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墨相辉说古今

文/尚佐文

楹联，俗称对联，从产生之日起就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现存第一副楹联，是出自后蜀宫中的春联“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作于距今一千多年的公元964年。这副春联的作者是谁，宋代史料众说纷纭。《蜀梼杌》《杨文公谈苑》谓为学士辛寅逊撰写，《隆平集》《宋史》《宋朝事实》谓辛寅逊先撰一稿，皇帝孟昶不满意，亲自重撰了这一副；《诗话总龟》则说是孟昶的儿子撰写：著作权到底归谁，至今仍是一桩悬案。但是这副对联的书写者是没有争议的，那就是孟昶。可以说，孟昶是根据现有史料能够明确的第一个楹联书写者。由于年代久远，当时又是出于实用的目的，他书写的春联墨迹没有保存下来。

北宋时期，楹联这种新生的文学体裁还没有受到社会的普遍重视，个人诗文集不收楹联作品，楹联墨迹更是一无所存。今天能确定为北宋时期楹联的存世作品不多，散见于前人笔记诗话中。其中《墨庄漫录》（北宋末南宋初张邦基撰）关于大书法家苏东坡撰联的记载弥足珍贵：

东坡在黄州，而王文甫家东湖，公每乘兴必访之。一日逼岁除，至其家，见方治桃符，公戏书一联于其上云：“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

到了南宋，楹联有所发展，留存下来的作品也较多。梁章钜《楹联丛话·故事》里说：“《朱子全集》卷后附载联语多副，可见南宋时楹帖盛行，虽大贤亦复措意于此。”宋元之际的大书法家赵孟頫，更是留下了楹联书法的佳话。《楹联丛话》据古代载籍说元世祖召见赵孟頫，命他为殿上题春联，赵题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又命书应门（皇宫正门）春联，赵题：“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这两副春联都不是赵孟頫的原创，原本也不是楹联，前者是王维七律《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的颔联，后者是陈后主《入隋侍宴应诏》诗的前两句，但移作皇宫春联都非常贴切。至于赵孟頫原创的楹联作品，《楹联丛话·胜迹》载其题灵隐寺山门联：

龙涧风回，万壑松涛连海气；

鹫峰云敛，千年桂月印湖光。

这副联将文句与诗句组合在一起，是一副相当成熟的佳联。

明董斯张撰《吴兴备志》引《寓圃杂记》载赵孟頫为扬州明月楼题联：

春风阆苑三千客；

明月扬州第一楼。

此联用七言律诗句式，写得风华蕴藉。这位书法大家，也无愧于联家的称号。

遗憾的是，苏东坡、赵孟頫所书对联的墨迹，都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顾颉刚先生的分析不无道理：“宋元人所书联，其墨迹绝不见于藏弆之家，意者亦如今人所作春联然，粘于门楹，一任风雨之剥蚀，不作保存计乎。”（《黄可庄〈集联三百首〉序》）

真正把楹联推向大众，成为全社会喜闻乐见的一种文学形式、民俗形式的，是明太祖朱元璋。这位大明开国皇帝虽然出身草根，文化程度不高，却具有写对联的天赋，而且对这种体裁情有独钟，热心推广。《楹联丛话》中引用《簪云楼杂说》：

春联之设，自明孝陵昉也。时太祖都金陵，于除夕忽传旨：公卿士庶家门上须加春联一副。太祖亲微行出观，以为笑乐。偶见一家独无之，询知为醃豕苗者，尚未倩耳。太祖为大书曰：“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投笔径去。嗣太祖复出，不见悬挂，因问故。答云：“知是御书，高悬中堂，燃香祝圣，为献岁之瑞。”太祖大喜，赉银三十两，俾迁业焉。

朱元璋撰并书的这副阉猪户联，工整贴切中透出幽默机智。他采取行政命令，要求家家户户贴春联，对形成春节贴春联的风俗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春联红遍大江南北，成为“中国元素”之一，不能忘记朱元璋的功劳。

上行下效，楹联在明代进入了一个迅速发展的黄金时期。从明代开始，楹联的创作与欣赏明显地沿着“雅”与“俗”两条主线前行。在“雅”的主线上，文人学士借楹联展示才学与情趣，融铸经史，出入子集，创作出一批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的联语；在“俗”的主线上，撰联者使用各种修辞手法，创作适应大众文化水平和欣赏趣味的楹联，既通俗易懂又具有巧思。这两条主线交汇，让唐寅、祝允明、徐渭等明代书画大家成为民间口口相传的楹联故事中的主角。

有个楹联故事中说，唐寅与祝允明偕行乡村，见村夫在车水，祝出上联曰：“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唐寅对道：“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 这副对联很可能是假托他们名义的民间创作，即便真是他们所撰，也是适合草根趣味的。安在唐寅身上的巧对还有：

画上荷花和尚画；

书临汉帖翰林书。

这副联运用谐音、双关、回文等修辞手法，极尽谐巧。

关于徐渭的民间对联故事也很多。有个故事说，绍兴来了个姓乌的县令，不服徐文长的才名，一次在酒席上频频出对，想挫挫徐文长的锐气，没想到徐文长随口应答，皆成巧对。如：

二人土上坐；（乌县令）

一月日边明。（徐渭）

八刀分米粉；（乌县令）

七言联 邓石如

千里重金锺。（徐渭）

所举二联都用析字法：“坐”字为“土”上两个“人”，“明”字为“日”边有“月”。但这类民间传说，往往不能当真。如上举“二人土上坐；一月日边明”一联，据《日下旧闻录》引元人《金台集》载，是金章宗与李妃的对句。

从“雅”的方面来说，徐渭也是个楹联高手。他为青藤书屋撰写过多副楹联，今其故居选用悬挂的一联为：

一池金玉如如化；

满眼青黄色色真。

上联写“天池”，“如如”语出《金刚经》，意指圆融碍。下联写其所植青藤，入目青黄，苍劲俊秀，充满生机。徐渭题龙山隍祠联：

王公险设，带砺盟存，八百里湖山，知是何时图画；

牛斗星分，蓬莱景胜，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此联大气包举，面画感强，洵为佳作。上下联前半的两个四字句，虽然切地，但稍显古奥。杭州人把这几个四字句去掉，移用于吴山，反而声名更大，以至很多人知此不知彼，以为这是徐文长专为吴山撰写的对联。

郑板桥题写的对联（拓本）

清代开始楹联发展进入鼎盛期，其余波延至民国。这个时期，联与墨更是难解难分。对对子、写毛笔字，成为文人的两项基本功，因而楹联书法就有了深厚的受众基础。楹联受到诗文界和书法界的青睐，联家能书，书家能联，虽然术业有专攻，而绝少偏废者。

以书画名世的郑板桥，其诗联与书画一样，极富个性，求新求变，不落俗套。今扬州八怪纪念馆有一副据郑氏手迹拓印的对联：

删繁就简三秋树；

领异标新二月花。

郑板桥用对联的形式表达自己的创作观点，可谓别开生面。这种“领异标新”的创作主张，也体现在他的对联创作中。春联是一种实用性很强的对联，主要取其吉祥喜庆，对艺术性要求不高，往往容易写得平庸。但郑板桥的春联却让人眼睛一亮：

春风放胆来梳柳；

夜雨瞒人去润花。

用拟人手法写春风拂柳之鼓荡、夜雨润花之细柔，妙趣横生，“放胆”“瞒人”二词尤为传神。

阮元、梁章钜、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俞樾、张之洞、王闿运等人，或为出将入相的名臣，或为学问淹博的学者，挟其深厚的诗文功底在楹联上下功夫，成为联坛巨擘，而他们的墨迹也为世人所珍。前人谓曾国藩楹联作品“雍容名贵，力厚气足，非他家所能抗衡”。他的一些格言联，至今仍广为传诵，如：“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群居守口，独居守心。”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曾国藩常以古文句式、古体诗句式入联，不能衡之以近体格律，以为不合律之作。如手迹尚存的一联：

五言联 赵之谦

碧瓦朱阑照山谷；

铜环玉锁鸣春雷。

下联“鸣春雷”即为三平调。

书画名家也将楹联书法作为创作的大宗。何绍基留下不少楹联墨迹，他同时也是位撰联高手。如他题杭州西湖问花舫联：

双桨来时，有人似桃根桃叶；

画船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

这是副“准集句联”，上下联分别出自姜夔《琵琶仙》、俞国宝《风入松》而有缩略， 风致嫣然。

书画大家吴昌硕写过大量楹联，他长于篆书，因而篆书对联成为颇具吴氏特色的书法作品。吴昌硕也擅撰联，其联语古朴奇崛，与诗文同一风格。今西泠印社孤山社址有其数联，如：

天帱地载；

山高水长。（观乐楼）

君子好遁；

弥勒同龛。（遁庵）

二联均为四言短联，而用典精当，气满意足。

近现代对联与书法俱臻上乘的还有梁启超、章炳麟等人。梁启超喜为集句联，他称最得意之作是集宋人词赠徐志摩联：“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传世墨迹中有集宋诗联：

明月来投玉川子；

风袂欲挹浮丘翁。

上联集自苏东坡七律《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下联集自黄庭坚七古《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都是与茶相关的名句。

被梁启超称为清学正统派“殿军”的章太炎，于楹联也称能手，他曾撰联讽刺慈禧太后、康有为，喧传于世。但据张伯驹《春游纪梦》载：“章太炎炳麟书联不用自作联语。某岁到京，同吴检斋、黄季刚饮于余家，为人书联七八副，皆唐宋诗句。”章氏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固不可以常理拘之。

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后，经过短暂的交锋，白话全面取代文言，随后各类硬笔逐渐取代毛笔。传统诗文的写作成了小圈子里的雅好，笔墨纸砚的运用则成为专门的技艺。从创作的层面来说，它们失去了广泛的受众基础。相应地，楹联的撰作与书写，也逐渐变为各司其职。虽然也有撰书两方面都达到专业水准的，如西泠印社的王翼奇、陈墨、蔡树农诸先生，但总体上看，书法家、楹联家，分属两个界限相对明晰的群体。改革开放以来杭州等地新建或改造景点，需要一批新联，基本上由这两个圈子的专业人士合作完成。由于书画作品与传统诗文作品在市场上的价格相差巨大，楹联文本作者和书写者所获润笔也有较大差距，故王翼奇先生戏言“楹家是输家，书家是赢家”。而有些书法家在书写楹联时，有意无意地漏署撰者姓名，这不仅是对他人劳动成果的不尊重，也影响到自身的形象。

楹联脱胎于骈文和律诗，发展过程中又吸收了散文、词曲、古体诗、白话文等文体的特点，在句式运用上采取“拿来主义”，不同句式适用格律不尽相同。如果使用古体诗句式，声律方面仅需末字平仄相反，其他字平仄不拘，如前举曾国藩、梁启超二氏七言联。这本是历代联家了然于心的常识，但今人甚至是楹联圈内人都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饶宗颐先生曾撰书一联：“好古游六艺；作草嗣二王。”用五言古体句式，为气息醇厚之佳作。南京某博士绳以五言近体格律，说此联“平仄失对，不够完美”，发文讥刺饶老。这是该博士对于楹联格律认识不全面，而致误读误判。在传统文化日益受到社会各界重视的今天，普及楹联知识，确实很有必要。■

七言联 赵之谦

五言联 吴昌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