗红色的斑点,据说是某将军的“血书”,这一传说增加了这个关的神秘感。但是,这个关为何时所建,是为防什么“敌人”,写血书的将军又是何人,一直没有听到一种准确的说法。我们就称这个城门为“老关口”。
此外,成渝公路要从这里通过,也为山梁所阻,筑路者便在老关口以南约一百米的山梁打开一个大缺口,让公路通过。这个缺口我们就叫它“新关口”。
国立音乐院的校址,就在新、老关口之内相距约五六十米的地段,占有两个山谷和一个山包,四周是群山环绕。马路边只有两户小商铺和两三户贫困的民居。如果不是有一条公路和来往的汽车,这里说它是哪个朝代都可以的。
三、生活
青木关音乐院的生活,用三句话可以概括:
“住茅草房,点桐油灯,吃‘八宝饭’”。
音乐院的房子,全部是临时盖的“捆绑房子”,这是重庆当时流行的简便建筑。建房时先用杉木按房间的大小、高低,开间、门窗构成一个框架;墙体则用竹片按框架编成大小不同的篱笆,固定在框架上。然后用黄泥巴在篱笆的两面糊上厚厚的两层,待泥巴干后再刷上石灰水,便成为美丽的白墙了;屋顶盖的是茅草或稻草。这种房子成本低,几天就可以盖成。但寿命短,易透风,不隔音。幸好青木关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无冰雪,在抗战时期能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处,也就满足了。
青木关当然没有电灯,煤油也买不到,照明只有靠桐油灯。在灯下作业、睡觉时鼻孔都是黑的。有经济来源的同学用上自备的洋腊,当然比桐油灯亮些,主要还是不用吸油烟。
音乐院的同学绝大多数来自沦陷区,和家庭断了联络,有的在重庆有亲友,或可得到一点接济,没有亲友的便惨了,甚至连理发的钱也没有。幸而那时政府还有“贷金”,即“吃饭不要钱”。贷金当然仅够起码的伙食费,如吃的米只能买政府仓库里的“平价米”。这种米不但陈旧,而且米中掺有谷子、沙子、稗子、老鼠屎……等等,所以同学们把这种米煮出来的饭叫“八宝饭”。菜是绝无荤腥的蔬菜两大碗,吃的最多的是南瓜与空心菜,被称为音乐院的“院菜”。
学生的伙食是由同学自己管理的,每个寝室轮值一个月。学校把一个月的菜金交给一个寝室,这个寝室必须精打细算,既要保证同学每天吃饱,还要留点钱到月底“打牙祭”。每到月底,总要买一头猪回来,交给厨房杀了,这样,晚餐时每一桌都会有一碗红烧肉。不少同学都会去封老板那里买一碗红酒回来(这不是红葡萄酒,而是用杂粮酿的一种低度而带甜味的廉价酒)。猜拳饮酒……“四季财!八匹马!”的闹声震天响,比过节还热闹。
四、设备
音乐院的设备,主要是各种乐器,其次是音响与图书资料。
乐器方面,如民族乐器,内地尚可采购,比较好办;管弦乐器则较困难,因为那时是抗战时期,无法从国外进口,但毕竟当时需要量不算大,矛盾还不尖锐。最成问题的是钢琴,除钢琴主科必用之外,其他专业(除国乐在外)都要以钢琴为副科,同样要安排上课及练琴时间。当时音乐院大约有一百三四十名学生,但却只有十四五架又破又旧的钢琴。按主科学生每周上课排2节,练琴每周排12-18节;副科学生上课排1节,练琴每周排6节,真是苦了注册组的王宗虞先生了。他每学期都必须把每一个学生的上课时间和练琴时间一一排出来,从早上起床后到晚上熄灯前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此外还须考虑钢琴的质量好坏与练琴时间好坏搭配,这是一个多么细致而艰巨的工程,但可敬的王先生和他的助手们却做得井井有条,公平合理。
要学好专业,钢琴主科学生每星期只练12~16小节,副科学生只练6小节的练琴时间肯定是不够的。因此,便流行“打游击”——即利用不排琴点的星期天以及有的同学生病或请假而空出来的琴点去打游击练琴。只见“游击战士”背着琴谱在山上转悠,发现琴房无琴声便立刻进去“打”将起来,待到琴点主人来了,便乖乖地退出了再找机会。现在回想起来,遇上下雨天的夜晚,天黑路滑,摸黑去打游击是什么滋味!
学院当时礼堂的舞台上放的是全校相对最好的钢琴,是专供音乐会使用的,平日禁止学生摸弹。有一天我为了好奇,见礼堂四周无人,便上去打开琴盖摸了一下,也不过一二分钟的事,哪知还是给发现了,被告到教务处,结果给我的处分是停止一学期的钢琴课,当然那宝贵的每周6节琴点也随之被没收了。
由于钢琴太紧缺,学校对四川籍家境富裕的同学,家里有钢琴的可以搬到学校内,学校无条件提供琴房。
可能是看到钢琴紧俏,重庆有位老板便开了一个钢琴厂,生产一种命名为“双手万能”的钢琴,学院也买了几台。开始大家看到新琴都很高兴,但没过多久,这种琴便出现质量问题,不是键子弹不下去,就是弹下去没有声音,或是键盘脱胶,弹下去手指拔不出来了……等等。后来,这个“双手万能”连打游击者也看不上了。
在音响设备方面,那时没有录音机,学校只有一台手摇唱机(那时很多人都不知道还有电唱机)和三四十张唱片,都是世界名曲。其中居然还有现代名曲,如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交响曲》,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和德彪西、穆索尔斯基等近现代作曲家的作品。但因品种不全,也不配套,无法开音乐欣赏课,只能举办音乐欣赏会。虽然听来听去还是那些唱片,但却是百听不厌,因为青木关没有任何文化生活,能听到这样美好的音乐,已是最高享受了。
再说图书馆,可以说几乎等于虚设,因为并没有多少同学要借阅的图书;老师课堂授课也没有现成的教材,只靠自编讲义。教务处有一个“出版组”,组长朱泳葵先生曾毕业于上海音专,他擅长抄谱。他抄的谱可和西方出版的乐谱媲美。这个组便专门抄讲义,然后油印成册发给学生上课用。有一次,作曲组同学从江定仙先生那里弄到一本原版(英文)的该丘斯的《和声学》,如获至宝,有人竟要把全本书抄下来。
五、院长
音乐院成立时,首任院长是谢寿康院士。由于谢一直在国外,一时不能回来,遂由教育部次长顾毓琇代理院长。1941年秋,杨仲子接任院长。
杨仲子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据说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很深的造诣,书法尤其著名,曾留学法国多年。但他在音乐方面的修养我们却不大了解,只知道我们常唱的《国立音乐院院歌》是他谱的曲。他不住在学校,但却常来,见到同学就和蔼地打招呼,但很少交谈,所以大家对他很少了解。大约在1942年冬,教育部长陈立夫来音乐院,学院召开全院师生大会听部长训话,他讲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突然大声宣布“免去杨仲子院长职务”,由他本人暂兼院长(是什么原因要赶走杨院长,当时并未说明,后来才听说杨仲子因维护参加抗日组织被捕学生的安全曾与陈立夫发生冲突),但后来这位“兼院长”的陈立夫先生却从来也没有来上过班。
大约半年以后,忽然传来吴伯超先生要来任院长的消息。吴当时已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家和作曲家,他创作的合唱《中国人》振奋人心。也听说他早就在1927年蔡元培创办的国立音乐院任教,1931年他赴比利时留学,学习作曲和指挥;1936年留学归来继续在上海音专任教;1940年到重庆,当时重庆的三个管弦乐团——励志社管弦乐团、中华交响乐团、国立音乐院附设管弦乐团都请他指挥。他一度还担任中训团音干班副主任;调到音乐院之前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音乐系主任。
吴伯超先生个子较矮而微胖,衣着随便,有时甚至有点像乡下人,完全没有喝过洋墨水的那种派头。而一个更为显著的特点是讲话时声音沙哑,所以他一到校,同学们便给他一个“豆沙”的雅号,在背后提到他时,没有一个称他为“吴院长”,而全是称他为“豆沙”。
豆沙一到校,便展示雷厉风行的作风,整顿教学秩序,调整教学计划。作为音乐教育家,他最关注两件事:一是师资队伍的建设,凡是有名家到重庆,包括海外归来的音乐家,他都设法聘请来充实教师队伍;二是创办幼年班。这都是专业音乐教育的根本问题。
他对学生要求很严,主要是学习与生活方面。据说他到任的第二天早上就去山上琴房外面巡视,当听到起床号一吹响,各琴房同时响起了琴声,他才满意地回家洗脸。他反对学生谈恋爱,当看到男女同学亲密地在一起时,他就要开骂。
“豆沙”这个称呼从吴院长到青木关上任开始,一直到复员南京都没有改变。但性质或感情却悄悄地发生变化。开始可说是带嘲笑性的,有时甚至是因他对学生的粗暴而反感。后来日子长了,大家看到他日夜操劳,千方百计地争取条件,使学校越办越好;特别是抗战胜利后学校要东迁南京,而南京又无现成的校舍,豆沙只好亲自去找校址,找人设计校舍,联系建筑等等。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啊。只见他重庆——南京两头奔忙。同学们不知不觉地由开始的反感变成敬佩了,但对他的称呼仍然是“豆沙”,只是这个“豆沙”却悄悄地变成一种亲切的称呼了。
六、老师
前已交待,抗战后重庆成为陪都时,上海音专虽未内迁,但上音出身的师生却云集重庆,所以音乐院成立时,他们就成了主要的专业师资来源。如主管教学的教务主任,一开始就由原上海音专教务主任应尚能担任。应尚能离开后,一度由留美归来的李抱忱担任。李搞了几年后再度去美国,教务主任就由上海音专毕业的,黄自的学生陈田鹤担任。
学院刚开办时,教师流动较大。例如理论作曲组,开始有刘雪庵、熊乐忱、谬天瑞、邱望湘等老师,到1942年我们入学时,以上老师都离校了,却来了江定仙老师担任作曲组主任,教师只留下陈田鹤老师一人。这两位老师要负责两三个班的全部专业课程,负担之重可以想见。当然,那时不像现在,作曲理论课每周两节讲课,每一个学生还安排一节课改题。那时却是十来个学生的讲课与改提通通在两节课内解决。这对老师的教学功力是个很大的考验。我们的主科老师江定仙先生讲课时是概念明确,语言简练;改题时既能及时发现问题,有时提出几个解决方案,启发我们独立思考。所以虽然学时短,任务重,仍能完成学习任务。“豆沙”来后,聘请了陈德义来教复调音乐。据说陈老师在意大利留学多年,做过的赋格练习要用“麻袋装”云云,但这位陈先生满肚子学问却不善表达,他讲的课很难听懂,同学们下课以后,要反复互相核对,才知道他所讲的全部内容。青木关的后期,又请来林声翕先生,他原是交响乐团的指挥,讲授配器课当然生动。后来林先生兼教作曲,严良堃毕业时,林先生就是他的主科老师。
声乐组的主任是黄友葵先生,她是中国女高音“四大名旦”之一(另三位是喻宜萱、周小燕、郎毓秀);当时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蔡绍序、胡然都在声乐组任教。还有声乐界新秀,如演歌剧《秋子》的男女主角莫桂新、张权夫妇和海归歌唱家伍正谦加盟。此外,还有程静子、茅爱立等等老师都在声乐组任教……。
管弦组最早的主任是张洪岛先生,他教小提琴兼教音乐史。其他的老师有教长笛的叶怀德,教小提琴的陈洪、戴粹伦、盛天洞和章彦,教大提琴的黄源礼和教长笛的韩中杰以及教小号的夏之秋等。
钢琴组的主任是易开基。先后的老师有杨体烈、马思荃、马幼梅、齐缀、巫一舟、李莪荪、李昌荪、崔菊先等。在青木关后期,又来了李翠真老师,她带来几个高水平的学生,整个钢琴组的水平顿时提高不少。
国乐组可说是刘天华大师的直传。组主任储师竹(二胡),教师陈振铎(二胡)、曹安和(琵琶),都是刘天华先生的学生。刘北茂(二胡)是刘天华的胞弟。此外还有陆修棠(二胡)。
杨荫浏先生为研究室主任,兼教三弦。
视唱练耳课则有戴士佺、徐炳华、王辉庭、王宗虞等老师。此外,叶怀德、夏之秋、韩中杰也兼教视唱练耳,夏之秋还上合唱课。
文化课老师则有唐文爵、杨白桦、赵蜀乐(国文)、郑颖荪(艺术概论)、刘琏、萧淑芳(英文)、陈健吾(法文)、廖辅叔(德文)、高梓(韵律话动)、宗广祥(历史)、江定仪(体育)等老师。
七、学制与课程
国立音乐院不是“学院”,而是五年制专科学校,实则为高中三年加大专二年。所以按规定,初中毕业生即可参加入学考试。但据我在音乐院五年来的观察,真正初中刚毕业的十五六岁的学生来应考的绝少,这可能与当时社会风气有关。解放前,对音乐这个行当常会和“王八戏子吹鼓手”并列,是被看不起的,谁家愿意将十五六岁刚初中毕业的孩子投入这个行当呢?!所以,来考音乐院的可说都是对音乐真正的爱好者。他们一般年龄偏大,只要有可学音乐的地方就不在意什么学历,而学校招生时也不死扣年龄。以我们这个班为例,1942年夏考入音乐院时,作曲组的十个人中,年龄最大的潘名挥,和老师江定仙同年出生,入学时已是30岁了。接下来是郭乃安,入学时已22岁。再下来是我和孟文涛,入学时已21岁。我是读了两年高中,得知重庆成立了音乐院,为了考音乐院而停学在家准备;孟文涛则已在湖南大学工学院读了两年,实在太爱音乐,而决定放弃正规大学学位,来报考这所初中毕业就可报考的音乐院。接下来是王震亚,他比我和孟小一岁,他是在歌剧学校毕业后,在我们进入三年级时插班进来的。我们班年龄最小的严良堃,入学时也已19岁。他也不是初中毕业,而是“孩子剧团”的小指挥。至于其他专业,也大体如此。
既然是专科学校,各专业就不能称“系”,而是叫“组”,如作曲组、声乐组……等等。组的负责人不叫系主任,而叫组主任。
在课程设置上,既然是专科学校,还保留一些普通高中的课程,如“国文”、“历史”、“公民”等,数理化则没有了。在外语方面,又比普通中学重视一些,除英语外,还可以选修德语、法语,声乐组的同学还可以选修意大利语。
当时很重视音乐基础课,如视唱、练耳,各专业都要学四年。我们入学前都是用首调唱法,进校后要改成固定唱法,“别”了很久都不一定“别”的过来。另外,钢琴课除了民乐专业外,其他所有专业都要以钢琴为副科,学的年限也较长。此外,合唱是全体必修,因合唱不是为了演出,而是一种基础训练和艺术感受。所选唱的曲目都是世界经典名曲,这些都是为了使学生有较扎实的音乐基础和对各种音乐的广泛接触。
对民族音乐也相当重视,各专业都要上杨荫浏先生的《国乐概论》课。杨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讲课的讲义都是自编并自刻钢板油印的,内容丰富而具有权威性。此外,作曲组学生必须选学一门民族乐器。我就跟储师竹先生学了两年二胡,得了四个学分。此外,还开设一些选修课,例如豆沙就开了一门指挥课等等。总之,吴院长逐渐使学院教学计划全面而完整,既借鉴了国外的普遍经验,又结合我国有丰富民族音乐的实际,做到重视基础训练,重视全面发展,又突出重点。这套教育计划,对我国后来的专业音乐教育有直接而长远的影响。
八、幼年班
作为指挥家与音乐教育家的吴伯超,当然知道要培养高水平的器乐演奏人才,单靠国立音乐院这种成人教育是很困难的,而必须从幼年抓起。所以从他担任院长以后,就不断地向教育部的领导做工作,向他们宣传一些发达国家培养音乐人才的经验,即必须从少儿抓起的做法。他的努力终于得到有关领导的理解,同意在国立音乐院附设音乐幼年班,并拨专款给他建校舍,购买教学设备,招聘教师。
1945年,在音乐院附近的丁家湾,为幼年班盖起了校舍。吴院长还亲自去重庆的孤儿院招生(因孤儿院不但是少儿集中的地方,主要是那里没有家长的干扰)。当时只招男生,共录取百余名年龄6岁到12岁的孩子。入学之后,按培养交响乐队的需要,并根据学生的条件,设弦乐组、管乐组和打击乐组等,学制九年(即初级三年,中级四年,高级二年)。
图3 当年幼年班的新生(图片来自网络)
当年聘请的专业老师:小提琴有王人艺、关筑声、盛雪、张季时、杨毓芝等;大提琴有黄礼源、王友健;钢琴有范继森、马红梅、赵玉华、毛月丽。还有音乐院的老师兼课;另外还聘有文化课老师。
幼年班主管教学的教务主任是梁定佳。
总务主任是从本院调去的一位老华侨郑华彬,这位郑先生视学生如自己子弟,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一直随幼年班复员到常州,解放后到天津,一直没有离开。
幼年班的成立,开创了我国少年专业音乐教育的先河(我国音乐院校普遍设立附中,还是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的事)。吴伯超当年招收的那批小孩,解放后成为新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的骨干力量,有的还在国际比赛中获奖。
九、演出活动
抗战时期,重庆由于有三个管弦乐团,加上音干班,音乐演出很活跃。音乐院成立后,次年便到重庆参加演出。第一个音乐会是“黄自音乐会”,演出黄自的《长恨歌》。接着又和实验管弦乐团一起,举行“合唱管弦乐音乐会”。1942年4月参加重庆“音乐月”,在国泰戏院举行“学生音乐会”。
1942年夏,在嘉陵宾馆举行盛大的音乐会,听众有孙夫人与外国驻华使节。节目有王人艺独奏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胡然的独唱、陈振铎的二胡独奏。最后演出了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由中华交响乐团演出)。全部节目对外广播。
为响应文化劳军活动,1943年1月,音乐院在国泰戏院演出两场音乐会,后又在重庆北碚演出两场。
1946年春,为了庆祝政协签订“双十协定”,音乐院学生自治会组织同学在青木关民教馆举行“新春音乐舞蹈会”,演出冼星海的《新年大合唱》和专为庆祝政协会议成功而创作的歌曲《闹元宵》(放平词、郁又曲)等等。
1946年1月,重庆文化工作委员会通过张文纲、余尚清回来组织一次盛大的“星海纪念音乐会”。全部节目由音乐院学生担任,在重庆抗建堂演出(分院的同学参加了《黄河大合唱》的节目)。音乐会的节目除了一首悼念星海的歌曲为张文纲创作外,全部是星海的作品。最后的《黄河大合唱》因无管弦乐队,伴奏是由音乐院作曲组的同学分工配写的钢琴伴奏,由严良堃指挥演出的。
出席这次演出的有中共代表团的周恩来、董必武、王若飞、邓颖超等,民主人士有郭沫若、张澜、李公扑等。演出之前周恩来和郭沫若还讲了话。音乐会入场时,一批特务跺地板捣乱,经李公朴出面严词制止,音乐会才得以顺利进行。
此外,音乐院同学曾自发组织演出了老舍的话剧《万世师表》。
十、煤炭事件
我1942年入学的时候,学院的整个气氛是死气沉沉,同学们各自“打游击”,师生之间和同学之间很少交往,虽然也成立了学生自治会,但为三青团所把持,平日并无活动。学院管理学生生活与思想的机构有训育处,设训育主任与训育员若干人,还有一位军训教官,住在男生宿舍隔壁。每天起床和熄灯都会用黄陂话大声吼叫“起床啦,熄灯了!”每天的清早升旗后还要听他的“精神讲话”。平日不断对同学指手画脚。有位作曲组的同学叫叶万恕的,实在看不惯他的做派,“作弄”了他一下,竟被他持枪押送到瓷器口的集中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之前还有两位女同学被送进集中营)。
大约是1943年的某一天,学院当局突然宣布:“以后学院停止学生食堂用煤津贴,食堂用煤的费用要从学生的伙食费中扣除。”这一宣布使整个学院炸开了锅。因为学生的伙食已经差到不能再差,如再要从可怜的伙食费中扣钱去买煤,那每餐还能吃到什么呢!这一决定直接威胁到同学们的生活,群情激愤,同学们自发的组织起来,有的去查账,有的去附近煤矿了解学院购煤情况,并发现有贪污行为。当时立即召开全体同学大会,请院长来听意见。在会上同学们慷慨陈词,将调查情况一一陈述,当场揭露一些贪污行为,要求学院收回成命;同时还揭露一些“法西斯”管理现象,有的同学甚至失声痛哭,积闷多年的沉闷空气,一下子被打破了。院长当场没有表态,但答应回去研究大家的意见再答复。几天以后,院方决定收回成命,继续供应学生伙食用煤。
煤炭事件的胜利,其实主要并不是争取到继续供应煤,而主要是一扫学院历年来的沉闷空气,给同学们上了一堂“民主”课,也增加了同学间的团结,特别是涌现了一批愿为大家服务的积极分子。
由于原学生自治会在煤炭事件中不但不站在同学这边,反而为当局开脱。同学们在会上一举罢免了三青团把持的学生自治会,重新投票选举了在煤炭事件中,以马润源为首的积极分子组成的新学生自治会。新自治会成立后,展开了一系列以争取民主管理与合法福利为主要内容的斗争,同时发动同学进行各项学术活动。
一时出现了很多壁报。有的以班级为单位,有的以专业为单位,多为讨论学术问题,以及音乐掌故。也有新闻性、评论性的小报,如《生活快报》对学院的一些措施进行报道和评论,例如对一次训育员夜间查琴房,致使一位女同学吓晕的事件,进行了详细的报道,并配以评论。广大师生反应强烈,使训导处不得不取消查琴房的制度,等等。
此外,还出现一些学术性的小社团。
对时局关心的人也多起来了,原来订阅《新华日报》(中共在重庆发行的报纸)的只有两三份,后来发展到三十余份。
十一、“民歌运动”
民歌,在音乐院原是没有任何地位的。一提到它,便被认为是“低级,下流”。其实,音乐院师生真正接触过民歌的人很少,但这个观念却普遍而顽固。
凑巧的是我们这个班,即1942年考入音乐院作曲组的十位同学,大多数对民歌有所接触,并且有浓厚的兴趣。有的还记录过民歌。大家交谈起来,都想为民歌做点事情。首先,他们把自己收集到的民歌,包括音乐刊物如《新音乐》上的民歌,延安的小唱本,特别是王洛宾收集的《西北民歌集》等集中起来,约共百余首,由同学们自己动手刻印,出版了一本油印的《中国民歌》。这个工作得到杨荫浏、江定仙、黄友葵几位老师的支持。杨先生还为民歌集写了序言。他说:
音乐院作曲组的几位同学,学习到了相当阶段,渐渐觉得了解西方的作曲技术,还不是民族音乐合理的出路,便转向本国音乐中间,寻求作曲材料。他们第一步是从搜集和整理民歌开始。他们的理想,是在分析这些民歌后,能产生出西方作曲中未曾加以特殊注意的问题,由于解决这些问题的尝试,导向民族音乐的途径。
杨先生的这一段话,其实就是我们当时搞民歌的动机。
《中国民歌》出版后,便分送给作曲组的同学和老师,请他们选取有兴趣的民歌进行艺术加工,或配钢琴伴奏,或改编为重唱、合唱等等,并设法演出。
作曲组的师生也开始关注民歌,并渐渐有了兴趣。但要为民歌配伴奏,这还是破天荒的事情。首先碰到的是和声问题。大家一致认为课堂上学的和声,如硬照搬来为民歌配伴奏肯定不协调,这就牵涉到和声的民族化的问题。同学们在平日的交谈中,在小组会上,特别在壁报上纷纷提出各自的理解与解决的途径。
自煤炭事件之后,各个班组都有了自己的壁报。一时和声民族化问题成了壁报讨论的热门话题。我们班(即作曲组1947级)原来也有“级刊”,为了推动这次讨论,我们将级刊改版,改名为《山歌》,稿源不受班级专业限制,内容可讨论音乐各种问题,当时突出的当然是为民歌艺术加工所碰到的各种问题。从《山歌》壁报改版之日到1946年“山歌社”成立,共发表这方面的文章九十余篇。
同学们一方面进行讨论,一方面也进行实践。除作曲组同学外,其他专业有兴趣的也参加了。他们有的选取自己有兴趣的民歌,尝试配上钢琴伴奏;也有的将民歌曲调稍作改动的,还有为民歌配上重唱或合唱的。除同学外,老师中也有陈田鹤先生、江定仙先生参加。不久即有数十首,分别请声乐组的同学练唱,得到声乐组主任黄友葵先生的大力支持,终于在1945年4月23日,以学生自治会的名义,在音乐院礼堂,举行了我国音乐史上首次全部是民歌节目,并用钢琴伴奏的“民歌演唱会”。
演出进行时,反应强烈,几乎每个节目都有热烈的掌声,老师同学都很振奋。过去没有接触过民歌的同学感到新奇,过去对民歌有成见的人改变了看法。在第二天举行的座谈会上,一致对这次演出充分肯定。陈田鹤先生说:“这次把民歌弄活了”。杨荫浏先生甚至说:“这个活动相当于音乐界的‘五四运动’”。会上对演唱方面也进行了探讨。
自从首次民歌演唱会成功举办以后,歌唱家们凡举办独唱音乐会,必然有民歌节目,并且常常是最受欢迎的节目。同时,中国民歌也堂堂正正地进入了音乐院的课堂,成为声乐专业不可少的教材;声乐组的学生毕业演唱会也必然有民歌的节目。这些都是史无前例的。
那个时候推出的民歌,一直流传到新中国成立以后。今天在音乐会上常听到的《在那遥远的地方》(陈田鹤配伴奏)、《康定情歌》(江定仙配伴奏)、《小黄鹂鸟》(苏学衡配伴奏)、《我等你到天明》(谢功成配伴奏)、《小路》(伍雍宜编曲)、《马车夫之歌》(严良堃配伴奏)、《贵州山歌》(王震亚配伴奏)、《绣荷包》(谢功成配伴奏)、《半个月亮爬上来》(盛礼洪配伴奏)等民歌包括钢琴伴奏谱,都是20世纪40年代中期那场“民歌运动”推出来的曲目。
民歌演唱会既是“民歌运动”成果的首次展示,也是那次“运动”的高潮。如何把演唱会后这个“运动”持续有序地进行,看来需要有个组织协调筹划。此外,民歌演唱会后很快就迎来抗战胜利,日本投降,国民政府将回迁南京,音乐院也要随政府东迁,在南京建校舍。这期间,人员流动频繁,如果没有一个组织,“民歌运动”就可能中断。为此,作曲组47级同学发起,成立一个社团来接手这个工作。这个社团就沿用壁报的名称“山歌”作为社团的名称。用个别吸收的方式,组成一个40余人的学生社团“山歌社”。在1946年3月31日成立大会上,讨论通过了“山歌社”的简章,规定山歌社的宗旨是:
本社以集体方式来收集和整理本国音乐,介绍及吸收西洋音乐,普及音乐教育,提高音乐水准,而达到建立民族音乐的目的。
同时,大会还选出了朱石林等十一人组成理事会,公推郭乃安为理事长。
在这个成立大会上,孟文涛突然起立,振臂高呼:“我们要做中国的“五人团”!
山歌社成立后,在复员之前,进行了下列几项活动:
图4 【告别青木关】1946年迁南京前在第四教室前合影。前排左起:郭乃安、伦宝珊、江定仙、华蔚芳、王震亚,后排左起:朱石林、杨琦、严良堃、伍雍谊、谢功成、孟文涛、潘名辉、李兆鸿
(一)将民歌演唱会的曲目,选出其中21首编成《中国民歌选》,用五线谱带伴奏油印出版,内部发行。(1947年夏,在上海由郭乃安重新编辑,精选14首,请江定仙先生校订并作序,由中华乐学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1983年又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重印出版,郭乃安加写了《后记》)。
(二)邀请中国舞蹈家戴爱莲和她的团队来学院演出。戴从英国学芭蕾回国不久,即带她的学生到西康采风。回来后编了一组民间舞蹈,在重庆演出,大受欢迎。她的做法和我们当时搞民歌有共同之处。来学院后,作曲组的同学为她的舞曲配器,由严良堃指挥小乐队伴奏,演出的效果比在重庆的演出更好。我们也举行了一场民歌演唱会作为答谢。
(三)应《中国学生导报》(地下学联办的报刊)的邀请,为了答谢对该报捐款的单位和个人,音乐院先后在重庆、北碚举行了三场民歌演唱会。
(四)出版内部刊物《山歌通讯》。复员期间转移到遵义出版。(迁南京后继续出版,1948年后又有上海版、香港版,一直到全国解放。)
(五)山歌社成立后,原壁报《山歌》停刊,并将这块园地转移到重庆的《西南日报》,在该报开辟了半版《山歌》副刊,两周一期(山歌社与中国音乐社合编),正式走向社会。刊发有关音乐的时论与新创歌曲,一共出了八期。后因复员迁南京而停刊。
1946年夏,国立音乐院告别青木关,东迁南京。
十二、后记
国立音乐院于1946年夏复员到南京,因古林寺新校舍未盖好,直到1947年春才开学。
一开学,学院当局便出了两个布告:一是禁止山歌社活动;二是以后学生有任何活动,事先都要经过院方批准。
山歌社的活动只得转入地下。这时山歌社所关注的主要不是民歌,而是时局与学运。后又和南京地下学联取得联系。
至于所谓“一切活动都要经过批准”的规定,立即遭到同学们的抵制,纷纷出壁报予以驳斥。
不久,南京高等院校掀起“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学生运动。各校联合举行游行,到行政院和教育部情愿,并宣布“无限期罢课”。接着,上海、杭州、苏州的大学生也齐集南京,举行京、沪、苏、杭四市大学生更大规模的游行情愿。
5月20日,大游行受到国民政府军警的武力镇压,运动进入低潮。不久,上海开始抓学生领袖,风闻南京也要抓人,并有人传来音乐院的“黑名单”;后来更听说学院当局要准备开除我们班上的几个人。经杨荫浏、江定仙等教授极力反对,才让我们毕业。于1947年7月初,我们班剩下的五个人,即郭乃安、谢功成、孟文涛、王震亚、严良堃联合举行了两场“毕业曲作音乐会”后,即离开了南京。
1947年下半年,音乐院当局还是开除了11位同学,另有13位同学被国民党“特刑庭”传讯,其中三人曾被监禁。
1949年南京解放后,原国立音乐院及其幼年班奉命迁天津,与国立北平艺专音乐系,东北鲁艺音乐部,北平燕大音乐系,上海、香港中华音乐院合并,成立新中国的“中央音乐学院”。
中央音乐学院一成立,即有如此完备的规模,如此齐全的专业,如此雄厚的师资力量与如此高的学术艺术水平,固然有合并各校的合力,而主要是因为有国立音乐院这个完整的前身。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原国立音乐院培养的人才,包括青木关入学和四六年后南京入学的(为了叙述方便,以下统称“青木关人”),也为新中国的音乐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就从中国音乐家协会系统来说,音协属下的四大刊物,即《人民音乐》、《音乐研究》、《音乐创作》与《儿童音乐》等的主编,都长时期地为青木关人所担任(就连音乐研究所后来创办的大型理论刊物《中国音乐学》的创办人和主编,也是青木关人),后来还有青木关人当选为中国音协的领导。而各省市如湖南、湖北、广东、江苏、新疆等省区的音乐家协会,都曾有青木关人当选为主要负责人。北京的演出团体如中央乐团与实验歌剧院的负责人,合唱指挥及主要演员与创作人员,主要是青木关人;而他们的管弦乐队的骨干,则是吴伯超当年培养的幼年班的那些小孩。音乐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也有不少青木关人,有的还被任命为研究所的领导。至于专业音乐教育领域,覆盖面更广。除上述的中央音乐学院外,其他如四川音乐学院、武汉音乐学院、天津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星海音乐学院等的师资力量,不少是青木关人,有的还被任命为院、系领导。此外,还有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云南艺术学院音乐系的负责人和教师,以及西南师大音乐系、江西师大音乐系、湖南师大音乐系的负责人和教师,都有不少是青木关人。
以上列举的只是新中国成立后,青木关人的主要去向,而散布在国内的其他的文化、演出、教育等单位,发挥骨干作用的还有不少,这里不一一列举。
国立音乐院成立于抗日战争中期,结束于解放战争取得全面胜利之时,处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为时仅仅九年。当年倡议成立国立音乐院的国民党政府官员可能没有料想到,这所音乐院实际上是为新中国培养音乐人才。
笔者附言:本文在动笔之前,郑英烈教授为我提供了几篇有关青木关国立音乐院的资料;完成初稿后,又寄北京请严良堃、王震亚、段平泰诸青木关老人过目,定稿时根据他们提出的建议和提供的一些重要史料,对原稿进行调整、修改和补充。在此一并致谢。
(责任编辑孙凡)
J609.2
:A
10.3969/j.issn1003-7721.2017.01.004
1003-7721(2017)01-0017-11
2016-10-18
谢功成,男,原武汉音乐学院院长、作曲系教授(武汉430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