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老井
2017-03-23邹汉明
邹汉明
洞庭东山,我是很偶然地发现这些有名或无名的老井的。
井,是大地上古老的灵眼。东山的老井,就是东山一只只一尘不染的老眼睛。千百年来,无言而深情地专注着脚下这片被太湖轻拍的沃土。
时值金秋,整个东山被一股浓郁的桂香填塞着。在通向西街的各条备弄里,一个不经意的转口,或者一户普通人家的天井,你很容易就會遭遇一株芳香四溢的百年老桂,以及桂树下一口活着的老井。
闻着这股舒心的桂香味,我从下榻的雕花楼宾馆出来,曲里拐弯,歪打正着地走到了老镇最西边的一块野地。抬头,一只转角的墙上,赫然印着粗体的钮家村、碧螺村的村名。那么,这里,就是传说中产碧螺春——俗呼“吓煞人香”的地方了。碧螺两字,对一个资深茶客来说,太熟悉不过了。这轻轻的目击,如同领受了康熙爷的圣恩,让我晕眩。因这冷不丁的一次照面,足以让我小发一阵子呆了。陷入梦境似的一分钟之后,方才回过神来,赶紧请教操一口东山话的本地人。总算辨明了大致的方位与方向。复从西口步入老街,一步一个徘徊。此时,我存了一颗恭敬的心,非要细细地打量老西街不可。这么一次任性的来去,任性的打量,很意外地,东山岛上平时深藏不露的老井,一口口走到了我眼前。
第一口所见有名望的老井,叫诸公井,位于西街马家弄庙渎弄口。
这是我所见最讲究的一口老井了。老井的上面,是一座很见岁月的四角飞檐古亭。亭算不得宏阔,可就是这么一方小小四角亭,却一连分了三进。老井在中间的一进,即亭子的正中央。井圈呈八角形,系一整块青石凿空而成。井壁条条竖直的凹槽,是石匠的巧思,也是岁月磨洗所致。
史载诸公井开挖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这么说,老井迄今四百七十多年了。当初挖掘此井,实是东山大旱,居民饮水困难,弄口诸公醵金掘井。井成,水出,活人无算。因里人捐金,故名诸公井。由此可知,一口水井,凝聚着街坊邻里的义举。
诸公井另有一功,是此处供奉着一尊神像。神像姓刘,传即南宋的刘锜或刘锐。据清代《太湖备考续编》的纂辑者郑言绍的考证,神名应是元末官指挥使、灭蝗英雄刘承忠。供奉的神像,不管是谁,总之姓刘,俗称刘猛将。诸公井井庙合一的建构,在江南一带非常少见。这样的安排,必有传奇性。而故老相传,东山第一尊猛将菩萨某年塑成,人们欢欢喜喜抬它出阁巡行,抬到西街此井旁,众人歇了一歇,再次起驾时,发觉神像异常沉重,根本无法抬动。于是,大家明白了,这猛将菩萨,着意于此方乐土了。于是,井上起庙一座,世代祭祀猛将菩萨。东山崇奉刘王,郑言绍已经说得很清楚:“吾乡奉猛将军,岁时报赛极虔。”东山至今尚有多处猛将庙。我甚至在雕花楼的佛堂里,也看到有一尊盛装的刘王菩萨坐像。
刘猛将除了出阁巡行的日子,一般也就坐歇在庙里。这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在诸公井亭下,我是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坐姿的。据说,诸公井的大猛将还是全东山的老大。
忽然看到西街一户人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拎着一只鲜红的塑料桶,吃力地走到亭子中央的诸公井口。老人略一弯腰,熟练地垂下桶去,随即,三下五下,扯上绳来,但见满满的一桶井水,微波荡漾,忽闪忽闪的,似有话说。
除了诸公井这样有名有姓的老井,西街独多极有品味的无名之井。
响水涧东端就有一口。当我一路西行,来到溪水转弯的一个口子,蓦然看到一堵斑驳的老墙壁,橘红色的阳光下,一口古井赫然在焉。古井的北面,是一大片明清老宅,古井面前,是哗啦哗啦永不消停的响水涧。与响水涧的喧响形成一个对比的,是东山老居民门侧的这一口老井。井圈灰白,井壁的刻痕深刻粗犷,显然有点年份了。可惜,此井成井的年代无考,连传闻都湮灭无闻了。正当我对着它一门心思拍照的时候,一位老居民恰好路过。他大概很好奇这年代还有人对一口老井感兴趣,留步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井呀,好有年头了,服务大家,应该珍惜保护呀!”我转过身,对这位老居民竖了竖大拇指。
就在此井折北的一条小弄里,有画家匡亚明的近水山庄。山庄门口,一棵桂花树下,又是一口静落落的老水井。阳光把井圈的一面拉得好长。我突然感知到,每一口沉默无言的老井,其实都是有声音的。老井有一种近乎天籁的声音。这声音,可以用一根绳子丈量,但,只有老井的知音,方能够丈量得体、听得分明。
西街独多一眼井,可是,经过一家普通住户的券拱门,我很意外地看到了双眼的老井。一块四方的赭黄色老石板上,并排着两眼水井,无井圈,井口还不大,仅供一只特制的小吊桶上下提水。这固定在一块大石板上的双眼井,小巧玲珑,十分可爱。石板上,水渍清新。显然,这口双眼老井,仍活得好好儿的,活在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里。
第二天早晨,我又一次走访了西街。迎候着早晨的一缕阳光,每到一口老井边,发觉都有两三个甚至一大群中年女性在洗刷衣物。这大约就是东山老井活着的最好证据了。作为一名外乡人,我承认,我是好奇的。我伸出手去,往一只水桶里试水,不冷,微热。一位正在浣洗的中年女性对我说,现在还不十分感觉到热,三九寒天,水才热乎乎的。
当然,这样的老井,整个东山,在在不少。
东山第二口有名有姓的老井,应该是启园的柳毅井。“柳毅井”三字,是东山的闻人、明正德间一品大员王鏊(1450-1524)的手泽,时在正德五年(1510)四月六日。不过,早先的柳毅井及井上的亭,在金家湖头古道旁,而非今日的启园。
柳毅井,顾名思义,与柳毅传书的神话故事有关。传唐凤仪间(676-679),落第书生柳毅遇到因受夫家虐待被逐牧羊的龙女,柳毅出于义愤,代向洞庭君传信。龙女得救,后与柳郎结秦晋之好。一九六二年,一部《柳毅传书》的越剧电影,使得江南一带,这个故事家喻户晓。至于传说中的这口柳毅井,远在宋代,范成大撰《吴郡志》(见卷九《古迹》)就谈到了:“柳毅井。在洞庭东山道侧。按小说载,毅传书事,或以谓是岳之洞庭湖,以其说有橘社故,议者又以为即此洞庭山尔。”范石湖对柳毅传书的故事,两说并列,倒也看不出他的观点。但不管怎么说,柳毅井,在南宋的东山,的的确确是一个存在。到了明代蔡升、王鏊编纂的《震泽编里》里,这记载延续了下来:“柳毅泉,在郁家湖口,井甚浅,可俯探也,而水旱不盈不涸。”同时期的另一部地志《苏州志》亦云:“柳毅井,在太湖滨,大风扰之不浊。大旱不耗,所以为美。”清乾隆间金友理在编纂《太湖备考》时,列出了东山十一口有名的名泉(见后),柳毅井位列第二。不过,老辈只言柳毅井,并没有将柳毅传书的故事附丽其间。柳毅传书的故事,南宋范石湖以来,就有两个版本,一在湖南洞庭湖,一在太湖洞庭山。可知柳毅井及与此相关的柳毅传书故事,在太湖东山的这个说法,倒也并非旅游业勃兴以后的附会。明东山人葛一龙氏出于故里之情、乡曲之愿,其《柳毅井》一诗,写得更不含糊,诗曰:“山根一泓碧,中有龙君居。柳生落地客,传得泾阳书。事去井还在,徘徊空照影。不见风鬟人,居人乱垂绠。”看来,湖南人若要挣柳毅传书故事的版权,说得早一点,要跟范石湖去打官司,说得迟一点,怕也得跟明代人去拼老命。今人搞旅游开发,故事既其来有自,将之放大,就由不得他们了。
东山的名井,以我走马观花的走访所得,应当还要算上陆巷古村的一口玉带泉。此井位置在为明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王鏊所建会元牌楼左近。它的一边,有王家祠堂,還有民国所建迄今仍完好的小菜场。井圈上“玉带泉”三字,笔力浑厚,不知何人书丹。此井,很醒目地标明是王鏊仲兄王壑舟所置。王鎜(1448-1532),字涤之,号壑舟。与仲弟王鏊的业儒不同,王鎜一辈子业商,高隐不仕,筑壑舟园自娱。园为吴中名流雅集之所。吴中才子沈周、唐寅、祝允明等都曾是壑舟园的座上客。他们为之题咏,为之绘图。井圈“王壑舟置”四字,表明王鎜才是老井的主人。而这里,应该是有一个故事的。
从今日遗存的玉带泉来看,王壑舟经商饶富后,并非一味纵酒行乐。他也曾为地方做过有益之事。这玉带泉,不过偶然为后世所知悉罢了。
整个东山岛,有名无名的老井一定还有很多。为此,金友理《太湖备考》很特别地在卷五胪列了一节“泉”。是的,正如金氏所言:“泉之有无,无关轻重,然山之灵者,泉必甘。”
泉与井,本就无多区别,并且,有几口泉,如柳毅泉、灵源泉,本来就是老井。东山多泉,说明了东山的水质一向就很好。东山井水的水质,无怪乎过于他处。
盘桓了三天,东山上走了一圈,还是回到有烟火气的西街来吧。
无论傍晚或早晨,西街的游人总不多。一群老人聚在一家杂货铺的门口,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灰衣白发,互相用东山话打招呼。这时候的西街是他们的。这时候的西街也就是一条冷僻的石板路,面目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时候的西街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现在,两边很少有商铺。老商铺大抵都转移到北面的新街去了。
再次路过诸公井。一条可爱的京巴狗,追随着斜斜的夕阳,欢奔乱跳,殷勤地引我过去。奇怪,它回头招呼我随它走到老井旁,就不走了,伸长了毛茸茸的脖子,嗅一嗅刚刚打水溅出的一大片水渍,不时地伸出舌头舔一舔,抬起一双水灵灵的狗眼睛,似乎要对我说:甜津津的,这井水,不信,你试试。
一位老妇,过来跟我说话,一口苏白,盛赞东山的好。从东山名字的好,一路说到东山水质、土质、瓜果的好。
西街静落落的,做了老妇与我谈话的一个水墨背景。
西街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躺在一大片老屋的怀抱里,它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安静。
西街,居民仍世居其间。明清以来商业的盛况,终究随着雕花门楣的消磨、老化而渐渐地消逝了。杂沓的市廛,若非我一脚跨到那个黑白的时代,根本就不可能复制,那红红火火的一页,似乎已经翻转过去。那一条老街上不断让我相遇的一口口有名或无名的老井,像一声又一声藏起来的喟叹,倒也不折不扣地挽留了我的脚步。但正是这些突出在地平线上的岁月磨洗的井圈,以及围着一口水井依旧在洗洗刷刷的东山市民,让我很具体地感知到了久远的东山历史以及当下的生活。真的,我在这一只只依旧睁得透亮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东山的前世今生。我分明感觉到,通过一口口依旧活着的老井,以其呼出的腾腾热气,似乎在告诉我这样的异乡人:唐宋以降,此地的钟灵毓秀,将大大出乎你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