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万年间的书画消费
——需求(续)
2017-03-22叶康宁
叶康宁
雅负博古。
二、庋藏需求
嘉万年间,有闲阶层“以豪侈相高,习染成俗”①,于是,“夸多斗靡”②蔚为风气。然而炫富必须讲究方式,如何良俊所言:“士君子读书出身,虽位至卿相,当存一分秀才气,方是名士。今人几席间往往宝玩充斥,黄白灿陈,若非贾竖,则一富家翁耳。”③有闲阶层如果一味追求“黄白灿陈”的宝玩就难免“贾竖”或“富家翁”之讥。他们很快发现了新的斗侈物什——法书名画。
据王世贞说:“分宜(严嵩)当国,而子世藩挟以行黩,天下之金玉宝货,无所不致,最后始及法书名画,盖以免俗,且斗侈耳。”与金玉宝货相比,法书名画既可免俗,又能斗侈。这既是严氏父子热衷于庋藏书画的动力,也是王忬不吝重金购求《清明上河图》的直接原因。
(一)免俗
嘉万年间,那些家资巨万的富商巨贾和纨绔子弟所受到的社会认同程度远远低于通过科举入仕的文化人。尽管他们在服食起居上已同于仕宦,但他们更期望在文化品位和社会地位上也同于仕宦。他们结纳文士名流,热衷书画消费,归根结底是为了寻求这种身份认同。在研究明代后期的商贾时,卜正民发现:他们“渴望得到士绅身份,乐此不疲地尝试各种方法以实现从商人阶层到士绅阶层的转变。其中方法之一就是模仿士绅的行为举止”④。可见,雅俗之分实质上是一种身份上的区分,免俗就是为了寻求身份认同,富商巨贾和纨绔子弟(如严世蕃)往往更需要这种认同。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模仿士绅的行为举止必须和士绅交游,陈继儒说:“新安故多大贾,贾啖名,喜从贤豪长者游。”⑤徽商吴龙言也说:“吾虽游于贾,而见海内文士,惟以不以执鞭为恨。”⑥富商巨贾都希望“贾而儒行”,行为举止像士大夫那样高雅。
“从贤豪长者游”固然是模仿士绅行为举止,寻求身份认同的最佳方式,但并非每一个商贾都具备“从游”的文化素质。寻找身份认同是否还有更为便捷的途径?袁宏道在《新安江行记》中说:“徽商近益斌斌,算缗料筹者,竟习为诗歌,不能者亦喜蓄图书及诸玩好。画苑书家,多有可观。”⑦看来最简易的途径无过于收藏骨董书画了。
据陆容所记:
京师人家能蓄书画及诸玩器盆景花木之类,辄谓之“爱清”。盖其治此,大率欲招致朝绅之好事者往来,壮观门户,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润以行其私,溺于所好者不悟也。锦衣冯镇抚珤,中官家人也,亦颇读书,其家玩器充聚,与之交者,以“冯清士”目之。⑧
郎瑛也在《七修类稿》中记下了一个纨绔子弟以书画标榜清高,以求取身份认同的故事。
宜兴吴尚书俨,家巨富,至尚书益甚。其子沧州,酷好书画,购藏名笔颇多。一友家有宋宫所藏唐人《十八学士》袖轴一卷,每欲得之,其家非千金不售。吴之弟富亦匹兄,惟粟帛是积,清士常鄙之。其弟一日语画主曰:“《十八学士》果欲千金耶?”主曰:“然。”遂如数易之。而后置酒宴兄与其素鄙己者,酒半,故意谈画,众复嗤焉,然后出所易以玩。其兄惊且叹曰:“今日方可与素之鄙俗扯平。”⑨
陈洪绶《博古叶子》其一
杜堇《十八学士图》其一
一个“惟粟帛是积”“清士常鄙之”的纨绔子弟在购藏了“宋宫所藏唐人《十八学士》袖轴”后,马上“可与素之鄙俗扯平”,获取了身份认同。这个故事提示人们庋藏书画是“免俗”的捷径。
无独有偶,《花村谈往》中也记下一个类似的故事。
董玄宰三楚学归,怡情赴宴。一旧族子骤富,仿名公家营构精舍,中藏书画鼎彝琴棋,玩好之物充牣无序,又与算格法马账簿等交互错置。因邀玄宰、眉公与张侗初辈花会谈叙,饭后引入清谈。主人各为夸指,某物矜所自来,某为的系真迹,某件价值多少。⑩
这位旧族子在骤富之后,大肆购进“书画鼎彝”与“玩好之物”。在茶余饭后,他引入清谈,津津乐道的也是书画古玩。因为,相对于金银珠玉而言,书画古玩即可夸富,又能免俗。
为了追逐清雅,求取身份认同。贾而多赀的商人纷纷“以钓奇为名高,出累千金购求奇玩”。徽商如吴用良“出入吴会,游诸名家,购古图画尊彝,一当意而贾十倍。自言出百金而内千古,直将与古为徒,何不用也”。如陈长者“绘事则自皇唐以迄胡元,名品则自宗器以迄玩物,无论百金之价,什袭之珍,无所不购”。如吴伯举“雅负博古,重购商周彝鼎及晋唐以下图书,即有奇千金勿恤”,“脱遇法书名画,钟鼎敦彝,辄倾囊购之,不遗余力”。正如沈德符所言:“比来则徽人为政,以临邛程卓之赀,高谈宣和博古,图书画谱,钟家兄弟之伪书、米海岳之假帖、渑水燕谈之唐琴,往往珍为异宝。”
文彭
文嘉
徽商对古玩书画的狂热让骨董商吴其贞在数十年之后依然记忆犹新。他说:“忆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
卜正民发现:“在明朝前期只流传于极少数的精英人物中间的具有文化意蕴的物品,如古董、字画,被大量地带到了道德真空地带的金钱世界。这些物品向应邀前来参观或使用的人们展示着收藏者的独到鉴赏力和不俗的文化品位。”富商巨贾和纨绔子弟争相以购藏骨董书画附庸风雅,以展示“独到鉴赏力和不俗的文化品位”。
(二)斗侈
在侈靡成风的社会大环境下,以士商为主体的有闲阶层“竞势逐利,以财力相雄长”。既能满足审美需求,又能彰显品位清雅的古玩书画成为他们夸富斗侈的理想选择。正如何良俊所言:“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
董其昌就喜欢用书画与人斗侈。
董太史玄宰,初以外转,予告归至吴门,移其书画船至虎丘,与韩胄君古洲,各出所携相角。
近年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箧笥之藏,为时所艳。山阴朱太常(敬循),同时以好古知名,互购相轧,市贾又交拘其间,至以考功法中董外迁,而东壁西园,遂成战垒。
董其昌与韩古洲、朱敬循常以书画“相角”,一遇名迹,就“互购相轧”,骨董商趁机穿梭其间,使角胜与争购的状况更趋激烈,于是“东壁西园,遂成战垒”。张岱的叔父张联芳也喜欢与人“竞收藏”。万历癸卯年,他与淮抚李三才争购一件铁藜天然几,李“以百金相值”,张“以二百金得之”。花费过倍,不能不说是斗侈的心理作祟。
据文彭所记,他与弟弟文嘉也常以书画相角胜。
右石田先生(沈周)画册六幅,盖为韩襄毅公之子锦衣君作,精妙无比,不知何缘流落至此,余寓京师偶尔得之,喜不自胜,坐卧必观,殆忘寝食。昔嘉弟藏有石田画册,每以诧余,余将归而夸之,不能自秘。……嘉靖辛酉腊月望日,文彭谨题。
张丑买到沈周的精品画作《春山欲雨图》,首先想到的是这幅画“自当与摩诘《江山雪霁》声价争先,下视正道《清明上河图》、子久《浮峦暖翠》真迹且退避三舍矣。胡能与之角胜负耶”。祝允明送给顾璘一幅手书的《观云赋》,顾璘“每遇文士在座,即出而展玩,甚相夸诩”。
以书画相夸示斗胜的例子还有很多,如:
今江南收藏之家,岂无富于君(华夏)者?然而真赝杂出,精驳间存,不过夸示文物,取悦俗目耳。
梁溪华学士收藏法书名画为江南冠,槜李项子京后起与之斗胜,元季四大家无所不有,惟倪迂画寥寥,画尤易致,画卷绝少。项所藏《师子林图》,华则《鹤林图》耳。文太史父子尝欲两家合并为一,各不相下。
(顾)汝和于丁丑年灯市自买二巨幅刘松年,大喜,夸示友人,以为奇货。予闻急从借观,不但赝而浊俗。
韩存良太史获此卷(李公麟《九歌图》)于朱太保(朱希孝)家,为著跋语甚详,暇日夸示先府君(张应文),极为先府君所忻慕。
斗侈的方式通常是举办雅集或者宴会。沈德符说:“严氏既得此卷(《清明上河图》),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玩之。”以李日华的文字作筏,我们可以对这种炫富斗侈的宴会有更深入的了解:
忆余初第归里中,墨林长郎兰台君,方豪侈结客,一日,集余辈数人,以碧绢障伎妾,令递奏新声。每一伎终,项君辄掀髯曰,此奉声,此赵,此楚,此凉州塞外。以大白浮客,甘令极醉。方樽罍未集,对设长案。出法书名画,恣客批阅。
董其昌在北京时,也经常参加此类聚会,看到了很多名作巨迹。这种宴会还为书画消费提供了便利。
在研究有闲阶级时,凡勃伦提出了“夸示性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的概念,他说:“以夸耀的方式消费贵重物品,是有闲绅士博取名望的一种手段。不过,随着手头财富的积累,仅凭独自消费而没有外援,是不足以让天下人知道自己的财富的。于是,他就通过赠送贵重礼品、举办盛大的宴会及招待会,把朋友和对手的帮助引了进来。
礼品和宴会的出现,除了出于单纯的夸耀目的之外,很可能还有别的起因。不过,由于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礼品和宴会便担负起了这项使命,而且这种功用还保留到现在,所以,一直以来,炫耀就是人们沿用礼品和宴会的实质性根由。”庋藏书画成为有闲阶层区别于其他阶层的标志,夸示书画藏品也成为展示成功与地位的手段。
尽管并非所有庋藏书画者都是为了“免俗且斗侈”,但“夸示文物”、以书画“角胜负”无疑具有较大的普遍性。
注释:
①嘉靖《太仓州志》卷二。
②《松窗梦语》卷七,第141页。
③董含《三冈识略》卷三“林史”条引何良俊语,清抄本。
④《纵乐的诱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第245页。
⑤陈继儒《冯咸甫游记序》,载《晚香堂小品》卷十三,高桥情报会社,1991年,第30页。
⑥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39页。
⑦袁宏道《解脱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36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1页。
⑧陆容《菽园杂记》卷五,中华书局,1985年,第56页。
⑨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四,上海书店,2009年,第536页。
⑩花村看行侍者《花村谈往》卷二,《丛书集成续编》278,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7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