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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陌生,及“沉默的意义”

2017-03-23徐钺

诗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饮者冷漠陌生

徐钺

孤独,陌生,及“沉默的意义”

徐 钺

在我的印象中,胡桑诗歌中的主体形象大多是单数的,即便他有时会使用复数代词来进行指称。而这一情形的出现,从本质上说,来源于其主体相对的孤独——或者更准确地描述,主体夹杂在众多他者之中的孤独。有时,这种孤独感会借由一个对话对象而获得人称上的复指,并获得短暂的、表面上的释放,如他前几年所写的《与郑小琼聊天》,但诗中仍然存在着在众多他者之中的孤独:“我们只能服从于静默,并且带着执拗。”“只有卑微的人们接纳了我们的眼泪,/最大的勇气是,在别人的羡慕中承认失败。”也许,胡桑并无意在“别人”的目光之中寻找一个足够舒适的位置,他只是偶然遇到那些可以构成对话的声音,并说出自己的“执拗”。问题是,这样可以构成对话的声音并不很多。

在更近一些的诗作,如《夜饮者——给黄丽霞》中,胡桑同样构筑了一种“我/我们”和“别人/人们”的对照。这首《夜饮者》甚至直接给出了作为少数的“我们”进行辨认的场景:“而我们只能在雾霾中认清面孔,/听见那一句危险的嘟囔。”当这一句出现在全诗的结尾时,“而”这个词无疑就在提示“我们”同众多他者的差别,例如之前写到的,那些终于睡去,“在被中陷入各自的晦暗”的人们,那些“在例外中醒着,无处可逃”的失眠者们……而“我们”,作为少数的“我们”,则在“雾霾”(这恐怕是关于我们本身的一个隐喻,在另一首名为《安顺路》的诗中,这个词又一次出现“今天,他在雾霾中代替人们坐愁”)之中“认清面孔”,并听见“危险的嘟囔”。

我注意到,在近些年的创作中,胡桑的孤独主体经常以《XX的人》或《XX者》的标题显现,那写在标题中的形容词或动词往往赋予主体辨认自我的途径,在智性的内省之中面对世界和事物。有趣的是,这一主体形象有时既和“别人/人们”构成对照,又有某种同谋的关系——也即是说,只有身处于众多的他者之间,主体才能更好地发现自我。例如在《迟疑的人》这首诗中,诗人开篇即明确给出了一个典型场景:“火车即将停靠在杭州东站,我试图/搀扶一个蹲在门口的女人,她在忍痛等待。”而显然,在火车上面对陌生人及陌生事物更常见的态度,是视而不见,像大多数人所做的一样。雅明曾这样论述人群中的“现代”经验:“在公共汽车、火车、有轨电车还没有出现的19世纪,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人与人之间不进行交谈而又必须几分钟、甚至几小时彼此相望。”——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关于陌生的经验。而一个突发事件,一个“忍痛等待”的女人似乎在打破这样的规则:她需要来自“陌生”的帮助。“我”的“搀扶”仅仅只是“试图”,像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少女”一样,“我”并没有参与到这打破常规的突发事件之中,以介入陌生的姿态面对发生的一切。值得注意的是,当女乘务员“代替我”扶起这“蹲在门口的女人”时,“她”的人称变成了“你”,并延续下去,直至“我们”最终的分别:

在目光中,我与你挥手道别,思考着

沉默的意义。有时候,这个世界并不是

我的,当然也不是你的。我们之间隔着

一条蓝色的深渊,浩瀚如一场大雪。

“你”在这里似乎构成了一个谈话对象,也构成了少数的“我们”,一如《与郑小琼聊天》或《夜饮者——给黄丽霞》。只不过,这个谈话对象来自于诗人的内省,来自于诗人面对陌生及自身孤独的思考……然而最终,“我要/刷票出站了,那些小旅馆的黄牛们正在拉扯,/我又一次变得冷漠,急于走到人群中去。”这个结尾让人感到震惊,因为它在表象上既指出“我”在火车上作为“迟疑的人”是因为“冷漠”(请注意“又一次”的表达),也说明了“我”清楚地认识到“人群”的冷漠,以及这冷漠所可能带来的、面对陌生时的保护。在我看来,《迟疑的人》的结尾无疑是一次深刻的反讽,关于主体与作为多数的他者的关系;它不仅仅说出“我”的“迟疑”与“冷漠”同“人群”的共谋关系,也同样指出“我”对这一关系的发现。“我”与“你”的交流来源于诗人的内在思考,来源于一种虚置且偶然的震惊体验,这体验甚至让“我”在面对黄牛(最具体的庸常)的时候,在人群中显得不合时宜,以至需要“又一次变得冷漠”,以便走近他们。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本身也是对“我”作为一种“陌生”(相对于人群)的认识,基于自省和智性的力量(但在现实中它时常是无力的)。关于这点,《书隐楼》一诗中的这句话写得更为明白:“书籍,借用虚无的形式,在眺望人群。/我那么陌生,犹如一个错别字。”

或许只有在《踩踏的人》(熟悉的标题形式)这里,“我們”和“你们”(作为群体的人群)才不会构成类似的对照关系。这首诗在对上海外滩踩踏事件的书写中,发现了“我们”和“你们”同样惯常的陌生,以及陌生的消失:

是的,天空中多了无数惊恐的

电波,急于确认你们不在我们亲友的序

列。

为了见证高密度的孤独,你们来到江边,

你们知道,人们踩踏的是一个消失中的

广场,

几乎忘却了如何活在距离之中,如何相

敬如宾。

博尔赫斯曾在一次演讲中谈到:“我想提醒大家注意,那种人所共知的事物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一个人到达某个年龄或尽管还没有到达某个年龄,但有些事情他是最后一次说,或者最后一次做。就是说,我们在不断告别,每个行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谁能知道我们已在街上和谁永别呢?就是说,我们在不断地做的可能是生离死别之类的事,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也同样想提醒人们注意这个事实:当一个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或驻足的时候,他就在经历无数的生离死别,因为那些陌生的、以人群的组成部分出现的面孔几乎只可能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一次,此时此刻的这一次。就是说,在此之后,他可能再也不会遇见那无数陌生面孔中的某一个,几百个,或几千个;他唯一一次见到他们,就是此时此刻。就是说,当意识到眼前那无数涌现又消失的陌生时,他就注定在这城市的街道上经历千百次的生离死别。

也许只有在陌生的形象突然且大量地消失,在“急于确认你们不在我们亲友的序列”的时候,作为群体的陌生才具有了被辨识的意义,千百次的生离死别变得具体可感(尽管叠加在了同一个画面里),“高密度的孤独”才在每一个孤独者内部被唤起。“几乎忘却了如何活在距离之中,如何相敬如宾”这句和《迟疑的人》的结尾一样,同样触及了冷漠,和冷漠所可能带来的、面对陌生时的保护;也同样在《迟疑的人》中,胡桑就曾写过“我知道不可能再次见到你”——这对仅有一次相见的表达来源于诗人的内在意识,而《踩踏的人》则将这一切,将作为群体的、不可能再次见到的陌生推到了所有人面前。在这首诗里,他们都是孤独的,陌生人和陌生的见证人。

我时常在胡桑的诗中感到主体的孤独,也源于他在众多“人群/人们”之中发现的,几乎不可见的黑暗。如果没有一个公共事件将之显影,那么,这些黑暗就仅仅是被个体所承受,在无人同行的路上:

我缓慢地走过陈家木桥,拉着一只

温暖的手,仿佛一名黑暗收集者,远道而

来,

内心装满熟透的声音,等待被人清洗。

借助孕育已久的目光,我已经来到终点。

——《禁止入内》

于是,常被陌生人感动,是多么稀少。

深冬的落叶,已决心面对终点,

小区深处,亮着几盏灯,仿佛一些邀请。

一个灵魂,跨越黑暗,才能取消盲目。

——《空栅栏》

胡桑给出的“终点”通常并不具体,多以某种具有象征色彩的书写呈现。这并不难理解,因为对终点的现实许诺往往意味着未来的虚无,或对此刻真实的规避。我想起《迟疑的人》中一句可能并不很引人注目的表达:“在目光中,我与你挥手道别,思考着/沉默的意义。”此处的“沉默”显然有双重指向,其一是“我”在面对火車上一个生病的女人时迟疑的沉默,其二,则是之后在沉默中虚置的对话关系与内在思考。关键在于,它没有逃避自身的“迟疑”,也并未给出“沉默”之后的辩解。胡桑的诗中存在多处“沉默”、“缄默”、“寂静”……这些语词共同构成了当下现在的隐忍,以及隐忍之后的力量。在这个时代,如果说孤独和陌生本身不可避免,那么诗人仍可在沉默中说出沉默的声音,藉由在孤独和陌生中前行的勇气寻找自己,或如胡桑在《空栅栏》一诗的题记中所引希尼的那句话:“漫游,寻找那唯一真诚的人。”

(作者单位: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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