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儿离家
2017-03-23阎连科
阎连科
我的妻子不是农村人,她一生受到的是和农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育,所以她与乡村的文化和习俗格格不入。每次回家,打算着正月初六返回城市,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过年,我独自同孩子回了,长途客车颠到镇上时,我问孩子:“见了奶奶,你怎么做?”“让奶奶抱。”“说啥?”“说奶奶好,我想你。”“还说啥?”“说妈妈上班回不来,妈妈让我问奶奶好。”
这就到了镇上。镇上依如往年,商店的门依然开着,仿佛14年未曾关过。我拉着孩子下了汽车,四顾找寻,除了夕阳的光照,便是摊贩收货回家的从容,还有麻雀在路口树上孤独地啁啾。没有找到我的母亲。
我牵着孩子的小手,背着行李从街上穿过。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围着那条围裙,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孩子高声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欲笑时却又正色地问:“就你和孩子回来了?”我说孩子他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慢慢走下台阶,我以为她要抱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到这时,我果真发现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齐到奶奶的腰了。我很受惊吓,仿佛母亲的衰老和孩子的成长都是突然间的事。跟着母亲,默默地走进上房,七步八步的路,也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经走完了33年的人生。
我说母亲,“你怎的也不去车站接我们?”
母亲说:“知道你们哪天哪一阵到家,我就可以在家给你们按时烧饭了,不用接了。”说话时,母亲用身子挨着她的孙子,问:“在家住几天?”
我说:“过完正月十五。”她说:“半个月?”我说:“十六天。”“當兵十多年,你还从没在家住过这么长时间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我和孩子吃着,自己去包饺子。接下来,就是帮母亲贴对联,插柏枝,放鞭炮。
夜里,我抱着睡熟的孩子陪母亲熬年,母亲说了许多村中的事情,说谁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家里给陪嫁了一台电视机;村里哪个人刚40岁就得了癌症,话到这儿时,母亲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父亲的遗像。我便说:“娘,你独自在家寂寞,同别人一道,来回跑跑身体会好些。”
母亲说:“我都试过,那些全是假的,信不进去。”
两人当下无话,夜也深了。来日,我早早地起床,放了鞭炮,领着孩子去村里看了几位老人,回来时母亲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
她说:“你明天领着孩子走吧。”
我很疑惑:“走?我请了半个月假啊。”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你媳妇在外,你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妈,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分开!”
我坚持着:“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怒了:“你要是不孝子,你就过完十五走。”
一夜无话。来日,母亲果真起床烧了早饭,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我们送往镇上了。
这个年,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说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闹。
(摘自《解放日报》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