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道路是一头蟒蛇(短篇小说)
2017-03-23李世成
李世成
一
我一定是饿了,不然不会想到吃饭。我想不
起来从哪天开始忽略与饮食有关的东西,比如筷
子,比如碗。筷子一天比一天陌生,一天一个
样,碗也大小不一,变化莫测。我想不起来,饮
食的仪式,饮食的内容——昨天是吃什么的,今
天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忘了哪天开始带上黑仔的名字行走在睁眼
的路上和闭眼的床上。睁眼的时候我脑子里肯定
是有内容的,闭眼也是,不间断的梦为我罗列一
个个剧目,上演的是我不能做主的人生投影,或
美妙,或荒谬。我想起来了,那天,那条短信:
黑仔,新年快乐哇!祝你身体健康,家里生意兴隆,还有白那么一点点,呵呵!还有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加上工作顺利!
那一定是一个心潮澎湃的人的一次热情洋溢的问候。二十三点零六分。我还在等待零点。我等待新年的到来——看看与以往,与过去的每一天,能有什么不同。我很矛盾,也很惊恐,是谁这么晚了用陌生的号码给我送上祝福的,我开始在脑海里搜寻一切有可能的影子。是同学吗?——男的,一定是男的,他一开口就叫我兄弟。但也有可能是女的,我的同学?我的同学应该没有比我大的女生,有估计也嫁人生孩子了,此刻她们应该在拍着自个小娃的屁股,唱着童谣,哄他们入睡。那可能是朋友,我的朋友。我在心里想了想,感觉我几十年没跟朋友联系了,一年可以叫做十年的话。会是这么着的。我不用怀疑自己,谁也别想怀疑我。你发错了,我不怎么黑。我说。——我是你兄弟!不然怎么敢说你黑!嘻嘻!我是俊强!——你真的发错了。我坚决说。——哦哦,那我也没有发错,也祝你新年快乐哈!我兄弟前段时间在海南用这个卡,可能不用刚好给你买到,真巧!新年快乐,不聊咯!
从他的短信里我得出几个信息。第一个逗号前的“哦哦”,一开始我是用一种失望的声音在心里替他念的,他有可能在那边失落一阵。第二个逗号前的七个字“那我也没有发错”——他一定在那边笑了。我非常肯定我判断的正确性。在后面的惊叹号前的八个字,他说也祝我新年快乐哈!他用了惊叹号!他用了惊叹号!他一定是个乐观的人。在他用二十六个字和两个逗号以及一个惊叹号解释后,我知道他还是一个细心的人。惊叹号前,他说真巧。他一定还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新年快乐,不聊咯!”我再次感觉到他的礼貌。“好。”我在心里说。
第二天。癸巳年一月一日。我在 A镇游荡。路过车声,路过人语。我走进一个寺庙。这是我第一次亲近寺庙。在庙里遇到很多女人,她们在烧香。我盯着一座佛,前面的人来来去去,却也无法影响我的目光锁定佛像。秒针动了六十下,分针动一下,我完全忘记脑子里的分针动过多少下了。我的眼神空洞无物,不见绝望,也一定不见希望。
“阿弥陀佛。”一个僧人颔首立在我面前。
“大师。”我在心里叫他。
“施主。”他及时地回应我。
“我为何来这里。”
“你不为何而来。”
“今天大年初一。”
“是幸福的开始。”
“我不幸福。”
“苦就是福。”
走出寺庙。落叶。残雪。路人。
二
很久没看到丑男丑女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暗忖一个学校不应该全出帅哥美女,那是不合理的。门“砰”的一声暗示它结实性的同时,提醒我又是几个星期没有到阳台上站站了。
我决定在夕照抽去尾巴前把一张快要发霉的脸拿去晒晒,今天傍晚我得目送夕阳回洞。看到头顶上的衣服我再次肯定衣物就应该挂在绳子上晒的正确性。
当我又与一条真理相遇我已经站在阳台上多时。
我惊喜地发现,噢不,我不应该手舞足蹈,不应该把所有兴奋的颜色涂在我的脸上。我担心他们转圈互啃之时其中一个突然往我的阳台上翻白眼,我不会给他们万分之一发现我的机会。我是如此興奋,我终于看到丑男和丑女了。他们就在对面 11号楼下重温初中学过的几何知识——两条直线平行,内错角相等——在这条定理的基础上我的目光在他们重叠的脊背准确标上乘法符号:
××,×××,××××! ×××××!
我的目光烦躁起来了,我得为我的目光做点什么,完全有必要给它败败火,疏散一些浓烟,不然今晚我可能也跟着睡不好,我的手会半夜砸床——砰!砰砰!
这样不好。
找到了。我的脚尖向右转四十五度就发现它们了。我摸了摸这流动的颜色——绿色,即便它们凝固了我仍然看到激流滚滚。我咽下一口唾沫。“崂山啤酒”四个字伸胳臂踢小腿儿,潇洒恰到好处。我预先听到这四个字在水泥地板上炸开的声音,绿色的流水灌进我的耳朵。我感到非常满意,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返回屋子拿出手机,还有一张椅子。翻出秒表,按下“开始”以后数字欢快地跳跃着,这会儿我是不用着急了,我的两腿凝息屏气,我只要五分钟,五分钟一过只要他们的手还放在对方身上,我的两条腿势必弹起来,同时我的右手准确无误抓起“崂山啤酒”这四个字往下抛……
等待的结果是一座酒厂就这么在对面楼下的两个丑八怪身边轰然倒塌,我以为他们会因为受到惊吓而抱得更紧,然而此刻他们是相互推掉彼此的,我更加看清了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丑女,整个人更加灰不溜秋,随便抓几把黄泥拌上炭灰捏出来的就是她这副模样。丑男看到这副光景显然已明白一切。他开始向 3号楼暴骂:××的,哪个 ××的干的!有本事给老子站出来!
他还在骂。我在阳台上开心地朝他微笑,他看了看我,又把脑袋转向别处。他被我的形象欺骗了。我又一次满足于我伪装的能力,此刻我的整个形象(穿着)——我真是一个好学生。此刻,你如果路过对面空地,你就会看到好几个男生光着上身在 3号楼阳台上站着,像极了拔光羽毛的麻雀一只只趴在阳台上。他真的被我欺骗了。他扭曲的嘴脸还在疯狂大骂。“啪”,这一回绝对是清脆的声音,这一次比前一次更具音乐美,刚才那是倒坍的声音,这次是作为“瓶子”这个个体的存在汇集自身的线条美幻化的歌喉,一切因为快乐,“啪!”——多么美妙,我是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了。
丑男骂人的声音被我抹掉关键词,在我看来等于一头蠢驴在楼下发春,他骂得越凶越显饥渴。
丑男一气之下同 3号楼耗上了,他要看看哪个再敢往下扔瓶子。
夕阳早已回窝。我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翘起一只脚一甩一甩。今天是个欢乐的日子。世界上傻子那么多,连我寻觅多时的丑男丑女就在今天轻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是如何也掩饰不了我愉快的心情。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音乐调到最大声,外面那头公驴的叫嚣声已不在我的听力范围之内。
正当我悠闲之际外面突然下起冰雹来,冰块敲打窗玻璃的声音,冰块砸向瓦房时从房顶漏出来的声音……我沉浸在这美妙的时刻,我留给自己一秒钟的思考时间后决定出去看个痛快。“娃哈哈”——学着电视广告的童声,我惊喜地发现,整栋楼的情绪此刻被公驴激怒了。冰雹在路灯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闪现,敏锐、迅速,绿色的冰块碎了一地。此刻我也不应该闲着,我一点也不吝惜没有喝完的“雪花”,沉闷的声音和清脆的声音混合,楼下的小子已被这阵势吓尿了,他无法再在丑女面前充当英雄,乒乒乓乓,这些绿色冰雹足足下了两分钟。
疯了的不止我一个。我对夜空说。
回到屋内,在想象力的帮助下我搜寻到那些不同的字体,比如“崂山”,比如“燕京”,比如“青岛”,“雪花”“银麦”“金星”……
最后我在微笑中睡着了。
三
2023年 4月 17日。(相信我,这些字符自己跳出来的。)
晚上六点。我不应该戴眼镜,不戴眼镜今天我就不会弄坏那六个暖壶。
我空着双手回到宿舍。他们问我怎么没提暖壶回来。我一屁股坐在小六的床上一言不发,猛地给床板一拳后我开始说起事情的起因,从眼镜说起。走到水房前的广场,四片嘴唇公然在我的面前贴在一块,挡住我的去路,看到这情景六个暖壶没等我吩咐就飞奔过去了,暖壶笼罩在他们头上,男的被砸晕,女的吓哭了。六个暖壶激动过后略显荒凉,它们本是满腔热情等着去听开水流动的声音。一切就这么毁了。
没事。明天我们买它个三十壶。以后去提水照样戴眼镜。兄弟们对我说。他们挨个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不是颓丧,而是觉得对不起那六个暖壶。爬到上铺我愁肠百结,不值得就这么牺牲六个暖壶。
我还在痛惜中没有缓过来。
没疯的都奔向教室去了,疯了的躲在宿舍研究各种伪命题。他们又在议论时间的错误,慨叹世风日下,放在十年前这种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我想起 2013年来。然而我找不到一点与2013年有关的影子,我进这所大学的时间是从2022年 9月 7日开始算起的,我无法想象十年前他们生活的样子。
我很困。也很烦。谁也不要来打扰我,我必须好好地睡一觉,六点四十再起来——不,老子不起了,去他妈的晚自习,谁爱记名字由他记去。
我是对学习部的人烦透顶了,一个个装佯,就跟自个当官似的,趾高气扬,进门也不先敲门,真他妈没礼貌。每到一个教室,他们手里通常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数人头,早晚自习,专业课搞突袭也是常有的事。我对这伙人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他们都去上自习了,我有足够的时间躺着睡觉,决定不去上自习后反而睡意全消了,我的精神又亢奋起来。——我的书签别说被查违禁品的给查到了,摸了摸枕头下的小说集,还好,书签还在。说起这书签恐怕全国的大学生就我一个用它做书签的。国际知名品牌 durex,他们说。在上大学之前我是不知道这东西长什么样的,然而至今也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到我手里的时候它们已作为书签这个特殊的存在而存在,我自然不会拆开看个究竟。那天他们分给我两个,我很好奇接过来把玩一阵就夹在这集子里。我还记得这本书我已看到 206页。那天他们说一人两个,还说要保存好,不定期检查。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我想我的书签他们是没必要来检查的,从他们递过来的那一刻我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就已明确它的用途。他们说还有另一个用途,吹气球。我一听表示对这种材质的气球很感兴趣,我想,把它们吹起来挂在床头和床尾一定很可观。后来一想到那伙人我才确定了原先选定的用途,现在它还在那本小說里躺着。
我一个人的骄傲是,睡觉从不打呼噜。睡梦中警觉性也是很高的,这得益于我的怀疑精神——我对什么都感到不放心,比如天花板,比如此刻躺着的床板,我曾因为担心床板垮下去而整夜无眠,也曾担心楼上的家伙压坏这间屋子的天花板落下来砸我。担心归担心,我始终健健康康地度过每一天,饭量稳定,行动灵活。一旦我选择安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是一具死尸,对世界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事实上最令我兴奋的事情还是亲眼目睹的那场冰雹。那一次是绿色作为绿色所表现得最动人的一次,至少在这二十年的生涯里它们对我来说是最新奇和最美妙的,无论我跟谁谈起那一场绿色冰雹它永远都是熠熠生辉,听众也都拍手叫好。
我确信经过 17号以后,丑男丑女又将遁地消失了。一提到丑女,我又想起了那次的自我欺骗。其实一开始我是想说很久没看到美女了,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上课,更别说见到单纯的丑男丑女。说到这里我的知识系统明显已被打乱,其实那天门“砰”的一声即已给我足够的暗示,我站在阳台的第一秒即注定我将如何重新接受对丑男丑女的认知,注定瓦解以前的许多认知和评判标准,丑女的新发现——我口中的丑男丑女已经和其他人说的不一样了。确定我已学会鉴定这类群体后,我竟然有些小慌乱。我预感到这才是开始,我和丑男丑女——千真万确的丑男丑女——我和他们之间的搏斗将永无休止。
我想起上个星期我莫名其妙地就买了图钉,还有乳胶漆,还有迷奸粉……我要让他们在众人面前丑态毕露。我的无意识在那漆黑的角落遥指日后施展的一个个壮举。这时候我自然不会想到 2023年 4月 20日,也就是接下来的三天后,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出现居然会这么快。还好我兜里装了一把图钉,这图钉是我见过的最锋利的图钉,银光刺眼,正午的阳光显然敌不过我掌心的图钉;我偷乐好一阵,施展隐身术,正大光明站在他们前面等候,这两个傻瓜还在忘我舔着,丑男的双手已伸进丑女的衣服里,一只手在后背游窜,另一只手在丑女的胸前拱着。他妈的,这东花园刚好挡住很多路人的视线,就我这个倒霉蛋不走寻常路给碰到了。从眼前的种种迹象来看,我已率先算定他们一秒钟之后即将双双躺进椅子上,我必须在一秒之内把所有图钉排开,钉尖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