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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友乌托邦序曲

2017-03-23张艳庭

鹿鸣 2017年3期
关键词:茶室老农茶馆

张艳庭

吃过晚饭,明月升起之时,我闲来无事,就来到了这个城中村,走进一个农家院。农家院里就是大痴茶馆。茶室里灯火通明,一帮人围座茶台,气氛热烈地说着古玩,我插不上嘴,便找个地方坐下,开始观察这个茶室。

与那些正规的茶舍比起来,这个名为大痴茶馆的茶室显得太不讲究。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原来的用途大概是房子主人的卧室。改成茶室之后,并没有太大变化。窗子仍然很小且高高在上,房子里的空气有点儿流动不畅;因为窗子向西,光线也不是很好。所以在白天除了屋门大开之外,还需要再打开灯。好在这是晚上,灯光因为窗子的小反而没有漏出去太多,几乎全部被收纳在这个斗室之中。墙面虽然没有再粉刷增白,但已经足够来反射灯光。其实仔细来看,墙面一些地方还是有斑点和划痕,而屋顶和墙壁的角落也还残留着几丝蛛网。这大概是屋子整修用作茶室时,主人忽略掉的。但哪个用来居住的房间会不留下一点儿生活的蛛丝马迹呢?况且这个茶馆的主人还是一位未婚男士。这个外号叫老龙的男人,其实只是个文弱书生。“文”可以从他戴着的眼镜和谈吐的些许酸腐中看得出来,“弱”则更加醒目,集中体现在他的瘦上。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网友在QQ群里用“郊寒岛瘦”来形容他,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成语用得很“画龙点睛”。除了文与弱,这个主人多少还有点儿“痴”。这大概是茶馆命名为“大痴”时,他没有反对的原因。事实上,来茶馆的人,对他的评价多少都会和这个字扯上關系。他的这种痴,是一种商品时代头脑不灵光,多元文化之下一味想着去复兴传统文化,三十多了仍不急结婚,对众人的调侃反应迟钝,茶友哪句话说得好时,只知道显得有儿点傻得停不下来地笑的痴。但一定程度上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痴,这个茶馆才能宾客盈门。因为来者一眼就会知道,他不会被这个人伤害。这对充满陌生人的城市,靠互联网接上头的兴趣部落来说,是多么重要。而在眼下众人交谈火热时,他也主要是沏茶,不主动打断别人的话,更多是附和式地插话和傻笑。这是他一贯原则,他把它表述为传统文化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代话说就是相互尊重,但他更喜欢用传统文化语汇来表述。

这个房间里,比较吸引人目光的,是一个椿木博古架。这是房间里最有古典气质的一个家具,每一个不影响实用的地方,都有古典的雕花装饰,十分雅致。它全身涂满暗淡的红漆,乍一看会以为是一件红木家具。但它却是全新的,并不古老。它的制作者,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了小学的一大间房子,作为自己的作坊。据说,他看着明清家具的拍卖图册,就能仿制出一个相同的家具来。这个古典家具制作者,并没有来到茶室。他也很少来。因为他的活儿总是很多。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四线小城市也流行起古典趣味来,这让他的生意比较好。后来,我曾跟在茶馆认识的一个人去找过他。出乎我的意料,他与一个农村木工的模样并无二致,甚至显得有些邋遢。而在我原来的想象里,他是会穿着唐装制作这些仿古家具的。他的作坊也很杂乱,甚至有点儿脏,各种粗糙的原木堆了半屋。他正在做的是一个加长的条几,涂上黑漆,显得大气又神秘。使用的人应该想象不到,它诞生的场所,会是这样地脏乱差。

茶室里还挂着这位工匠的书法,是启功体。书法并没有装裱,而是直接将宣纸放在架子上,用石头压住上面,让它垂下来。这种简单粗暴的装饰,与这个茶室的整体风格是一致的,与那陈旧的茶台和太师椅是相得益彰的。茶台是六七十年代的老桌子,大概是房子原主人使用过的。而太师椅则是茶馆主人从周围村子里收购而来,应该也是六七十年代的仿古作品,没有明清太师椅那种灵巧精致。我小时候在村子里就经常看到这样的太师椅。椅子红漆剥落,间有裂纹。它们让这个茶室的古意有种浓浓的山寨味。但这并没有妨碍大家在这里品着茶,聊着琴棋书画。但这种聊天,也是一种传统词汇和网络术语混搭着聊,也有一种山寨味。因为大家都是传统文化的业余爱好者,主业仍然是现代生活。我进门时,大家正在一起品鉴一个不值钱的古玩。讲到“包浆”时,我问什么是包浆,一个网名叫“风之子”的人回答了我。他的专业言辞让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但后来我知道,这个风之子的职业是一名城管。老龙这样介绍他:以前经常在街上撅(方言,意为折断)小商小贩的称杆,自从学了传统文化后,对流动小贩们客气多了。虽然我知道传统文化没有这样立竿见影的功效,但还是对老龙一笑。后来我和风之子聊天多了,知道他有时候也是在胡喷瞎侃,对真正的传统文化说不到正点子上。

此刻茶室里说得最起兴,又最显得专业的,是一个胖子。大概是因为他的头小,所以他的身子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胖。他是当地网络论坛上“茶语清心”板块的版主。来茶馆的人,很多都在这个论坛板块里混。当初大痴茶馆成立是他提的议,名字也是他所起。因为这种身份,他的发言,总是显得气势逼人。当然,这还因为他大大的肚子里,确实有货。他也写书法,是焦作一个著名书法家的弟子,很有自己的风格。茶馆里悬挂着他的一幅装裱精当的字。这在茶馆是一个比较高大上的待遇。

另一个享受这种待遇的,是制作绞胎瓷的“小碗哥”。他也坐在那里喝茶,说话慢条斯理,样子也并不起眼,但总是带着微微的笑。他书画皆擅,在这里也写了不少的字。被装裱好挂起来的,是他的一幅蝇头小楷,字字精到。因为他制作绞胎瓷品种以喝茶用的小碗最多,大家都叫他“小碗哥”,他也很乐于接受。但在焦作众多的绞胎瓷作坊里,他的作坊算是最小的之一,就在他家楼下的煤球房里。虽然他的设计很独特,但因为设备较差,烧出来的瓷质不太精细,所以销量不好。那个博古架上就放有他的绞胎瓷茶具,但印象中并没有卖出去。但是他天生心宽体胖,并不太在乎。他笃信佛教,有一段时间专门抄写心经送人。他在古玩城有一间大概三四平米的小店,我去和他聊天时,他说要抄够一百幅送人。后来大概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因为店里地方小,他打算将一个较大的钧瓷送给我,但我没有要。他后来送给我的,是许多绞胎瓷小茶碗,本来是让我在云台山上找地方代销,无果后,他说就全部送给我了。作为回报,我把我在他小店里代销却没售出一本的小诗集全部都送给了他。他又都送给了他的朋友。

大痴茶馆所汇聚的,大多都是这样有些落寞的人。但到了茶馆之后,他们又大都从自己命运中脱身,变得豁达自如,变得疯起来。能够点燃大家兴奋点的人之一,就是那个版主。他的网名叫西皮流水。人如其名,他是戏曲高手。在大家的聊天里,他时不时来一句京戏。我坐在铁皮凳子上,被他的唱腔所惊艳。之所以坐铁皮凳子,是因为我这时还算菜鸟,太师椅轮不着我坐。后来人少的时候,他依次给我唱了昆曲、黄梅戏和京剧。唱女腔的时候,他的表情姿势,尤其是手势,活脱脱一个女胖子。再后来,他给我唱了帕瓦罗蒂,高音竟顶了上去。再后来的一个春节,大家都去KTV的时候,他又成麦霸,各种流行歌曲轮番上演,几乎比原唱还要“原唱”。后来,他到北京去,还曾以说相声谋生。我去他家里,就曾见到过一幅侯宝林的字,据他描述应为真迹。而之所以去北京,是因为他在这个小城里没有工作。后来,他全国各地跑,在电视台、网站、文化机构都工作过,还在江苏卫视策划过一档栏目,可惜没有播出。

在我为西皮的唱腔和表情惊艳之时,喝茶的一干人开始把矛头对准一个刚入座的白面书生,纷纷开他的玩笑。茶馆里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仿佛之前品茶的安静都是为这一刻的爆发作着准备。每个人都笑得像是火山喷发,但笑得最灿烂的还是这个白面书生,直笑得面若桃花,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挼”。“挼”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意思是在语言上整人,毫不留情地开玩笑。这已成为茶馆的一种风气,每个人来这里必须脱下衣冠和面具,因为每个人有被“挼”的可能。我初来时还不适应这种甚至有些放荡的自由。但因为我与他之前就相识,面对一个严肃的人被整得如此狼狈,我也狼狈为奸地大笑。他是本地论坛上的红人,但更多时候被称为愤青,一个什么都敢批判,和守旧分子打了无数次笔仗,被封了无数绰号的愤青,在这里经常被玩笑开得面红耳赤,被大家挼得体无完肤,且毫无还手之力。他也是个一根筋式的人,对茶馆中人的跳跃性思维,弯弯绕方法没有免疫力,屡屡中招。但实际上,他却算是茶馆里不多的成功人士,是本地电厂的工程师,拿着高薪,开着越野,却爱往这个破茶馆里钻。他的两面性不止于此。与他网上堪称犀利与泼辣兼具的批判话语似乎不相称的,是他很扎实的书法和古文功底。他既是超现代的,却又是绝对传统的。他众多网名中,我印象最深的两个,一个是驴叉叉,一个是弹铗清啸。

这场车轮战中,笑得最热烈的,除了老驴本人,就是一个算命先生。他也是茶馆的常客。但因为不熟,我为一个算命先生能够如此不矜持而惊讶。后来,我知道他姓朱,大家都叫他朱老师。我见识过他算得很准的时刻,也见到过他失误的时刻。他在茶馆里,一直都是喜欢强有力地跟人争论。一天晚上,我和他在讨论妓女应不应该合法化,合法化后的伦理问题时,争得面红耳赤,一个多钟头谁也没有说服谁。

而眼下这场车轮战的结果是,驴叉叉缴械投降,临走时,一个女孩对他说,每天都要来茶馆让她“挼”一下。人们的笑声并没有因为老驴走而结束,因为接下来是老农讲述乡村人物故事。老农长得五大三粗,也是一个胖子。与他讲述内容的夸张搞笑相匹配的,是他的表情和动作,能把一个半身不遂的人表演得大半身都不遂。他说话和表演时,别人没法插嘴,因为所有人都在笑。与驴叉叉不同之处在于,大家笑驴叉叉是主动的,笑老农则是被动的。老农来茶馆越多,他的笑星地位越是巩固。但他不是僅仅会逗大家笑,他的拿手绝活实际上是弹吉它唱摇滚和民谣。而更拿手的,其实是写作。他在论坛上以老农为笔名发过几篇文章,每一篇后面都有巨量的跟帖,老农一名也广为人知。文章是他从出租车司机的视角来看世界,语言和思想都凝练又犀利。我后来将其中一篇发在报纸上,本地作协主席看了赞不绝口,说这样的文章太少了。但后来没等我再发,他就把那些文章都删除,连底稿都没有留。就像这些文章的人间蒸发一样,他也不断地对自己的人生做着减法。他之前是公交车司机,公交公司的正式员工,但无法忍受那种生活,辞掉了。出租车开了一段,不喜欢也不干了。后来开始做周黑鸭,做了一段遇到拆迁,门店不保就推着小车上街卖。在他的小车上,除了鸭脖、鸭肠之类,往往还带着一本书,没人光顾时他就翻书看。我见过的,是一本《平凡的世界》和一本讲美国民主的书。在这期间,他一直没有停止练习书法,主攻欧阳询。欧体的清瘦、工整,竟然被这样一个外表五大三粗的人摹仿到如此精到,让我啧啧称奇。后来我把他的事讲给一个记者朋友,朋友来了兴致,想要采访他,被他拒绝了。他有种呆在社会底层把牢底坐穿一样的绝决之心。在这之后,他又当过大车司机,给洗浴中心做饭,现在一个饭店做二厨。值得一提的是老龙也在茶馆关闭又做过几份职业之后,到老农所在的饭店去做烧烤。这个坚定的传统文化爱好者,现在能将茄子烤出鱼香肉丝味。而老农在洗浴中心做饭时,那位算命先生,也跟着过去,晚上去给洗浴中心看车,白天则继续算命。老农身上总是有一种磁力,能够将人吸引到他身边。

老农在茶馆留给我的另一个难忘场景是:一个晚上,他顺着大家的话题开始给我们讲《红楼梦》。那时众人都坐在院子里,听他一个人讲。一帮闹起来可以揭天的人,都在他的讲述里安静得像不存在。那个夜晚之后,我又翻开《红楼梦》,自觉地重新去读。

在众人的热闹里,始终安静地喝茶的,是一个叫贺喜的人。他的确是不擅于嬉闹,但又喜欢来茶馆。大家笑的时候,他的笑也显得很节制,但又是自然流露。这天晚上,他因为默默无闻被我忽略。后来,我才知道他也身怀绝技。一个晚上,他背着一张古琴前来,坐在院子里给大家弹琴。馆主把灯熄掉,所有人在院子里静静地听他弹琴。在茶馆里,这个喜欢安静的人弹得最多的,却是《酒狂》。后来西皮也学了一段时间古琴,但在他面前,只能是班门弄斧。再后来馆主老龙跟他商量,让他来茶馆教琴,并与大家商量定下了学费数额。但他始终没有在此教琴。经常来茶馆的那段时间里,他正失业,却说习琴只是他的爱好,从来没有想过靠琴来挣钱。后来,他又找到工作,去给一个私企老板开车,来茶馆的时间就少了。再后来我每次想到他,总是会在脑中更换掉他的现代装束,给他穿上古装。他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有古典气质的男士吧。

但这一晚,这些还都没有发生。随着老农离开,也带走了茶馆一多半的热闹。人们渐渐开始告辞。我从茶室里走出来,再次仔细打量这个院落。这个在网上声名雀起的大痴茶馆,其实只是一个带院子的平房改建而成。说是改建,其实只是把偏房腾出来,简单布置了一下,用作茶室。其它房间和院子基本上都没有动。院子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一棵樱桃树长得如若野生一般,过分地繁茂。院子一角还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草,长得将近一人高,野性十足。一直到这个院子宾客满门时,这几株大草也没有被除掉。它们与这个城中村院落倒很是协调,并不显得突兀。这个房子盖成时,这里还是彻头彻尾的村庄。一二十年过去,村子已经身处城市的包围中。因为有了对比,这个院子的乡土风味才愈发浓烈起来,从头到尾都洋溢着一种乡村美学的粗糙、单调、土气。我站在院子,想象不到后来这里属于老农的红楼梦之夜,属于贺喜的古琴之夜。当然,还有后来群魔乱舞式的摇滚民谣之夜。

这个晚上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茶馆,没有完全摘下自己的面具,显得有些拘谨。这时我在机关办公室工作,刚刚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时期,适应了体制,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卑躬屈膝。茶馆里略显放荡的自由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农村人初进城市所感受到的冲击一样。但这种自由氛围,底层气质却像一块儿磁石一样,开始将我吸引。后来我更频繁地出入茶馆,每次都能碰到没见过的人,几乎可以说见识了三教九流,看到各种不同的人生,不一样的活法;也跟很多人成了朋友,友谊一直维系至今。

我到来的这一晚,正是茶馆创建的初期,后来茶馆大概坚持了两年,因为房东开始收房租,入不敷出然后关门大吉。虽然后来这帮人又转战过其他场所,但都不复大痴时期的盛况。那时它集聚了这个小城市太多喜欢喝茶的人,几乎构成了一个茶友的乌托邦。它倒闭后,很多这里的客人都开起了自己的茶馆。这是当时的我,所想不到的。我当时想的是,这里的人很有意思,以后还要再来。茶馆里的人渐渐散去,老龙也开始收拾茶具。我又喝了一杯,向老龙告辞,走出这个粗陋的茶馆。

那一晚,我还不知道,多年以后我会为能来到这个茶馆,认识这些人,而感到幸运甚至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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