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疾(散文)
2017-03-23指尖
指尖
那天上午跟以往并没有不同,我跟禾苗、田园在场院里捉迷藏,夏天的高温使我们汗津津的,难受时就不停地用手去抓汗,不用看也知道,禾苗田园脸上乌七八糟的黑道子,也是我的。后来,实在是热,就跑到禾苗家,从瓮子里舀了一瓢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瓮子里的水冰凉刺骨,喝到肚里,人瞬间就凉快下来了。倘若我在半夜咳嗽,祖母就知道我准是悄悄喝凉水了,她就会骂给我喝凉水的那家人。凉水好像跟我有仇,我总不能偷偷消化它。但每次喝,又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我也跟她们一样,并不会因为凉水带来什么不可知的后果。禾苗说,咱们踢坨吧。随着中午越来越近,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她家院子里的阴凉,就剩下了厨房墙前窄窄一条,格子都画不全。我们三个便商议,去庙后的那块南背阴去耍。小孩大多不会正正经经走路,连慢也不会,总是急吼吼的,三个人便蹦蹦跳跳朝庙院里去。
一直到家里喊吃饭,我们才散了。那时,禾苗踢到最后一节,田园该七节了,我有点笨,刚踢完四节。禾苗其实也不是很愿意跟我玩,一来,我老生病,每次她喊我玩,祖母总要吩咐一番,明明我比禾苗还高小半头,她却要禾苗担起照顾我的责任。二来我笨,像丢沙包,跳绳这些,也不知是胳膊腿太长的缘故,还是人天生就拙,总是做的很勉强,差强人意,若刚好跟人配了组,肯定要拉另外人的后腿。当日,禾苗仗着哥哥多,爱跟人争吵,打架,动不动就生气不跟别人玩了,这时候,她也只能找听话的我来陪她。而我一直于她有种羡慕,羡慕她有哥哥弟弟妹妹,羡慕她家人多,羡慕她要冰车有冰车,要柳笛有柳笛,虽然她老穿有补丁的衣服,但凡见我穿了新衣,总会在无人处要我脱下试试,那时我也很愉快地将她皱巴巴的旧衣穿上身,觉得那瞬间就成了她。
那天我回家后,祖母已做好了饭,见我回来了,拧一条湿毛巾给我擦脸,嘴里还说,这大热的天,也不早点回来,热着了怎办?我就说,热着了就吃人丹。其实我最不喜欢喝药了,每次吃人丹,沙粒般的药丸,总会引起一阵反胃恶心。现在这样说,其实是在安慰祖母。祖母将窗台上凉着的一碗水端下来,说慢慢喝。
当水不断进入口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觉,仰头喝下去的液体,在我吞咽的同时,有一些竟然涌到了鼻腔中,又似乎整个脑袋也灌满了水。我一低头,一股温热的液体,如温河的洪水,根本来不及阻挡,一下子滑到碗中,我大叫,祖母从灶台边跑过了,边压住我的头,让我蹲下,边将我手里的碗拿开。我看见一滴一滴殷红的液体,滴到土里,噗噗的声响让人害怕,我大哭起来。
这是我初次看见自己身体里的血,通过一个器官倾倒出来,粘稠的,带着腥味,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死亡的预言,明明暗暗地呈现,我用有限的经历无比惊恐地拣择着自己当下所面对的一切。据说,村里前段故去的复壮爷,就是吐血而亡的,我们亲眼看见过他家地上跟土粘结一团的血迹,在他埋葬不久后,那些血迹并没有消散,而是以一种异于其他的深色,永远地凝固在了他家昏暗而不平的地上。我鼻子里流出的血,并无缓和的意思,相反,它是匀速的,有节奏的,仿佛铁定要将我身体里所有的血流完般,这是一种全然新鲜的靠近死亡的经验,而我的哭泣,亦不能截止它。祖母端了一盆水,将毛巾弄湿,不断地放到我的额头上,直至我头上的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跟鼻孔里的血一样,滴到土里。那些水,稀释了土里的血,但它依旧呈现蜿蜒的红色细流,穿过土,慢慢地向四下里洇开。
我被祖母将头微微向上抬起,感觉到有一大股又咸又稠的东西顺着喉咙下去。祖母又把一块崭新的棉花,放到我的鼻孔里。我依旧不敢动。祖母说,流鼻血是身体有火了。我仿佛能看见自己身体内的火跟血,它们一样鲜红而可怕,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体里有我所无法支配和体察的物灵,就跟我的魂灵偶尔会走出身体,留到磨道里一样,但不同的是,磨道里的魂在夜里会被祖母替我喊回来,而我身体里的魂,却没有任何办法收回。那些地下的血,就是我身体的魂,它们走了一部分,而之后也还会通过我的左鼻道或者右鼻道再次走掉。
一直到下午,都能感觉到鼻孔干干涩涩的,来自棉花的堵塞更令人窒息,禾苗喊我玩,我羞涩而虚弱地摇头拒绝,感觉自己是个垂死之人。
并不是我一个人遭受了流血的恐惧或者说某种警示,禾苗不久也流了一次,而田园说她已经流过好几次了。但田园并没有什么变化。小孩的恐惧总是很短暂的,随着夏天的走远,流鼻血事件渐渐就稀少了,也就渐渐被淡忘了。乃至偶尔有人流一次鼻血,脸上顶着一团雪白的棉花,在街上跑来跑去,神情中有种视死如归的豪迈之气。
禾苗在十四岁那年,流鼻血成为家常便饭,她在任何时候——玩耍、吃饭、上课、去茅房……任何时间——早晨、中午、傍晚……血液都会通过她的鼻孔涌出来,乃至有时夜里睡觉,都要将枕头染红。刚开始,家里人并不在意。后来,她爹带她去公社医院,抓了药回来吃,之后就不流了。
自此后,她安静了许多。有时找她玩,她就坐在炕沿边上,脸上带着缥缈不屑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跟我们到河里或街上疯跑。有次,我看见她的裤子上有深色的水渍,说,你的裤子湿了。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许多年后,才知道,她当时得了种叫倒经的病。而彼时,禾苗在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用光闪闪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她的圆脸上呈现出一层带着绒毛的金色光芒,但这种光芒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她的声音中,充满惆怅的意味:每个女人,都要流血而亡,不是鼻子,就是另外的地方。
这是幼小的我第一次觉得,鼻子原来跟眼睛、耳朵和嘴巴一样是有用处的。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鼻子是可有可无的,它不能看见,不能听见,不能吃见,只能闻见,但闻见的感觉似乎是可有可无的。村里成天被大粪的味道萦绕着,牛粪、马粪、羊粪、人粪,人们于粪便的喜爱,带着一种珍惜的成分,连墙头上潮湿难闻的苔藓,都会被人们铲下来,跟各种粪便混搅在一起。在冬天,这些粪便堆成大小不一的包,外面要垒石头,还有用黄土盖上,似乎生怕丢了似得。当然,春天紫荆树的香气确实令人惊喜,那种又甜又香的味道,似乎更多地来自舌根和口腔。仿佛大粪组成了一道独属乡村的、强大的气味屏障,那些香甜、刺鼻、清新之味,最终都将触碰到那道屏障,并渐渐地被吸纳,同化,消隐。
冬天午后,我缩在窑洞的炕角,百无聊赖,如果没有人来串门,祖母似乎也愿意睡一会。现在想来,她的睡觉时间并不长,但因为我的无聊,会感觉她睡的太沉,太长。有时,我会去捉弄她,比如捏住她的鼻子,但对于张着嘴睡觉的她来说,也无关紧要。只有当我将掸子上的羽毛摘下一根来,放到她的鼻孔里,或者用它轻轻地在她鼻孔前拂过,她才会在一种奇痒无比的状态中醒来。当然,如果我憋不住笑,她也会笑着骂我几句。
窑洞里放满了秋天摘下的南瓜,那些暗绿的物体,并无任何味道,给我错觉,它们像石头,我想试验一下它们到底有多坚硬,于是,我在祖母睡着后,从她的针线簸箩里选了一个铁锥子,挑一个离我最近的南瓜,用力刺下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坚硬,乃至还有很轻微的吱吱声,仿佛风吹过窗户纸的撕裂声。我将锥子从南瓜的身体里拿出来的时候,锥子上并未残留下瓜的气息,它依旧是铁的味道,带着一些腥味,重味。这个试验到最后,成为我特别希望去做的一件事,我安静地待在昏暗的窑洞里,我的祖母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对于南瓜的兴趣,使她的觉安稳了许多。这样的下午延续了整个冬天。春节就要来临,我的父母回来,清扫屋子。炕上的被褥被晒到太阳底下,席子铺到院子里,家里的神像用黄布包了,放在另外的屋子里,而瓮子、小桌子、板凳这些小件,也都搬到院子里。他们将窗棂上的纸撕去,然后用瓦片一点点将窗棂刮干净,再将干净的纸一张张糊上去。祖母用棍子敲打席子后,又拿抹布仔细擦拭。那时,我钻在铁丝上的被子中间,一股清新的、干爽的、洁净的味道吸入鼻腔,是我闻过的最好的味道,里面包纳着水的,土的,雪花膏的,还有其他各种味道。我就喊,好好闻啊。母亲头上包着一个头巾,出来擦拭瓮子,因为用了水,那瓮子黑亮油光,见我这么高兴,就说,妞,那是太阳的味道。
过了年,我们家窑洞里开始有了一丝一缕的怪味。祖母说,这是哪来的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我也附和,跟发河味一样。夏天温河发河,滚滚洪水,里面有杂草和树木,偶尔也有死猪死羊,在浪头翻来滚去,整个河床,都是那股腥味。等过几天,天好了,水清了,人们在河里洗衣服的时候,鼻子里还是那些腥味,这些腥味,似乎一种提示或者记忆,让人
觉得河水并不是温顺可亲的。而现在,我们家就散发着这样的味道,一股带有厌恶和抵抗的味道,一股侵袭和死亡的味道。连禾苗来我家都说,你家的猫死了吗?直到第一个南瓜腐烂,它的身体里流出肮脏的黑水,才知道,这股臭味来自这些瓜。第一个南瓜被祖母扔到河沟里,天正在渐渐暖起来,村里人将冬天攒的肥刨开,又将厕所里的粪倒进去,加了草木灰搅拌,一车一车地往地里送。整个村庄臭气熏天。到了傍晚,饲养处的月大爷把水泼在地上,一时,村里又多了潮气。我们家的瓜们,一夜之间集体腐烂,根本来不及有选择地吃掉或者扔掉,仿佛被外面的臭气感染一样,它们被祖母一筐一筐地扔到河沟里,整条河沟,都是腐烂的臭气。有一天,我在这股臭气里,嗅到了铁的味道,簸箩里的那个锥子,黑色的,没有锈迹,也没有亮光的铁,它那么冰冷而细小,却有那么大的力道和信仰。
那些烂掉的瓜被又一季的雨水冲走,河沟里重又出现烂木头的腐味,我家窑洞里氤氲的怪味才渐淡起来。祖母很奇怪,且觉得是件怪事,不止我们家,连别人家都从未发生过南瓜集体腐烂事件,来串门的婆婆说,是家里太热了吧,把瓜捂坏了。只有我安静地站在门边,手抠着门板上的木屑,默不作声,不久,那些木屑细小的刺塞满了我的指甲,很疼。那一刻,我并无后悔或者歉疚,就是觉得,所有带刺的物件,都是锐利无比的。
水草家的第一台收音机,一时成为村里人最稀罕的物件。几年后,平子家的电视机,在村里同样也掀起过一阵热潮。一个物件,短时间内于村人的改变是很微妙的,仿佛波澜不惊,但一些习惯会因它的到来而不自觉地偏离了方向。中午,五道庙端着饭碗吃饭的人明显减少。那天,只剩下二秃子一个,他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仿佛占领了山头阵地的英雄,他环顾四周一番,然后开始缓慢地将头埋下去,向着手里的大海碗。过了一会,海会也端着饭碗出来,看只有他一人,就问,人都到哪去了?
二秃子没抬头,瓮声瓮气地说,听鬼扯经去了。
海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是在胡说,就笑他,你个二秃子,胡说连篇的,是饿晕头了吧。
二秃子抬起头,你还不信了?不信去看看!
边说边站起來走,海会尾随着就去了。
水草家不大的院子里,满是人,蹲的蹲,站的站,他们明明手里端着饭碗,却任碗里的饭凉透,他们明明张着嘴,却不说话。他们的眼睛,痴痴地盯着窗台上那个物件,在那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正在有板有眼,有声有色地说话,她的声音,仿佛魔咒,将听见的人的心智镇住了。
那个物件,跟挂在家家门上的话匣子不同,它是方的,像块半砖头,奇怪的是,它的开关不用拉线,而是一个按钮,朝手背外一拧,它就声大了,再往手心里拧,就关了。水草妈说,这叫半导体收音机。
但很快,人们对物件本身的热度就转移到了它里面的声音中去了。
是我第一次听评书,说的是精忠报国的岳飞,比我们村的老诸葛讲的更详细,也更复杂。在老诸葛的古话里,只有岳母刺字一件,像里面的牛皋、岳云、岳雷这些人是没有的。
到了晚上,村里人聚在五道庙闲坐,有人就问老诸葛,叔,话匣子里说的你怎没说过啊。
老诸葛吃口烟,眉眼朝下,说,大千世界,千奇百怪,也有我老汉到不了的地界。
那段时间,村里人的话题,都是岳飞的,好像那个小小的话匣子里,蕴含着一个神秘而博大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是我们所陌生并渴望知晓的。
小孩们开始将手里的木棍、秸秆都称做兵器,更有手巧的家长,做了木刀、木剑,一时村里人仿佛回到了宋朝,而小孩就是宋辽战场上仓朗朗亮出银枪的将领,感觉自己一腔热血急速奔涌,俨然英雄盖世。
到了哈迷蚩被割鼻那段时最有意思,之前知道,哈迷蚩和金兀术是坏人,让人切齿。但当他被设计抓到,且削掉鼻子的时候,一院子人脸上都是笑意。再加上,那鼻子被削下来,他从地上捡起,试图按上,又按反的描述,一时人们都哈哈大笑。自此后,他的声调就变得阴阳怪气,人更坏更滑稽可笑。
很快,这种阴阳怪气也成为我们小孩戏弄人的腔调。比如小林想借吉祥的木头大刀玩玩,吉祥不允,小林就将鼻子捏住,说,你个小气鬼,挨刀鬼。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鼻子,在改变一个人的面貌的同时,还能改变说话的声音和声调,没人的时候,我也捏住鼻子说话,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脑袋里嗡嗡地绕圈,连耳朵里也嗡嗡的。好像人突然就退到了墙上,变平变瘪了。
老诸葛说,削鼻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看你们一个个恨不能都被削了,哼。
我们就缠着问,怎么就不稀罕了?是不是咱村也有人被削过。
吉祥说,莫非他也把鼻子按反了?
笑声中,我们恍惚看到鼻孔朝上的人的样子,画面很滑稽。
老诸葛将烟袋插到腰里,一时,腰杆显得特别直,人也有了神气,我们就知道,他这是要开叨了:以前打仗,人死也是正常,削个鼻子保了命也是要拜佛的。当初皇宫里的刑法,刖刑,人彘,蒸刑,肉刑,五马分尸的,千刀万剐都有,削鼻就叫劓刑,比起前面那些,这算是轻省的了,起码能保命逃亡。大秦皇子当日犯法,被处劓刑,受刑后闭门不出,伺机报复,也得偿所愿。不过,皇帝要谁死,那人就得死。后宫争宠,最常用的也是这劓刑,女人爱美,没鼻子,生不如死,大多也死在了这没鼻子上了。话说,皇帝自己也有被劓刑了的。西夏开国皇帝景宗李元昊就是一个例子。
爷爷爷爷,是手持八棱紫金锤,力大无比,所限披靡的少侠李元霸吧?林林这时一下站起来,冲着老诸葛,一脸惊讶地问。
呵呵,不是少侠李元霸,李元霸是隋朝的,他是被五雷抓走的。
月亮清凉的光照在老诸葛的脸上,他的鼻翼在说话的时候,忽闪忽闪的,好像里面充满了气体。而林林小小的,笔挺的鼻子上,渗出一些汗珠,还闪着光。周围的伙伴们的脸上,鼻子也是各色各样,有鼻头圆的,也有尖的,有鼻梁挺的,也有瘪的,有鼻孔是藏在里面的,也有是露在外面的。我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禾苗,但老诸葛的故事在当下,很吸引我。
“以后再叨,当今咱先叨李元昊。说着李元昊即位后,好猜忌,对大臣稍有不满,又杀又剐,不罢即免,不得人心。到老了以后,更是好大喜功,无恶不作,导致了太子哥的嫉恨,经过一番密谋,有天进攻刺杀皇帝,未料失手,只削了他的鼻子。按理,他是丧不了命的,皇宫有御药仙丹,不止能教皇帝长生不老,还能起死回生。可是这李元昊结仇太多,连皇宫里的贴身太监都不救他,他连急带恨,竟然因为削鼻这等小事要了命。”
元生的鼻子,是他五官中最醒目的一件。他有一张窄廋的长脸,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嘴巴,薄薄的嘴唇,他又长又宽、又塌又扁的鼻子就像被生捏上去一样,让他的脸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连邻村上下的人,都知道,我们村有个大鼻子的人。像瘸子被村里人叫“铁拐李”,而长的年轻漂亮的媳妇被村里人叫“鲜芫荽”一样,堪比人类中的大象的元生,就被喊做了“四不象”。有人说,四不象的鼻子随了他爹,但他爹早死了,见过的人也不多,所以这话题村里人是否定的。因为这个大鼻子,元生打了大半辈子光棍。邻村的闺女们只要一听介绍的是他,都一口回绝。有年冬天,有个平山人推着柿子来村里,村里人都拿鸡蛋换,也有人拿钱买的,到中午吃饭,元生就给那人端来一碗饭,原本是想换几个柿子的,但忘说了,直到柿子就快没有了,他才想起,但见柿子不好了,也就没说。卖柿子的人以为他好心,就将剩下十几个柿子全给他了。完了还要给饭钱。元生当然不能要,两人你推我让的,就扯起话来了。那人听说元生三十了还没家口,就说下次领个女的来给你做婆姨,元生一听,笑得鼻子更大了。那人走后,村里人都笑话元生,一个生人的话你也信,元生说,信不信的,人家话好听,耳根子热了,心也就热了。
不成想,过了两个月,那人还真又来了,身后也跟着一个女人,说是给元生送媳妇来了。
元生妈那个高兴啊。她年轻守寡,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大元生,眼看着就三十多了,还说不上个媳妇,心里咸苦不说,脸上也挂着个大大的愁字。
元生妈也 60多了,在我们小孩眼里,是个很好看的老太太,她的眼睛不大不小,鼻子小小的挺挺的,嘴唇红红的,衬得她的脸白白的,村里爱说,一白遮三丑,因为白,她的皱纹也似乎比别人少点,人看着又年轻又慈祥。跟前大大說起年轻时的事,言语中,全是指责元生妈的话,又说活该教人风言风语戳脊梁骨,大鼻子就是报应。祖母劝解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都过去好几十年了,还说它做甚。
有次,我们在街上玩,远远地看见生元妈走过了,身上有股跟别的老婆婆不一样的东西。禾苗就说,真是日怪,元生妈那么好看,怎么元生那么丑呢。
其实这样的疑问我们都有。越发让人对元生爹的模样百般好奇。但生元爹的遗像跟其他人的遗像一样,都是画像,时间太久,已经很模糊,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样子。
元生妈做了拉条子给那卖柿子的和那个女子吃。元生家就一眼窑洞,虽然擦洗的干干净净,但要家具没家具,要桌椅没桌椅,一看就是清苦家庭。那女子碗也没端就要走,卖柿子的刚挑起一筷子面放嘴里,也不知该吐回碗里还是咽到肚里,难易的很。
这次给元生妈打击很大,她去找村里的阴阳,给元生算婚姻。
据说阴阳回绝了两回,元生妈就差给他跪下了,第三回他才疏疏地点拨了几句。虽然没人知道说的什么,但大家猜测,元生的鼻子必是他命中的克星。
但元生妈自此就不能睡觉了,从那天起,她的鼻子就成了一个摆设,不仅闻不到任何味道,连说话,都有了哈迷蚩的怪声怪腔,而且只要一躺下,鼻子就不能出气了。她突然就成了一个没鼻子的人。这种怪事在我们村也是首例,村里人都觉得元生妈这样也不该,或许她做了什么难事,保不是神作为惩罚,把她的鼻子给元生按上了,这样一来,元生的鼻子还会长也不一定。她成夜成夜地坐着,不能睡觉,很快就老成一把烟叶,过了一年,竟然就过世了。
元生的鼻子当然没再长,它依旧醒目而难看地摊在他脸上。在他妈的葬礼上,我们亲眼看见他的泪真像两条河,蜿蜒在他的长脸上,而中间的鼻子,成为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
四不象在四十多岁上才成了亲,是邻村的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这样,他直接就当了爹。据说寡妇还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他坚决不同意,理由就是怕遗传他的鼻子,难看不说,还影响生运。他乐呵呵地当着别人的爹,下煤窑挣下钱,盖了新屋,给儿子娶了媳妇,嫁了闺女。死时七十有三,喊他爹的儿女给又娶了个阴亲,安顿了他这一生。
他难保没有如意的一生,或许鼻子是妨碍他运数的唯一障碍?
十三岁那年春天,温河突然就变窄变小的,仿佛病恹恹的妇人,没有一点生气。初开始,村里以为是刚解冻的缘故,等雨水盛了,它自然就大了,阔了。大人们早早把草桥拆了,搭好列石,等着河头下来。但等到春天过了,夏天的雨一场接一场地下,河水依旧是细窄的,更多的河滩裸露出来,淤泥、沙和石头都裸露出来,干燥不堪。更让人郁闷的是,窄细的河水也不再清澈,它是浑浊的,飘着一些东西,比如白沙子,红泥,黑油,这些东西,让河水每天都变样。有一天,禾苗爹锄地回来,蹲在河边洗锄头,锄头上的泥倒是洗掉了,却有其他的污迹重又吸附到锄头上,让锃亮的锄头,也变得暗淡而生锈。他嗅到河水之中,夹杂着许多暧昧不明的味道,令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他骂骂咧咧地回村,跟人说,河坏了。
河水的变异,使村里人觉得紧张起来,没有了浣洗衣物和清洗菜蔬的地方,生活陡然显得拘谨而局促。人们也不再骇怕泉子沟里的狐狸和狼了,妇人们聚在这里,用水桶将水从泉子里吊起来,然后在离泉子远一点的沟里洗衣服。但好景不长,泉子里的水位也开始下降,到后来,担水得下到泉底部,用瓢舀。有人五更里就起来到泉子沟担水,那时,泉子边上已经排了五六个人。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喊,女人们不许到泉子沟洗衣裳,抓住就罚款。
也就是那年,村里按上了自来水,据说是十里地外庙粱水库里的水。水龙头按在了村中心的俊海家门口,担一担水,再不用爬泉子沟那道陡峭的大坡,村里人也终于舒了口气。
也就是那年,禾苗动不动就开始流鼻血,她喜欢喝凉水的习惯也改掉了。她跟我们说,现在的水不甜了,喝到嘴里,是涩的。
到了冬天,分田到户,村里的牲口、马车一夜之间都卖了个精光,饲养处成为一个空荡荡的大场所,天擦黑走过,整个饲养处黑漆漆的,静悄悄的,有些骇人。
村里渐渐就有了手扶拖拉机,这家一台,那家一台,放在街门口,柴油的味道,绵延而恒长地残留在空气中,驱散了人们鼻腔里习惯了的大粪味。一个又一个废弃的柴油桶被人们滚回家,在里面接上清水,用来洗漱和浇花。
奇怪的是,许多小孩觉得世上最好闻就是柴油味,按照吉祥的话说,那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必不可少的味道。
而我的祖母,总是不能闻到柴油味,每次从五道庙回来,她总会感到身體不适,头晕,恶心,她躺在炕上,深感无力。
父亲回来,给祖母带回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小瓶汽油。他演示给祖母怎么用,但汽油味熏得祖母头疼。那个打火机后来就被祖母放到竖柜底下放钉子锤子的木匣子里了。她说自己闻不惯汽油味,上脑子。
上游的三个大铁厂排出的污水让温河在冬天再也不结冰,那些水,散发着各种油料的味道,渐渐就盖过了村里的味道。
当禾苗通过六副草药成功地将鼻血在身体里转化后,她成了一个身上有香味的大闺女。
而南头的碰槐却在一天夜里开始流鼻血,他的鼻子,成为一个感应水龙头,一碰就会流血。刚开始,经过头顶拍水,堵塞鼻孔这些方法,鼻血也就止住了,后来,他开始头疼,没日没夜的疼,用过的办法都失灵了,似乎温河的水到了他的身体里,按照吉祥说的,那血,哗哗地流着。
他坐在拖拉机上去县城做检查的时候,已经春天了,树丫虽然还是枯的,但空气中满是湿润和清新,他从家门口出来,头上缠着一块黑布,双眼凹陷,脸色黑青,而脖子却肿得老粗,他试图用力吸一口村庄的味道,但好像徒劳,因为,一用力,鼻子里便有一股血腥味,他知道,它们又要流出来了。
那天正好学校放假,我去禾苗家,看到一群人正围在碰槐家门口,搀扶着软呛呛的碰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上还拉着他们家的一头猪,这时,村里已没人家养鸡喂猪了。
并没有看到他走,一直到禾苗家门口,才听到远处拖拉机哒哒地响起来。
当我坐在禾苗家的炕沿边上,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她描述自己所遇见和看到的那些,像在刻意回避,也像在刻意掩藏什么。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让我对此闭口不言。只是,当时的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许多年后的某个早晨,自己被无法逃避的烟雾呛醒过来。从那天起,我的鼻腔里再没有鲜花、青草、树木、石头、香水、婴儿的乳香、雨水的清香等等这些沁人心脾,感人心怀的味道,代之而来的是烟雾、怪味、臭味,不知道它们是来自体内还是体外,但我被它们缠得狼狈不堪,无处逃遁。在医院,我被诊断为过敏性鼻炎患者,当抱着一大堆中药西药告别医生,他说给你个偏方试试,每晚按压鼻翼两边的穴位,可缓解病情。我问,这两个穴位叫什么,他说叫迎香穴。倏然一惊。几十年努力生活,寸寸小心,步步为营,却不料到底是把自己弄残了,多像个笑话。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