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乡愁
2017-03-23苏家丽
苏家丽
一
古代的城市和乡村并没有文化上的本质差别,知识者与农民之间有着文化关系的近源,知识者的精神背景大多是来自传统农业社会的影响。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提到士阶层的耕读传统,晴耕雨读是一种生活现实,亦是一种人生方式。即使一朝成名,客居城市,居住的环境也尽量自然化,假山池沼,绿树环绕。他们往往又在若干年后,落叶归根,退居乡间,充当着维护乡间伦理道德和社会秩序的角色。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对“士”这一阶层也有着详尽的考察,他们虽为贵族阶层中最末一等,但“庶人”、“农人”亦有升迁为“士”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士”会带着原有阶层的文化承袭、政治态度、价值感情踏入仕途。也正如费正清所言,直至近代,“上流社会人士仍力图维持一个接近自然状态的农村基础。在乡村,小传统并没使价值观念和城市上流社会的大传统产生明显分离。”
但是,现代社会的教育制度,城乡对照及其分割状态已然使知识者和农民分属于不同的阵营,甚至是对立的情形。一方面,知识者很难再回到乡间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城乡不同文化的濡养已经改变了两者之间的价值观念。这种对立是身份之别,阶层隔阂,文化差异。他们在城乡之间的行走路径是背道而驰的,路径的相反亦是价值立场的殊异。
农民经历的是由“安土——离乡”的过程,他们身上的“乡土性”,所承载的民风习俗慢慢失散,这是一个外在的“非农化”、城市化的过程。它源于现代性的胁迫,鲍曼用“同化语境”来理解现代人的状况,现代化不仅是一场经济物质的变革,亦是一场“文化改革”——“旨在根除存在于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习俗和言语以及信仰和公众行为之中的差异。” 现代化在作为一种先行的制度存在时,已然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而存在,作为维持着传统观念及生产方式的乡村只能是这一场变革中的牺牲品和弱势群体。当然,我们也要看到离弃土地也有着农民主体的主观愿望和现实生存选择。《晚清乡土意识》中是这样来分析农民的日常生活意识,即社会心理的:
乡里民众在共同的社会活动和历史传承过程中,形成了区别于其他群体的日常生活意识,包括人们的理想、愿望、情感、价值观念、社会态度、道德风尚等等心理因素。这些心理因素是在文化贫困的群体活动中自发形成的,同文化层次较高的群体心理相比,它相应缺乏理性思维的机能,对于人生、历史和社会,表现为一种高于生存本能而低于逻辑运筹的精神状态。
正因为高于生存本能,而低于逻辑思考,因而他们的选择大多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基于实际所需,生活所迫的决定。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传统的意识,对土地的强烈依恋,“故土难离”不光是对人事的感情在内,它是由农业社会的长期生活所形成的安稳心理,不是在饥荒、灾难或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之下不会轻易地选择背井离乡。晚清以后的很长时期,农民表现出来的还是这种观念,因为当时内忧外患的时局,还有后来的频繁战争并没有从根基上触动农民的乡土意识和乡村社会结构。但是,随着城市的壮大,城乡之间的差距扩大,还有促成这种对立的政策措施的种种桎梏,城市对农民的诱惑越来越大:
城市成了农民向往的地方,因为那儿有不尽的财富和诱人的享受和娱乐。同时还是个使人有出息的地方,农村的优秀人才都到了那里,那里有学问,更有权势。就某种意义而言,农村的正式领袖已经部分地流入城市,化为新市民。
现代农村精英流向城市,归于城市,在费孝通看来是“乡村的损蚀”。与此同时,也有研究者这样来呈现1978年后农民的流动状况:“1984年以前,农民非农化的主要途径是进入乡镇企业,即‘离土不离乡;而1984年以后农民除就地非农转移外, 开始离开本乡,到外地农村或城市寻求就业机会,特征是离乡又离土。” 确切地说,也就是从90年代开始,乡村经济的凋零,农民不堪税收的沉重,失望于低沉的农业生产,迫于生活的压力而涌向城市,流走的是强壮劳动力——同样可以视为乡村的精英群体,此时的乡村只不过是虚空的主体。尽管城市并没有以平等的姿态来接纳他们,他们干的是城市最为卑微低层的工作,进城农民的意识里也有着对城市的嫌恶,对乡村的怀恋。但还是一年年往返于城乡之间,城市衍然成为长年的寄居,乡村倒成了短暂的客居。尽管如此,还是面临着这样的尴尬困境:“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这是一代代走向城市农民的真实写照,已经成为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课题,而隐藏在物质经济利益背后的隐患问题,不易察觉,容易忽视,其所带来的影响却更为深远。
与农民相反,知识者走的是一条“离土——返乡”的路径,这更多地体现为个体内在的精神还乡,是由开始的文化“背叛”到文化返顾。我仍然觉得鲁迅当年的处境大致就能代表大多数现代知识者的人生轨迹: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是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
科举制度的废除,知识者那些人生愿望,甚至只是谋一份职业的现实需求,只能寄托于现代教育和城市。鲁迅的弟弟周作人步其后尘跟随兄长到了南京,后又留学日本;胡适当时也是跟随哥哥在中国公学念书;沈从文带着一种朦胧的想要改变人生的意识,离开家乡,北上谋求新生。三十年代上海亭子间的文人,丁玲、周扬、周立波无不循着由乡镇到城市的路径。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当代作家也是寻求考学、当兵、招工的机会迫切离开乡村,进入城市……
由此,也开启了现代知识者蜇身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两难,完成从传统的“士”到现代“知识者”,从乡下人到城里人的角色及内在精神文化的转化。如果说从传统到现代,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传统社会结构如何有效转换,传统文化如何生存,为“今”所用;那么,从士到知识分子,从乡下人到城里人,同样意味着如何转换传统的心理结构和知识结构,这之间不能回避存在转换的裂隙与断层,经受着两种文化相融相撞的痛苦。借用金耀基的说法,他们是一群自我认同陷入困境的过渡人,在新旧中西之间挣扎徘徊,他們所面临的是文化认同的问题。
给知识者带来强烈现代性体验震感的两个阶段,第一个发生在晚清至“五四”时期,西方的各种理念,自由平等,个性解放,民主民权,社会呈进步上升的历史观,等等,对于宗族观念,载道传统,遵天命的循环历史观,等等,都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在当时国运衰危,内忧外患的情形下,现代化是惟一可以追逐效仿的方向。第二个是发生在90年代,中国加大政治经济的改革力度,真正的现代化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城市化及商业社会的兴起,传统社会的结构,包括生产、生活方式无不经受着强烈的震荡;社会上充溢着惟经济物质适用的理念,自然生态也在急剧破坏中;知识者所信仰恪守的人文精神,理想道德主义情怀无不在风雨飘摇中,这时农业社会的相关价值理念似乎重又焕发出光芒。
回望乡土,不管是基于一种历史文化批判,作省思诘问,还是基于一种传统文化的回归,作阐扬肯定,都是知识者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经受磨折之后所作的选择,这其间并不是那么纯粹,相反的是,不论何种态度都有犹疑,模糊,摇摆之处。
如果说,农民从安土到离乡的经历,置身于乡土性与现代性此消彼长的情境,更多表征的是一个农业社会的外在形态变迁,离乡离土,农业社会的经济结构受到重创,民风习俗也在承载者离乡之后漂零消散;那么,知识者由离乡到还乡的精神历程,则更多表征着一个传统社会的内在精神裂变,对现代与传统的双重疑虑,彷徨失落,正是精神思想的无所皈依。“一方面是知识者强化了的土地迷恋,一方面是农民的离土倾向。当着知识者的‘土地愈精神化、形而上,农民的土地关系却愈益功利、实际,倒像是知识者与农民‘分有了土地的不同的性格方向:超越的方面与世俗的方面,不妨看作不同含义的‘地之子。”
因而,在现代的境遇里,知识者和农民都是“普存的异乡人”。在西美尔看来,这是一种身心皆处于游移状态的“漫游者”:
可以说潜在的流浪者,他虽然没有断续游移,但是没有完全克服来和去的脱离。在一个特定的、地域空间的范围内——或者一个其边界的确定性和地域空间的确定性类似的范围内——固定下来,但是,他在这个范围内的身份基本上是由下述情况决定的:他并非历来就属于它,他带着一些并非和不可能产生于它的品质带到它里面来。
因而,异乡人无论对于哪个群体或区域都存在着无法避免的异质性,这也就是农民和知识者在城乡“两间余一卒”的状态:
异乡人的、不能赎回的原罪,就是他的在场与他者的在场之间的互不相溶性……正是这一贯穿现代历史的原罪,在作为非齐一性的承担者和化身的异乡人的构成中得到反弹;确切地说,异乡人是一个身患多重非齐一性不治之症的人。正是这一原因,异乡人成了现代性的灾星。
这种看似保留着自由身,且对任何一方都存在异质性、不确定性的异乡人,其实就是现代人无根的状态,挂空的感觉,也正像牟宗三所说的,“在这个拔了根,落了空的时代,人类真是没有命。” 乡土于人类而言,就是“根”的旨意。“人类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离别,有黯然销魂之苦;团聚,有游子归根之乐。侨居,有怀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养。这时,人易有具体的怀念,而民德亦归厚。” 具体可感的怀念,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背景,这恰恰是异乡人所缺失的。
二
周作人曾这样来理解“民间”:“多数不文的民众。” 这也就是费孝通所说的乡下不需要文字,是熟人社会,靠日积月累的经验维系生活。从另外方面来看,没有文字,也就没有书写的能力,农民的声音有被遮蔽、扭曲的可能。与之相反,知识者本身所承担的维序与传达社会文化的职责,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文化的象征,他们是天然的书写者。与此同时,他们更加深刻地体验着文化的裂变所带来的精神震撼,他们是由传统到现代社会转型中,有着较为深刻体验的人。我所理解的乡土文学,也就可以看作是在传统乡土社会进行转型时,作为文化体验者的知识者所生发的对现代性的认知、理解和想象,这与时代,与他们个体的经验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农民本身的离乡境遇,中国现代性的艰难成长,乡土文化的式微皆影现在作为知识者还乡的精神体验中。“言说‘现代并不必然是一种关于现代现象的知识学建构,它也可能是,而且经常是一种非知识性的个体情绪反应。” 简而言之,乡土文学也就是知识者现代性体验的一种表达方式,而且是作为中国现代性体验而存在。何谓中国的现代性体验?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换是整个中国的现实语境,它“涉及中国人对中国在现代全球性境遇中的生存价值或地位的直接体认。” 中国现代性体验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是从自身的古典性体验简单地进化或过渡而来的,而是古典性体验在现代全球性境遇中发生急剧断裂的产物。” 也就是说,时刻积聚着传统到现代路途上的裂变与新生之痛。进一步讲,乡土文学所叙述的中国现代性体验,不同于西方在社会物质高度发达的阶段,所传达的以城市为背景的现代性体验。城市是一个参照系,主角依旧是乡村。乡村本身在精神与物质两方面的遽变正可表征中国现代性进程上的典型特征,事实上,乡土文学也一直在无形之中承担着传达现代性体验、描绘现代性图景及反思现代性的任务,这是具有中国色彩的,或者说第三世界国家的现代性特征。
以往的乡土文学研究,我们大多去打量查看知识者笔下的乡村、乡民及民风习俗的变迁,去关注这样一种异乡人的生活和生命状态,而很少去关注作为书写者本身的知识者,他们之于乡土的内在情感,他们的现代性体验,他们的精神结构和书写困境。
诚然,几乎每一位乡土作家都宣称自己对乡村的爱恋,一生也走不出乡土视线的情结,如李广田,“我是生自土中,来自田间的,这大地,我的母亲,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热情。” 如沈从文,自称是“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称,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生命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分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如贾平凹,在离开乡村多年以后,最后还是发现“我说:‘我把农民的皮剥了!可后来,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上的。” 如莫言,“故乡高密在我的创作世界中,刚开始还有现实的意义,越往后越变得像一个虚幻的遥远的梦境,实际上它只是我每次想象的出发点或归宿。” 赵园在《地之子》中认为,新文学的作者自称“地之子”、“乡下人”,多少是出于一种“文化精神与文化骄傲,并不全是新時代的平民姿态。”
我以为,将目光放置在整个百年乡土文学史上,真正具备一种文化自觉——将“乡土性”作为一种属性来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及现状,对中国传统农耕文明有着较深的理性认知和欣赏批判,真正能够探测到乡土文化和农民精神内部,真正能够自觉地深入乡村现实语境中的作家并不多,只要看看从他们的作品中所透露出来的乡土意识,还有他们是用乡土经验或现代性体验本身,还是在用一个理念构造乡村世界或可知晓。大概沈从文、萧红、赵树理、贾平凹、莫言、韩少功算是庞大的乡土作家群中不多的几位。沈从文应是贴着乡村人物的性情来写作的,《边城》中虽有不少虚幻美化之笔,但是人物从天地之间得其灵气、生存的勇气和智慧恰恰符合土地人的形象,有一种泥土气息,犹如作者写岸边的妓女和河上的水手一样,将一种与自然与命运相磨合的性情挥洒出来。萧红的作品对北方民俗风情的描写是细腻生动的,那种孩童视角里显现的纯净和欢快,想必浸透作者一生的回忆,与此同时,她对于下层妇女金枝、小团圆媳妇由生命本体的受难,至精神无从托寄的双重苦难与磨折的叙述中有着犹在己身的疼痛感。赵树理虽为跟着时代走的“乡村问题”作家,他所塑造的人物多少也有政治图解的意味,但是小说里所弥漫的地方风味却有着真实感,况且他的作品因为以农民喜闻乐见的方式而得到更多人的接受。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写的才是真正出自于泥土又归属于农民的文学。贾平凹的写作一直有着丰富的乡村实感经验,他关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乡村内部民风习俗的变迁,亦将人物的命运、性情放置在整个变革的语境当中。莫言对于乡土写作的启发,或许不仅仅在于他将传统与魔幻结合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先锋性,而在于他对乡土之上的历史、革命、人性反思的彻底性,这一点恰恰是过往的乡土文学中所缺乏的。韩少功作为一个乡村的外来者——知识青年,从早期的作品关注乡村现实,到寻根期对文化之“根”的犹疑思辨,再到在民间语词里对乡村逻辑的探问,无不都显现着一种自觉为之的情怀与责任,他是为数不多的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之间自由的行走者。
为什么说乡土作家缺乏一种真正的文化骄傲与认同,也少有一种理性的认知与思辨,从知识者的知识结构和乡村本身的变迁来看,大多数作家虽出生乡野,经受过乡土文化的濡养,有的还接受过传统文化的教育,但是在离乡之后的大半生时间里更多的是侨居城市,经受现代文明方方面面的“改造”。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乡村本身也在经历着现代化的各方面“改造”,其文化的失落散失不言而喻。文化的意象并非都是从作家的精神背景中跳腾出来,其实也是源于作家的刻意寻找。况且从晚清开始的中国,其最大的语境并非如何汲取传统文化的力量,而是如何现代化,尽管这其中也是包括如何寻找传统文化的新生。暂且不论“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化的强烈拒斥和批判,在长时期内,乡村首先是成为革命的大后方,后又在建国后的很长时期里承担着支持国家工业化和供给城市生活资料的任务,乡村是被遗忘且牺牲在现代化的道路上。乡土文化也一直被视为阻碍现代化的存在因素。乡村本身的愿望,还有现代性对乡村有形无形中的渗透,乡土文化并没有获得足够的存在理由和保存空间。况且,现代化本身也是逐渐消蚀乡土性,以城镇化来取代乡村这一社会结构的过程。从19世纪末开始,中国其实一直生活在“现代性”的焦虑怅惘氛围中,中国的知识者是否有足够宽容的时代氛围和自觉意识来对传统文化、农耕文明进行省思?是一个容留商讨的问题。他们对一种文化的忧虑、焦灼或许要远远大于一种理直气壮的认同感,他们对尽快行动的兴趣或许要远远大于静下心来的理性思考。
我所说的“思想的乡愁”,就是源于这样一种对现代与传统的迷思、焦虑、困惑及省思。乡愁是什么?这大概指向下面几种境遇:其一,有一种历史衰落和失落感,它远离故土家园的“黄金时代”;其二,一种个人整体性和伦理确定性丧失或匮乏的感觉,那种曾赋予人们关系、认识和个人经验以统一性的价值观如今无可挽回地衰落了;其三,随着本真话语社会关系的消失,出现了一种失去个人自由和自主性的感觉;其四,某种失去單纯性、个人本真性和情绪自发性的感怀。 也就是说,“乡愁实际上告诉我们的不是关于过去的事情,而是现在的境况和问题。” 我想,以“思想的乡愁”来隐喻知识者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这种现实的,还有精神的存在状态——置身传统,意味着对缺失的现代性的向往;而置身现代,意味着对消隐的传统的念想。置身传统与现代之间,是一个传统社会的艰难裂变,是两种文明的碰撞纠葛,人也是蜇身其中的。
三
我强调一种知识者(作家)的角色,或者说意欲从乡土文学中来勾勒他们的精神图像,看重的还有他们身上由始以来的一种情怀与责任,知识者与人民与大地之间的精神关联。古代的“士”大略就等同于今天的知识者或者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化阶层,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知识分子的功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样一种情怀与责任担当也就自然将“士”与“庶民”联系在一起。从《诗经》开始,中国文学里就并不缺乏为普通百姓代言,直陈疾苦的诗词文章,我们时常从知识者的叙述中得以知晓社会的情状和下层人民的生活苦乐,而从后者的视角里亦可窥看知识者的精神世界。
不容否认,儒家传统的这份忧患情怀,责任和批判意识,等等,作为一种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体现在一代又一代现代知识者(作家)身上。走近并俯身乡土,也正是他们去感应与人民与大地更为贴近的方式。二三十年代开始,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等人就开始了乡村践行,他们看到了乡村的贫弱,开办学堂教农民识字学文,进行乡村的卫生运动,等等,以最实际的方式去改变乡村的境遇,希望从普遍的民众中去做些努力。五六十年代,赵树理、周立波、柳青也正是自觉地扎根乡村,去发现新的时代面貌下的新风尚。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被动或主动地下乡,我们从梁晓声、李锐、张炜、史铁生、张承志、韩少功等知青作家后来的相关作品中,或许能多少感知到这段经历对于他们精神构成的影响。九十年代直至新的世纪,不仅有秦晖、温铁军、于建嵘、曹锦清这样调查农村现实状况并为其奔走呼吁的社会学家,也有像春桃、陈桂棣、王晓明等人以文学、文化研究的方式解析乡村现实的学者,近年来青年学者梁鸿基于“梁庄”的内外考察同样可以纳入到这一精神流脉当中。这也正像钱穆先生在谈论古代知识分子时所说:
政治不是迁就现实,应付现实,而在为整个人文体系这一种积极理想作手段作工具。此一人文理想,则从人生大群世界性、社会性、历史性中,推阐寻求得来。……他们的政治理想,乃从文化理想人生理想中演出,政治只成为文化人生这一支。这一理想纵然不能在实际政治上展开,依然可在人生文化的其它领域中表达。
政治理想或许不惟所有的现代知识者所倾心,他们所关心的是更为广大的社会与文化现实。这之上呈现的是知识者的实践人生,而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存在的乡土文学,也能从中看到知识者在城乡之间的流动,精神的,身体的力行。
将知识者(作家)的写作放置在以乡土文学为场域的现代性书写中——社会思潮和文学领域,勘探知识者与乡土书写之间的内在精神结构。由此,发现乡土书写不仅是一个精神思想的困局——如何看待农民身上那些传统意识,这些传统因子与知识者自身的精神结构又有着怎样的关联?如何来理解晚清开始的中国现代性进程,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城乡二元结构下,发生在乡村的一系列社会主义建设与改革实验?如何来对待上世纪90年代以来无可逆转的传统社会转型,乡村这一社会结构的消隐,乡土文化的消逝,既有着民族性的传统文化特质,也有着世界性的来自自然大地的美学理念?现代性所带来的对传统文化规范的冲击,又如何来重建,站在怎样的基点来重新获得一种内外的谐和?乡土书写亦是一个带着创作本身的难题——时代潮流、社会环境;文学主流,文学体制;创作方法无一不在制约着乡土文学的创作——因为主流意识形态对于乡土文学的长期效应,革命、启蒙、政治等等一直是笼罩在乡土文学之上的观念,知识者的困境也包括创作的自由与否。精神的困局与书写的难题又是相互纠葛在一起的,每一代作家的身上似乎都背负着如何理解乡土的历史和现状,如何来好好讲述一个乡土故事的双重命题。
因而,在考察知识者对农民形象的塑造时,可以发现知识者自身的精神结构。他们所固守的启蒙思想,作为长期窥看乡村大地和农民的一种话语方式的存在;在塑造农民形象时,将自己的精神臆想或者说一种期望强加于农民身上。与此同时,知识者在省察农民的意识时,也是将自己放置在其中来审视的,从而,也会发现自己不曾离弃的传统意识,深入潜意识残留着。阿Q是农民形象中一个经典符号,鲁迅之后,也在其他作家的创作中屡屡出现,他身上背负的国民性批判主题不断被提及和续写,那么,阿Q的形象又以怎样的精神形变延续下去,他为什么是农民,或者说为什么是以农民的形象而出现;阿Q的出场有着怎样的精神意味,他与知识者的精神结构又存在怎样的关联?面对传统与乡土大地,这样一种批判性的思维定势形成了怎样的遮蔽?再看乡村知识青年和归来的知识者,一个是农民的知识分子化,一个是知识者的农民化,从这两类形象中,我们可以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我们身上那些不易察觉的相互纠结的性格及心理,现代与传统,愚昧与文明,不管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还是一种民族心理,通常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得以完成现代的“进化”。
在细究知识者对乡土历史的叙事时,发现他们其实意在诠释对中国现代性历史进程的理解。这样一个进程既包括战争革命,也涵盖社会主义建设中一系列的实验、运动和改革。进步的、循环的、唯物主义、欲望的历史观,是在作品中或彰显或隐晦表达的。从旧历史小说到新历史小说,前者以唯物主义历史观,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路线明晰的阶级斗争和不断进步的发展阶段来共同构建社会的光明图景。后者把人的生存体验及欲望突显放大,以民间视角,反省历史的姿态来解构百余年的乡村变迁。与此同时,在日常生活的民间历史形态中,我们触摸到的是更为琐碎寻常的小人物的历史,他们的生存之痛及精神忧伤,在宏大历史的叙事中显得卑微,却是可感可信的。迥异的历史图景,背后是不同的话语及历史观的作用,叙事历史的话语受制于时代和社会整体的话语方向、个体的成长经历和乡村经验、文學场域的方法革新。关涉思想艺术,情怀责任,亦难逃所属时代的文学精神烙痕。而怎样去理解这一百多年乡村现代性进程上革命或改革遗留下的积蔽和伤痕,穿透表层的无序杂乱,繁荣的幻象,捕获本质性的内涵,从而发出超越性的声音,也是话语困境的症结所在。而他们叙事的困境在于分裂的历史意识,还有无从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理解百余年乡村现代性进程的话语危机。
在体察知识者对乡土文化的人文省思时——将“人文”视为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我们看到不少作家乡土意识里也隐含着对这样一个世界消逝的焦虑与不安,甚至是忧心。在一个物质商业时代,工具理性和经济理性僵化了人的生命意识,使其心为物役,恢复自然的生命力和情感,甚至是一种生命强力;与此同时,伏贴于大地之上,虽有艰辛苦难,但不乏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情谊,于土地的朴素情怀,自有一份自适和安定,在作家眼里这是可以作为审美的生命形式。而在社会及文化都成“断裂”状态的后乡土时代,贾平凹、韩少功、张炜有着各异的精神背景及姿态,不同的叙事乡土的方式,但同样都在讲述一个变迁的乡土世界,无论他们呈现的是破碎的乡土,还是敞亮的日常生活,抑或带着历史伤痕的野地,作家所突显的文化症候,亦呈现他们自己的思想困惑。
知识者的言说充盈着乡土书写的精神格局,赋予了它深厚的乡土文学精神,与此同时,也形成了乡土书写的悖论,从这些思想困惑和书写难题中可再次窥见知识者与乡土,与传统,与农民之间的复杂关系及情感。正因为,知识者个体情怀及乡村经验的渗透,乡土文学既呈现出个人的精神向度,也流溢着更深广的情理与哲思。而这样一种精神纠葛,在中国社会及文学版图中仍将继续下去。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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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地之子·自序》,《地之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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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引自周宪:《文学与认同:跨学科的反思》,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8页。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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