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
2017-03-23张丰
张丰
在我熟悉的故乡小镇,平常已经看不到多少青年了。只有到了农历腊月,那些在外打工的青年成群结队回来,小镇才恢复了青春。这时,小镇甚至会被传染上城市病,最典型的就是堵车。小镇青年已经十足城市化了,那些从东南沿海开回来的轿车,让小镇不堪重负。
日常的小镇,已经是典型的中老年气质。街上行人少了,人走得越来越慢,当然,打架斗殴的少了,处处透露着一种和平气息。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地打着招呼,这些留在小镇上的人们,已经认命,他们将在此终老此生。他们拥有的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已经没有能力再书写新故事了。
农村越来越富有了,楼房一栋接着一栋,更能干一些的打工者,会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即使是省城,也能看到针对那些外出务工者的楼盘广告了。这让小镇显得有些尴尬,在村庄和县城之间,它被忽视了。年轻人回来过年,不再想到小镇上闲逛。他们的交际应酬,大多在县城进行,即使喝得烂醉,也有出租车送他们回家。
小镇就这样老了。在它年轻的时候,街上人潮涌动,虽然面积小,但密度并不亚于大城市步行街。孩子随父母一起逛街,往往使劲拉着衣角,生怕一不小心就走散了。它甚至拥有一家电影院,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大礼堂”。像《妈妈再爱我一次》这样的影片,也让小镇上的人与城里人一起落泪。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晚不到1995年,那是小镇的黄金时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让农民摆脱了贫困状态,而大规模的农民工外出,还没有开始。这15年,是小镇最有希望的15年。
每个人都认为,这儿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他们还没有见识外面的世界,因此眼前的就是最好的,“现在”就是最好。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做梦,每天上街,就会开开心心。
我印象中,20世纪90年代初期,小镇的中学竟然有相当高規格的篮球赛。来访的隔壁镇中学的球队,由青年教师和镇上的青年一起组成,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势汹汹,而我们镇上的球队,当然也不甘心失败。篮球场没有塑胶,甚至也没有水泥,那是纯粹的土场地,用白灰画出了边界。裁判由我的邻居、本校体育老师担任,他尽力维持公正。那场比赛,观众很多,以至于篮球根本不可能出界。喊声震天,最后我们赢了,那个中投很准的青年教师,后来做了这个学校的校长。
除了打球,也有过打架。几个好朋友一起,在打架时会互相支援。很多摩擦都和爱情有关,想一想,这应该是残酷而美的青春吧。在这个意义上,小镇青年确曾发展出一种审美。他们曾经迷恋军用皮带、运动服、大头皮鞋;他们也曾唱着郑智化的歌曲,从操场招摇而过。当然,他们的爱情,对学校的女孩来说,可能意味着恐惧。小镇青年经常来学校,那些漂亮一点的女孩,就没法好好学习了。
不管怎样,这块土地上曾经聚集了那么多青春和荷尔蒙,并且几乎发展出一种“小镇精神”。如果这样的比赛,能够持续100年,小镇就会成为一代代年轻人真正的故乡,小镇就会像英格兰的很多小镇一样,拥有自己的俱乐部,自己的旗帜。最好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差不多形成了一种精神共同体,他们会把小镇的未来当成自己的未来。虽然西街和北街的青年,互相都不服,但是在面对整体荣誉的时候,大家就会团结起来,这就是小镇精神。可惜,这样的比赛我印象中只有一次。
长辈们认为那些在小镇上闲逛的青年很幼稚,但他们又赞许地看着这一切。谁没年轻过呢?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年轻有可能意味着一种全新的、谁也没有见识过的生活,那些小镇青年,再也无法在小镇长成中年。
是谁第一次把二手小轿车开到了学校操场?车辙让操场很久都不能得到恢复。什么时候开始,球场上烂掉的篮板,没人再关心了?这些细节,没有谁能记得,但正是这些事情的发生,让小镇的变化初现端倪。当然,最重要的是,小镇青年们到外面闯荡世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就成为工头,他们带走了更多的青年,最终,小镇就老了。
(摘自“搜狐网”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