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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析赛珍珠《大地》中的“异乡人”写作

2017-03-22赵丽莉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白日梦

赵丽莉

梦里不知身是客
——析赛珍珠《大地》中的“异乡人”写作

赵丽莉

赛珍珠因其以异乡人身份书写中国题材而引人瞩目,其作品《大地》中描写的客观性、真实性也颇受争议。赛珍珠跨越时空和双重文化的成长背景使她创作《大地》时,既展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憧憬,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基督教教义和英语文化内化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作者内心未完成愿望的艺术升华,实现了作家自己的白日梦。

赛珍珠;《大地》;异乡人;白日梦

美国作家赛珍珠因其跨越中美两国的生活经历和用英文表述中国题材的写作注定了她不平凡的一生,其代表作《大地》获得了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然而,赛珍珠作为文坛异类一直受到质疑和批评。当时美国主流文坛是民族主义和男性作家一统天下,很难欣赏她异国题材的叙事风格,不屑与之为伍。例如,罗伯特·弗罗斯特说:“如果她都能获诺贝尔文学奖,那么每个人获奖都不成问题。”[1]126而国内作家和学者也一直对赛珍珠以异族语言描写中国题材的真实性和客观性耿耿于怀。例如,鲁迅对其“女传教士”身份的芥蒂和矛盾是对赛珍珠自以为是客观立场的批判。江亢虎责难赛珍珠对中国本土文化的许多描述不实而且夸张,指出她在描述皖北地区喝茶、殡葬仪式等风俗仪式上出现的偏差。胡风则认为赛珍珠没能揭示出中国农民悲惨命运的根源。

弗洛伊德认为一部文学作品是作家潜意识心理活动的外部表达,艺术创作其实就是作家自己的白日梦。本研究借用弗洛伊德关于作家和白日梦的相关理论,解读赛珍珠在《大地》中对共通的恋土情节、人类情感和人物群像的描绘。到底她是在异质文化视角下隔岸观火似的描述,还是融入到本土文化中感同身受的纠结?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且认他乡为故乡,还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

一、跨越时空:在中国文化的浸淫中成长

赛珍珠在美国刚出生3个月,就跟随赴遥远异国传教的父母横渡重洋,几经周折来到中国南方,成长在异乡的江南水城镇江,与朴实的邻居为伴,饱读中国古籍,深受儒学思想影响。婚后,她跟随新婚丈夫迁居到淮北平原上的偏僻小城宿州,陪伴做农业调研工作的丈夫深入田间地头,近距离接触当地农民和了解农家生活。后又移入六朝古都南京工作和生活了一段时间。赛珍珠总共在中国以美国人的身份生活了长达40年之久。

赛珍珠在中国大地上从襁褓中的婴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经历了生死离别、悲欢离合。她对这块土地有着深沉的热爱,对周围环绕陪伴的中国人怀有真挚的感情。正如她所说:“我的中国朋友们把我带到他们家里,也带到他们生活中,我们天长日久建立起的纯朴友情,就像清醇的美酒一样醉人,佣人的友善是家中的温暖,邻里的情谊是世界的温暖”[2]19。同时,她对中国文化也有深深的认同和敬仰,她自幼便和周围的中国儿童无异,会说中国话,会写中国字,系统学习了中国古典文化,尤其是对儒家经典思想推崇备至。正如她所说:“从孩提时起,孔子就影响着我的思想,我的行为,我的个性。孔子是我的参考系”[2]75。在随丈夫迁居皖北宿州的几年里,她有机会接触到她认为最可爱的一群人——中国农民,成为日后创作小说《大地》中主人公的蓝本。

二、白日梦写作:宣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心渴望

弗洛伊德的批评理论虽然过多强调力比多(性力)在人精神活动中的作用,也过分绝对肯定个体潜意识活动和文本创作的直接关系,但他的作家和白日梦理论仍不失为审视赛珍珠《大地》的创作动机和心路历程的全新视角。在《作家和白日梦》里,弗洛伊德把心理学术语“白日梦”引入文学批评中,为解读作家文学创作的心理动机提供了新的途径。他认为无论是人们孩童时代玩的游戏还是成年人的幻想,都源自于未被满足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心理中未被满足的愿望凭借过去的生活经验,想象并设计了未来的情景,这种心理活动过程就是白日梦。“而艺术家的白日梦则与普通人不同,艺术家在未被满足的愿望这种心理动力的驱使下,将注意力转移到艺术中,通过艺术的升华作用向自己以及读者提供一种直观的快乐。”[3]

赛珍珠自1917年5月和农学家约翰·布克结婚之后,就随丈夫来到安徽北部这个封闭落后的小城宿州,赛珍珠很快克服了初来时的不适应,对这片黑褐色的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县城结交了很多女性朋友,和她们平等自由地交往,随丈夫去农村考察时,也深入到当地农民中,和他们攀谈,和妇女、孩子说笑。这期间,赛珍珠收集到了最原始的第一手写作素材,也更了解了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贫苦农民,“他们活得最真实,最接近土地,最接近生和死,最接近欢笑和泪水……在农民当中,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情感”[4]48。因此,赛珍珠在南京工作期间,提笔创作《大地》时她这样说:“故事是久熟于心的,因为它直接来自我生活中种种耳闻目睹的事,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正是为自己直到今天仍热爱和景仰的中国农民和普通百姓而积郁的愤慨,驱使我写下了这个故事”[1]280。

(一)共通的土地情节和人类情感

在《大地》文本中,土地是个贯穿始终、或隐或现地承载了王龙跌宕起伏一生的物质载体,王龙一家的命运和那个时代的生死存亡都紧紧依赖这块土地。小说一开始就描述了王龙家住的土坯房子、泥土垒的灶台和村西头土地庙里泥巴做的两尊神像。王龙婚后和妻子阿兰在田里辛勤劳作,“他们把自己这块地对着太阳翻了又翻,正是这块地建成了他们的家,为他们提供食物,塑成了他们的神像。”[5]24他们的头生儿子被放在铺在地里的破被上睡觉,他们俩还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太阳和泥土把他们烤成褐色的泥人,阿兰喂不完的雪白乳汁也流淌在土地上。土地给王龙一家带来了生活的保证、生存的希望,迎来了儿孙满堂,遭遇了生老病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经历了旱、涝、兵、匪等天灾人祸,感受和见证了人间惨剧和时代变迁,直到生命的尽头,生无可恋的王龙还是放不下对土地的依恋。“春天年年到来,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但是,有一样东西还留在他的身上——这就是他对土地的热爱。”[5]283

《大地》中描述了人与土地紧密相连、视土地为生命的生存状态,不仅还原了传统中原地区农业文明的本质,即农耕为主的生活方式、社会民俗和农民的恋土贵地情节,也展现了以农耕社会为基础的儒家伦理道德体系,即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封建伦理道德,而这正是赛珍珠最向往的中国传统文化之所在。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农耕社会抱有虚幻的憧憬,是赛珍珠“在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商业都市里人性沦落、物欲横流状况不满、愤懑、失望的心情下,对东方世界和东方文明的乌托邦想象”[6]。

(二)史诗般的人物形象

主人公王龙是淮河大地上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勤劳、善良、节俭、忠厚的他是那个年代中国农民的缩影,在他身上体现了人与土地水乳交融的情感、人与土地天人合一的人类理想状态。当然,他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时代农民的性格弱点和阶级局限性:自卑、迷信、盲从,尤其是发财之后,他罔顾发妻感受,私纳小妾,为了一己私念,不顾他人生死。不可否认的是,王龙确实是赛珍珠创作的有血有肉的中国农民形象的代言人,使西方人抛开偏见重新审视中国人的形象,打破了以往固有的妖魔化的中国人形象范式。

女主人公阿兰形象更是空前的成功,她是饱经苦难的中国传统妇女形象的化身,为丈夫生儿育女、奉养老人、牺牲一切,任何时候都任劳任怨、逆来顺受,而看似懦弱寡言的封建妇女代表阿兰却在关键时刻拯救全家于危难之中,展现了无比的坚强意志。阿兰很多时候甚至比王龙更聪明、勇敢,她成了全家的精神支柱。阿兰的形象既是中国传统劳动妇女的真实写照,也是透视赛珍珠女权主义思想的萌芽,寄托了对新时期女性的殷殷期盼;既有赛珍珠对自己母亲凯丽影像的投射,也是自己为人母之后对母亲的更深层次的理解。

赛珍珠的小说在美国出版,其目的是向西方介绍中国,主要是使西方人通过她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认识中国。为此,她选取了她认为最美好的、最值得西方人学习和欣赏的中国农民形象和恋土情节,来宣扬人类共通的拼搏奋斗精神和成功、欣喜、失意、愤懑等情感。正如她写道:“那些人物并非只是中国的,他们是全世界农民的代表,他们的挣扎、欢乐和失望是具有共同性的。”[7]72“王龙和阿兰在土地上的挣扎,与天灾人祸作斗争的故事是很容易引起大萧条年代美国人的共鸣的。”[8]

这样的创作不是满足异国他乡人的好奇和惊讶,而是赛珍珠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向往,对中国传统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生活模式的赞叹和对中国农民的热爱。这就像长时间隐匿在赛珍珠内心深处未满足的愿望和未完成的梦想,通过小说创作的艺术升华之后,向全世界传递她刻画出的具有东方韵味的文化符号,给自己还有读者提供了一种隐匿又直观的快乐。

三、直把他乡作故乡:基督教义的内化和异质文化的碰撞

在中国多年的生活,赛珍珠可能已经忽略了外表上的差异,更多地把自己看作是中国人,成为完全融入中国文化氛围的局内人,而非代表异域文化的局外人。客观地审视赛珍珠《大地》的创作,既要重视其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心理状态,更不能忽视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义对其创作思想内化的影响。

赛珍珠自童年开始,就在母亲凯莉的严格教导下接受母语文化教育,要阅读母亲安排的美国教科书、完成母亲布置的功课等,还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回到美国的伦道夫-梅康女子学院完成了本科学业。所以,在她的思想构成中,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是互相交织、相辅相成的。虽然赛珍珠一直强烈反对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侵略性的传教活动,但并不是说她是反对基督教的,尤其是她还生活在一个宗教氛围极其浓厚的传教士家庭。而恰恰因为其有了基督教信仰的宗教背景,她才能怀着上帝对人类的博爱和仁爱之心去描绘中国大地上的悲欢离合和宣扬这些人类共通的情感。

早在20世纪30年代,叶公超就在《农民生活的史诗:评赛珍珠的〈大地〉》一文中质疑王龙式致富的可能性。诚然,在乱世中能靠勤劳致富,显然不合时代背景。时值30年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兵荒马乱、灾害连年,中国农民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终日凄苦劳作,尚食不果腹,只能勉强度日。在这种情况下,靠王龙一家之力就能实现丰衣足食的梦想,踏上飞黄腾达之路,实属是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美好愿望的同情,对人类终极理想的关怀。在她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带有基督教成分的理想主义色彩,认为只要勤奋努力就一定能收获成功,这也是众多学者对其作品讽刺批评的根源。因为“她还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美国人,美国长老会世界是她生长的环境之一,浓厚的家庭宗教氛围赋予了赛珍珠朴素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无阶级意识,因此她只能把农民的艰苦生活归结为自然灾害所致,而看不到更深层的社会原因:阶级和民族的压迫。”[9]

正是因为赛珍珠在叙述中国农民视土地为生命,是承载梦想舞台的深切情感时,又把内化于心的基督教义的坚持、忍耐、开拓精神结合起来,才有了这土地上焕发荣光的梦想。这是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的美国梦和中国儒家思想照耀下修身齐家梦想的集合。

四、结语

文学叙述本来就有想象空间,从本土文化背景看,小说《大地》中有些谬误或偏差,如皖北农村地区的茶俗、叙述事件的时间错乱等。因为异国形象永远不可能是客观的,它总会带有作者所在文化或多或少的投射,而“作家想象力世界的非真实性对其艺术作品产生了重大的意义:如果写的都是真实的,就不能给予快乐;而作品的美名可以在幻想的嬉戏中得到实现,并成为听者和观众快乐的源泉”[10]20。对于赛珍珠这个在中美两个国度孤独漂泊的灵魂,到底哪里是真正的故国?哪里又是异乡?作为一位敏感、富有同情心的艺术家,这既带给了她半生灵魂痛苦的折磨,也是她写作生涯隐秘而快乐的幻想源泉。

[1]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M].尚营林,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

[2]BUCK P.China:past and present[M].New York:The john day company,1972.

[3]齐珂.艺术中的神经官能性:评弗洛伊德的《论文学与艺术》[J].名作欣赏:文学研究(下旬),2011(11).

[4]怡青.一个真实的赛珍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5]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

[6]刘淑珍.赛珍珠中国题材小说中的双重文化视角[J].北方文学(下半月),2012(10).

[7]GUNTON S R.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M].Detroit:Gale reach company,1981.

[8]王晓红,李丽瑶.“大地”托起“珍珠”,“珍珠”辉映“大地”:刍议赛珍珠及其代表作《大地》[J].学术交流,2004(9).

[9]李蕊.浅析赛珍珠《大地》三部曲与茅盾《农村三部曲》中中国农民的恋土情结[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6(9).

[10]FREUD S.Freud’s reading of literature[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

(编辑:文汝)

I106.4

A

1673-1999(2017)01-0071-03

赵丽莉(1981—),女,硕士,蚌埠学院外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比较文学。

2016-10-18

蚌埠学院淮河文化中心重点项目“赛珍珠小说中的沿淮民俗文化研究”(BBXYHHWH 2015A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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