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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传(六)

2017-03-22邢小利

美文 2016年23期
关键词:陈忠实作家文学

邢小利

二十一 一个“业余作者”的精神面影

1982年11月,陈忠实调入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1993年6月,更名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成为一名专业作家。这一年,他四十岁。在此之前,也就是他四十岁之前,虽然写作,但他只是一个“业余作者”。

从中国文化和精神的谱系上看,陈忠实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也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的经历,他所受的教育,以及由经历和教育所形成的生活观念和思想观念,都更接近于中国农民的生活观念和思想观念。传统文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与艺术趣味,在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有源有流,自成一条源远流长、博大汹涌的江流,独具空间,自成体系,有自己的“文统”,也有自己的“道统”,上与朝廷官府迥异其趣,下与黎民百姓截然有别,它是“士”阶层的文化与精神。中国传统文人虽然也做官,成为朝廷官府之一员,但他们在思想和精神上与朝廷官府之习气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他们在朝廷与山林田园之间进行价值选择,或进或退;他们也可能出自草野民间,但他们与普通百姓的生活方式和趣味也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这就使他们对普通百姓的态度,既有关怀、同情的一面,也有劝导、批判的一面。知识分子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它与工具理性相区别,注重价值理性,是社会的良心,上对权力保持警惕和批判态度,下对民众负有启蒙和引导的责任。总之,无论是文人还是知识分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坚持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说陈忠实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也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着眼点就在于此。差不多在四十岁以前,陈忠实基本上还没有或者说尚缺乏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意识。受自身的文化背景、教育以及时代观念的影响,他的意识中,还是觉得自己是人民大众的一员,即使是一个作家(作者),也应该是人民大众的代言人,他的眼光基本是向人民大众看齐的,对上,则是要听从党的领导和指挥,而对于文学的认识,也是除了认同文学的“真”——真实地反映生活和“美”——艺术地反映生活这两条原则之外,也认同文学是党的事业,是代人民大众说话的工具,换句话说,是认同文学为政治服务、为人民服务这个时代的口号的。对于这个强有力的时代的口号,陈忠实在意识深处是相信并认同的,因而也不可能产生怀疑的念头。

他在当年的一些言论性文章中也鲜明地表达了这一点。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陈忠实写了一篇怀念毛泽东的文章,发表在《陕西文艺》1976年第6期“毛主席啊,延安儿女永远怀念您”专辑中,题为《努力学习,努力作战》。学习当然是学习毛泽东思想,“作战”这个提法,一是当时阶级斗争观念的深刻反映,一是对当时针对“党内走资派”讨伐话语的套用。这篇文章的思想结构是当时那个年代的典型文本模式,虽然是对当年“文革八股”的因袭和套用,但其中的一些内容,也不全是虚言,甚至给人的感觉,有些话还是“心里话”,还是很真挚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个人的陈忠实和作为一个业余作者的陈忠实,在那个时代较为真实和清晰的精神面影。

此文开头写道:“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的噩耗传来,我无法控制自己悲痛的心情,与我身边的同志抱头放声大哭。抬头望着我们敬爱领袖慈祥的面容,我思潮如涛,有多少心里话要对毛主席讲啊!”接着是抒发自己对毛主席的感恩:“是毛主席拯救了我这样一个贫农的儿子出火海,给了我做人的权利,祖祖辈辈如牛如马的奴隶子孙,开始呼吸自由的空气,可以大声说话,放声笑了。作为一个自由人,我才感到我们灞河两岸,是这样的美好。”“贫农的儿子”,“奴隶的子孙”,是毛主席救其出火海,“给了”他“做人的权利”。接着又是感恩:“是毛主席给了我读书的权利,可以不再像父辈那样扛长工,打短工,或者卖身资本家去当‘相公,坐在党办的简易小学里去念书,识字。”他上初中一年级时,因家贫辍学,是他所在公社的党委书记给学校打电话让他上学,不仅上了学,从那以后,学校每个月还给他六元钱后来又升为八元钱的生活补助,后来多次转学但补助依然,一直到他高中毕业。这样的恩情他怎么能忘记呢?而且,“是毛主席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指给我们青年生活的道路,革命的道路,我逐渐懂得了人活着为共产主义奋斗才有意义,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当人民的勤务员,在毛主席的阳光雨露滋润下,我从一个只会割草、拾柴的小奴隶,成为党的干部。”然后,又“是毛主席给了我一支笔,一支在上层建筑领域斗争的笔”,“今天才能写出一点文艺作品”。总之,自己的一切,都是党和毛主席给的。

因之,他对毛主席自然就无限热爱,无限崇敬,“最难忘,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进军声中,我作为一个红卫兵,在天安门前,华灯之下,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那是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的幸福时刻!”“四时,广播里响起雄浑的《东方红》乐曲,整个广场变成一个欢腾的海洋,毛主席来了!”“我看见毛主席了!我看见日夜想念的毛主席了!”“我踮着脚尖,不住口地呼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我看见毛主席满面红光,向我们微笑着,不禁热泪盈眶,幸福的泪水挡住了视线。我一直目送着毛主席向东长安街的红色波涛中驶去……”然后,“我坐在地上,打开语录本,在毛主席像下,记下了这一永生最难忘的时刻:‘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七日(邢注:应为11日)下午四时十七分,我在天安门广场东侧的华表下,看见了您慈祥的面容。”这是那个时代,一个普通青年对毛主席最真实也最为普遍的感情。

他对文学是怎样认识的呢?在这篇文章的后边,他回到了文学,说,“作为一个业余作者”,我们要“充分发挥革命文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的战斗作用”。文艺是“有力武器”,因之要发挥它的“战斗作用”。然后发誓:“牢记毛主席‘为工农兵所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教导,努力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形象,鼓舞人民,團结人民,同心同德地与党内外阶级敌人作坚决的斗争!”“牢记毛主席‘到火热的生活中去的谆谆教导,永远扎根农村,投身三大革命斗争的火热生活,首先做一个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的基层干部,才能使自己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也才能使自己不断改造世界观,防止演变为资产阶级的俘虏。”再表态:“我要努力学习,努力作战,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文艺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陈忠实这样的认识和思想,是当时那个时代,一个工农兵“业余作者”普遍的认识和思想。它是真实的。当时的陈忠实,还跳不出时代和环境的局限。他当时努力跟上时代的脚步,企望走在时代的最前列,其实就是紧跟当时的政治形势,并和当时的意识形态保持高度一致。他以为这样做就是“进步”的。主观上他不是要做一个紧跟形势的跟风派,但是他的思想认识,在当时,缺乏更为宏阔的文化的、精神的和价值的参照坐标,他只看到了当时的历史现实,只受到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所以,他信了。

他在另一次颁奖活动中的表态性发言,也能映现他当时的精神面貌。1981年6月25日,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在西安举行茶话会,祝贺陕西三十多位作家的三十六篇(部)文学作品获奖。参加会议的“文革”结束后几年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奖和新诗奖的中青年作家,有莫伸、贾平凹、陈忠实、京夫、路遥、李凤杰、毛锜、刘斌等,还有获得各省(市)、有关系统文学创作奖的作家贺抒玉、李天芳、王晓新等。陕西省党政领导对会议十分重视,省委常务书记章泽、省委书记陈元方、省委常委兼宣传部部长黄植、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孙作宾、省人民政府副省长谈维煦到会祝贺。参加会议的还有省委宣传部、中共西安市委、《陕西日报》、省文化局、省出版局、省社会科学院、《西安晚报》、省美协、省音协、省剧协、《延河》编辑部的负责人以及省工、青、妇、文艺宣传单位的负责人或代表。正在西安访问的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涂代生、《光明日报》记者李准、《文学报》记者陆行良也应邀出席了会议。参加会议的共有一百多人。会议可谓隆重热烈。陈忠实那几年获奖的作品是:短篇小说《信任》,原刊《陕西日报》1979年6月3日,获中国作协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立身篇》,原刊《甘肃文艺》1980年第6期,获《甘肃文艺》1980年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第一刀——冯家滩记事》,原刊《陕西日报》1980年11月2日,获《陕西日报》1980年好稿奖一等奖。

章泽、陈元方、黄植在会上作了讲话。章泽在讲话中提出三点要求:要很好地培养扶植中青年作家,希望有更多的中青年作家成长起来,接好我们文学事业的班;作家要意识到自己责任的重大,当提笔写一部作品的时候,要想到这部作品告诉群众什么?应该供给群众高质量的精神食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要很好学习、提高文学创作水平。陈元方在讲话中说:一个作家在创作中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创作了有益于人民的作品,产生了好的社会效果,就应该受到鼓励。批评是一种武器,奖励也是一种武器。文艺之需要批评犹如人们之需要洗脸。希望今后的文艺批评犹如真正的洗脸一样,洗了之后,被洗者感觉良好,感到是对他的帮助与提高,而不是“伤脸”“丢脸”。陈元方强调指出:陕西地区在中国历史上曾长期是政治文化中心,有着光辉灿烂的古代文化。特别是我党中央在延安时期,创造了优秀的革命文化,我们要很好地继承这个传统。黄植说:我省的文学作品生活气息较浓,有浓厚的泥土味,这个特点要继续保持下去。我们的作品有泥土味,还要有时代味,要深刻地反映我们的时代,正确深刻地表现我们新的时代精神和新时期的新生活、新矛盾,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的典型形象,塑造四化建设中创业者的形象。要发展提高作家队伍,办好文学刊物,培养更多作家,创作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中国作协西安分会主席胡采代表协会讲话,肯定几年来陕西文学创作所取得的成绩,介绍培养中青年作家工作的主要方法和经验,然后对作家和文学工作者提出希望。胡采说:我們面临着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任务。广大人民群众向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相信有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有我们省委的热情关怀与支持,有我们同志的紧密团结和同心协力,我们今后的创作一定会更加繁荣,更加旺盛。希望大家以更好的成绩,来回答新的历史时代对我们所提出的新的要求。(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文学简讯》,1981年第3期,1981年7月15日出版)

陈忠实、贾平凹、路遥代表获奖作者发表获奖感言。陈忠实的题目是《回顾与前瞻》。他说:“我的创作,无论数量或质量,都是令人脸红的。作品少,思想艺术水平也不高,基本上属于习作的小故事,还不是真正剖析生活,剖析社会的艺术品。但不管怎样,我这样的‘丑小鸭,能够写出这样一些作品,却是我的父母那一辈庄稼人无论如何无法做到的。这不是他们没有天资,而是他们没有我这一代人的学习和追求某种事业的社会条件。而这个条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浴血奋战取得的,这是铁铸一般的事实。人总不能忘本。”先是客观地认识自己,剖析自己,然后话题一转,开始感恩。紧接着一段又是感恩:“在纪念我们党诞生六十周年的时候,回顾自己成长的历史,自然地想到党的恩情。没有党所领导的中国革命的胜利,我的一切,包括现在从事的文学事业,都是无法设想的。”

谈到对于文学的认识,陈忠实谦卑然而又是不无坚定地说,“在文学创作这条道路上,我是一个初学者,谈不到什么经验,但亲历的事实和教训,却一再启示和教育我,使我深信,在一些基本问题上,不能任性,不能动摇。否则,是会吃大亏的。”他接着谈了“一些基本问题”,这其实也是他在当时关于文学创作的一些基本认识。

第一,要“坚持我们文学的鲜明的党性原则”。认为“我们的文学事业,是我们党的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规定了它的社会主义的性质,无产阶级的性质”。接着,也人云亦云地讲,“我们的先辈们,譬如鲁迅,郭沫若,茅盾等等,他们的光荣道路,他们的不朽业绩,可以说是坚持文学的党性原则的道路,是实践这个原则的业绩”。然后说,“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文艺,是他们事业的继续和发展,理所当然地要申明它的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性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党所领导的各项事业的指导思想,当然也是我们文学事业的指导思想。这是中国革命历史发展选择的结果。谈出这个结果,不能认为是老生常谈的套话。”接着,他强调了文学创作要关心政治,认为社会政治“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的甚或是核心的影响一切的内容”,作家要离开政治是困难的,也是不可能的。他其实强调的是,“文学家不一定要做政治家”,但是,要以政治的眼光看待生活,描写生活。

第二,要“坚持深入生活”。“离开生活,无法创作”,“我至今信用不惑”。“回想起来,自己虽然生活在农村,但自幼就上学,一直上到成年,对农村和农民的了解,仅仅是一些表象而已。真正对农村,对农民有一点了解,那还是在公社工作的十余年间。这段生活是难忘的。如果没有这一段生活阅历,很难想象我能写出现有这些作品来。”

第三,要“永远虚心学习”。都要学习什么呢?他说,“学习社会,学习马克思主义,学习我们民族文学的优秀传统,学习‘五四以来现代和当代的优秀文学作品,学习外国著名作家的优秀作品,加以消化,为我所用,不断地永不满足地丰富自己的文学库存,加深文学修养,提高艺术技巧,走出自己的路子,闯出自己的风格”。

最后,他借用柳青的一句话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认为创作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务虚名,更不能投机取巧。谁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宝葫芦,洋洋自得,不可一世,那么文学生命就可能是短暂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文学简讯》,1981年第3期,1981年7月15日出版)

陈忠实这里所谈,虽然可以说全部是当时的流行话语和主流观念,但是可以看出,在这个隆重而热烈的奖励性的茶话会上,他当着一百多位文学同行、各界人士以及有关领导,显然还是要谈出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心得的。说的是“套话”,但却也是“加以消化,为我所用”的。因此,也可以说,这里所谈,也应该就是陈忠实当年,作为一个工农兵“业余作者”,关于文学的一些基本见解。

文学是党的事业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工农兵“业余作者”,自然是党领导下的一兵,属于整架革命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传统文人和知识分子认为“人”或“我”是独立的“个人”,而作为工农兵“业余作者”时期的陈忠实,与传统文人和知识分子对人的认识不同,他认同的是那个时代的普遍意识,没有独立的“个人”的存在,只有作为“人民”一员的“群众”的存在。文学当然也不是甚至绝对不是关于“自我”的表现,而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党的事业的一部分,因之,文学创作,要服从党对革命事业的统一领导和指挥。文学是按照党的意志对人民生活和群众“意愿”的反映,当群众的“意愿”与党的意志一致时,它就是正确的,反之,就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而在当时的文化语境里,任何背离党的意志,表达自己所认为的群众“意愿”,要么被认为是“不真实”的,要么被视为“自我”“小我”的表现,是要受到批评甚至批判的。这种关于文学的认识,在当时,不仅仅是陈忠实一个人的理解,它简直就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意志”。

这个时期以至以后的陈忠实,反复强调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认为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因此,特别强调要深入生活。比如他在1980年4月写的《我信服柳青三个学校的主张——〈信任〉获奖感言》,1982年5月写的《和生活的创造者一起前进》,1982年12月写的《深入生活浅议》,都从不同角度反复地谈到了这一点。他的这个观点或者说是认识,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理论方面,这个理论就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在这个《讲话》中说:“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唯一的源泉,因为只能有这样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个源泉。”另外一个是创作实践方面,陈忠实在创作方面,很长一段时期特别是早期一直以柳青为榜样,而柳青为实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从北京到西安,再从西安城市到了长安县农村,扎根农村十四年,写出了《创业史》,《创业史》对陈忠实影响极大极深,同时也令陈忠实钦佩不已。陈忠实认为,《创业史》的创作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柳青坚持了“深入生活”。文学与生活的美学关系问题,文学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理念的普及,始于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时期,新中国成立后更是成为权威的文学观念。这个观念追根溯源,乃是源自周扬翻译的俄国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这本书早期也被译为《生活与美学》。《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提出“美就是生活”的论断,要求文学再现生活,说明和评判生活,作“生活的教科书”。陈忠实对车氏的理论知之不多,但对吸取了车氏理论某些重要观点的毛泽东的《讲话》,则是要时时学习,至少在那个年代,每年到了5月23日前后,文艺界都要掀起一个学习或者是重温《讲话》的热潮,因此,对其内容无疑极为熟悉,其中的基本观点应该是耳熟能详,牢记在心的。潜移默化,影响自然就深了些。

假如我们一般地理解“美就是生活”,简单地理解艺术要反映或者表现生活,其实是没有真正地理解毛泽东的讲话。如果我们仔细研读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们就会发现,毛泽东讲话中所说的“生活”,是有特定指向和范畴的,它不是一般所言的泛泛的生活,也不是胡风所言的“到处都有生活”的“生活”,它指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农民、士兵以及“革命的干部”的生活,特别是人民革命“火热的斗争”生活。这是写什么的问题。接下来是为谁写的问题。毛泽东指出,“我们的文艺,第一是为工人的,这是领导革命的阶级。第二是为农民的,他们是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决的同盟军。第三是为武装起来了的工人农民即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人民武装队伍的,这是革命战争的主力。第四是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他们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们是能够长期地和我们合作的。”一句话,它不是为所有人的,更不是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的,而是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的阶级”和“革命”的“同盟军”“革命战争的主力”以及“革命的同盟者”的。明白了这些,才算是基本读懂了毛泽东的讲话。而毛泽东所要求的文艺家也不是一般的文艺家,而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的文艺家”。

二十二 “剥离”与“寻找”

从一个工作之余的文学爱好者,变为体制内专业的作家,是一种幸运,同时,也带来了压力。明白人都知道,在文学创作上,身份的变化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说明问题的是你的创作质量和作品达到的艺术高度。从爱好文学,到写出了一些有影响的作品,包括引起一些批评的作品,陈忠实对于文学的理解渐趋深化。他明白,他自身需要一个蜕变,一个文化心理上的和艺术境界上的深刻蜕变。

这个蜕变是自觉的,但需要一个过程,一个生命的和精神的演化和蜕变的过程。这个过程用陈忠实自己的话语来说,就是“剥离”与“寻找”。

“剥离”与“寻找”是陈忠实后期创作特别是《白鹿原》创作必要的艺术创造心理过程,没有这个“剥离”与“寻找”,就没有后来的作家陈忠实,当然也就没有《白鹿原》。仔细考辨这个“剥离”与“寻找”,我们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亦即没有“剥离”,就没有“寻找”,或者说,没有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剥离”,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寻找”;而要“寻找”——寻找到陈忠实借用海明威的话来表述的“属于自己的句子”,就必然要经历这个“剥离”过程,“剥离”是“寻找”的必要前提,或者说是“因”,“剥离”与“寻找”之间有着一定的因果关系。因之,陈忠实的“寻找”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剥离”过程;“剥离”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寻找”的过程。

1985年11月,陈忠实写成了八万字的中篇小说《蓝袍先生》。这部小说与他此前创作的小说的区别是,他一直紧盯着乡村现实生活变化的眼睛转移到1949年以前的原上乡村,由关注新的农业政策和乡村体制在农民世界引发的变化,转移到关注人的心理和人的命运的思考,他认为,这是他思想上的一次突破和创作上的一个进步。关键是,他在创作过程中解析蓝袍先生的精神历程并揭示其人生轨迹时,也在解析自己;他以蓝袍先生为参照,也在透视自己的精神禁锢和心灵感受的盲点和误区,为的是“打开自己”,进行自己的“精神剥离”。

“精神剥离”是一个心理过程,也是一个思想过程,它需要冷静的理性思考。陈忠实说他的“剥离”概念得之于植物种子的“分离”概念。他讲,在当时“思想解放”的时代大背景下,他作为一个决心以文学为此后立身和事业的作家,不期然而然和必然而然地发生了“精神和心理剥离”。他所谓的“剥离”,就是他面对现实生活发生的某些事象或变革,面对一些新的思潮和新的观念的兴起,受到一种精神的触动或心灵的震动,特别是现实生活发生的某些事象或变革以及一些新的思潮和新的观念,同自己原来的“本本”即固有观念和意识发生了“冲突”“冲撞”,他就静下心来进行必要的“回嚼”或曰“反思”,对新事物和新观念更多地以比较的方式进行审视,辨析判断,择其优劣,同时伴之以或艰难或痛苦的感情变化历程,最后完成思想观念的转变、精神上的新生和心灵上的回春。

他的这种“剥离”意识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从1982年春节因现实生活触动开始,尔后则贯穿整个八十年代,“这种精神和心理的剥离几乎没有间歇过”。当胡耀邦总书记在中央会议上号召党的各级领导带头脱下中山装换上西装,他看着电视荧屏上胡耀邦着西装打领带的形象,脑海里浮现出毛泽东等第一代领导人一律着中山装的形象,意识到这不仅仅只是换一身装束;灞桥古镇上,逢集时那些牵牛拉羊挑担推车卖货买货的男女农民中,突然现出三四个穿喇叭裤披长发的男孩女孩,他们旁若无人地晃悠,引发整条街上的行人驻足观赏,惊呼为怪物;无主题无情节无人物甚至无标点小说和朦胧诗在文坛引发激烈争议,则使陈忠实和灞桥镇上第一次出现喇叭裤时乡民的惊诧联系起来;他被朋友引去看摇摆舞,第一次看见屁股绷紧胸部更为绷紧的妙龄女子疯狂地扭摆肢体的时候,他发胀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文革”中跳“忠字舞”的场面;而看到县长给全县第一个“万元户”披红戴花的电视画面时,他则又一次想到吃着自带干粮为农业社换稻种的梁生宝,想到梁生宝的生活原型王家斌,也想到柳青;当城市和乡村刚刚冒出一批富裕户,引起“造导弹的(收入)不如卖茶叶蛋的”惊呼,以及文坛上关于“文人要不要下海的争论,如此等等,这些生活事象触动着他,引发他持续地思考。“这些接踵而来撞人耳眼的事,在我都发生着‘剥离的过程,首先冲击的是我意念里原有的那些‘本本,审视,判断,肯定与否定,淘汰与选择,剥离就不是轻易一句话了,常常牵动感情。以上不過是随意列举八十年代发生的生活事象,我既不能看了听了权作不见不闻,甚至没有一件会轻易放过,曾经怀疑自己心胸是否太窄,有些毫不关涉自己的事又何必较真;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既有的‘本本影响太深,剥离就显得太艰难,甚至痛苦。”改革开放初期各种新生的社会事像和生活变革都给陈忠实心理、情感和思想以巨大而深刻的冲击,可谓“触目惊心”,并让人不得不思考。这种思考并且由此及彼,由现实生活事象进入历史的深层和思想的深层,“还有比这些生活事象更复杂也更严峻的课题,譬如怎样理解集体化三十年的中国乡村,譬如如何理解1949年新中国之前的中国乡村,涉及思想、文化、革命、传统与现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等等”。这个“剥离”也真如同陈忠实自己所说是“一种剥刮腐肉的手术”,“剥离这些大的命题上我原有的‘本本,注入新的更富活力的新理念,在我更艰难更痛苦。”(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页、103页)这个不断“剥离”的过程,是作家面对新的时代而发生的思想观念的改变和更新,通俗地说,就是“思想上的转弯”。当然,比单纯的思想观念发生改变和更新更为深刻和复杂的是,这种“思想上的转弯”连带着感情的转弯。思想上通了,感情上未必通,感情上的转弯和通过需要有一个过程。

尽管陈忠实一再说这个过程很“痛苦”,但还必须“剥离”,何以如此?因为陈忠实明确意识到“剥离”与创作的进步有着密切的关系,“剥离的实质性意义,在于更新思想,思想决定着对生活的独特理解,思想力度制约着开掘生活素材的深度,也决定着感受生活的敏感度和体验的层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不断发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使我的创作发展到《白鹿原》的萌发和完成。”(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页)陈忠实明白,如果没有这个“剥离”或这个“剥离”不够彻底,对他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和成功的作家关系巨大并且深远。对此,他有着清醒的意识。他说,这种“精神和心理剥离”“既涉及现实和历史,也涉及政治和道德,更涉及文学和艺术”。“我此时甚至稍前对自己做过切实的也是基本的审视和定位,像我这样年龄档的人,精神和意识里业已形成了原有的‘本本的影响,面对八十年代初生活发生的裂变,与原有的‘本本发生冲撞就无法逃避。我有甚为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有一种更为严峻的心理预感,这是决定我后半生生命质量的一个关键过程。我已经确定把文学创作当作事业来干,我的生命质量在于文学创作;如果不能完成对原有的‘本本的剥离,我的文学创作肯定找不到出路。”(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剥离”的过程也是一个“拷问”自己的过程,这真是精神和心灵所经历的一次“炼狱”之路。这个“剥离”过程,其实我们还可以用西方宗教上的一个词语来表述和理解,这就是需要经过“炼狱”的洗礼。“炼狱”一词有精炼之意,在西方教会的传统中,“炼狱”是指人死后的精炼的过程,是将人身上的罪污加以净化,是一种人经过死亡而达到圆满的境界——天堂过程中被净炼的体验。当然,这里所说的经过“炼狱”的洗礼,是指作家的精神和心灵,而非肉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剥离”就是精神上的死而复生,心灵上的枯木逢春。

陈忠实第一次发生“剥离”意识是1982年。这一年早春,陈忠实到渭河边的一个人民公社协助并督促落实中共中央1982年一号文件,这个文件的精神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分田到户”(包产到户)。有一天深夜,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一个村子往驻地赶,突然想起了他所崇拜的柳青,想起了记不清读过多少遍的《创业史》。一想之下,忽然惊诧得差点从自行车上跌下来。一个巨大的疑问号和惊叹号横在他的心里:你在干什么?你如今在渭河边的乡村里早出晚归所做的事,正好和三十年前柳青在终南山下的长安乡村所做的事构成一个反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他思考着,追问着,一时想不清晰,就索性推着自行车在田间土路上一边行走一边任思绪漫卷。

陈忠实虽然长期生活和工作在农村,但他对于农村的思想认识,特别是对农村社会发展的认识,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当时的观念教育特别是党的各项农村政策和文件,一个是从少年时起就喜欢阅读并被潜移默化影响的赵树理、柳青以及李准等人的文学作品,后者可能来得更为具体而深刻一些。从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化,这是农村走向繁荣富裕的康庄大道和必由之路,单干,私有,这是资本主义的落后的东西,陈忠实的这种思想认识包括情感认知,既得之于当时的观念教育,更得之于赵树理、柳青和李准有关小说作品的教育。陈忠实喜欢上文学,就是因为读了他们的作品受到了感动,才决心走上文学之路的。而他后来这二十年的农村基层工作,主要的就是为人民公社体制服务。现在,时代变迁,人民公社消亡了,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变,而要思想特别是感情转过弯来,一时还不是那么容易。直到第二年,看到分给自家的地里打下来那么多的麦子,他心中一些困惑了很久的疙瘩才有所解开。这个“剥离”的过程生动而具体,也很说明问题。观念的转变不是说变就变的,它需要反思,也需要时间。关键是,由于对这个巨大事变事先既缺乏思想准备,事后思想和情感又一时未能转过弯,陈忠实显然对自己思想的某些“迟钝”或者说是“滞后”有所警觉。他坦然承认,他的“剥离”性反思都是在现实生活的触动下而发生的,而且“几乎都是被动的”。(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这说明,对于生活和历史,他并不是一个先知先觉者,他甚至还深切地感到了自己“思想的软弱和轻”。细味“思想的软弱和轻”这个形象化的表述,其实就是指思想对现实缺乏穿透性,对历史缺乏前瞻性。而这对于一个必须具有思想者素质的作家来说,特别是对于一个仍然要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家来说,显然是一个致命的软肋。反映历史,穿透现实,走向未来,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基本要求。经过反省,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从精神到心灵都很有必要经历一个自觉的“剥离”过程。是的,是“自觉”。犹如蚕蛹之蜕变为飞蛾,不经历这个过程,不能完成这个过程,只能仍是一条爬虫,长不出翅膀,也就飞腾不起来。

陈忠实当年同时具有三个社会角色:农民,农村基层干部,作家——业余作者。陈忠实说他当年时常陷于三种角色的“纠缠”中。直到亲眼看到自家地里打下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麦子,这一夜他睡在打麦场上,却睡不着,听着乡亲们面对丰收喜悦的说笑声,“我已经忘记或者说不再纠缠自己是干部,是作家,还是一个农民的角色了”。(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三种角色对生活的态度和看取生活的视角不同:农民,是生活者;农村基层干部,是党的政策的执行者;作家——业余作者,则要对生活进行冷静的观察和深入的思考,更要有思想的穿透性和前瞻性。不必讳言,在1980年代初以前的陈忠实,他的作家的思想者素质还相当薄弱。正因为如此,他后来才对作家的思想者素质极其看重。从陈忠实自述的在20世纪80年代引起他产生“剥离”意识的生活现象,诸如穿西服着喇叭裤等事象看,陈忠实当年要“剥离”的,第一是狭隘的农民的精神视野,或者说,不能仅仅以一种传统的农业文明的意识看取生活,一个现代作家同时还要具备一定的都市视角和现代文明意识。第二要“剥离”的是政策执行者角色,最后还自己一个作家的角色。政策执行者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角色,这是被动的和被支配的,容不得有自己的个性特别是有自己的思考。第三,陈忠实要剥离的,是非文学的和伪文学的“文学观念”。第四,陈忠实还要“剥离”如同他已经意识到的比生活事象“更复杂也更严峻的课题”,诸如“思想、文化、革命、传统与现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等等”。在这些问题上,几十年来因袭下来的观念,可谓根深蒂固,“剥离”起来既复杂严峻,也不是说“剥离”就能“剥离”净尽的。无论如何,应该说陈忠实还是比较早地意识到了“剥离”这个问题,而且是“自觉”的,“自觉”到了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这是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剝离”就是自己“否定”自己,“觉今是而昨非”,这对很多人特别是作家来说,是非常难的。

一般的作家似乎只有“寻找”的过程,而没有也不需要经历这个“剥离”过程。陈忠实为什么要“剥离”?从背景和经历看,陈忠实之走上文学道路,先是因为课余、业余爱好,后是因为当时政治的需要,有关文艺机构扶持工农兵业余作者,陈忠实受当时文学实践和文学思潮的影响,早期的创作,大体上是沿着“讲话”的方向和“政策”的指导往前走的。这种创作,在当时的陈忠实自己看来,也是因为喜爱文学而过的一把“文字瘾”。他从模仿自己喜爱的作家到自觉与不自觉地成为政策的传声筒,要一变而为具有独立思想、独立艺术个性的作家,不经过“剥离”就不能脱胎换骨。“剥离”是精神和心理上的“洗心革面”和“脱胎换骨”,具体说,是一种思想上的“脱胎换骨”,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情感上的“洗心革面”。陈忠实说,“我相信我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和储存的故事,起码不差柳青多少。我以为差别是在对乡村社会生活的理解和开掘的深度上,还有艺术表述的能力。”(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艺术表述的能力”与文学禀赋和艺术经验的积累有关,而“对乡村社会生活的理解和开掘的深度”则无疑与作家的思想素质和思想能力有关。而这思想素质和思想能力的培育,对陈忠实个人来说,就非得经历“剥离”这个“脱胎换骨”的过程不可。陈忠实反思,他从1973年到1976年四年里写了四篇小说,这几篇小说都演绎阶级斗争,却也有较为浓厚和生动的乡村生活气息,当时颇得好评,第一个短篇小说处女作《接班以后》还被改编为电影,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几篇小说致命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不用别人评价,陈忠实自己都看得很清楚。

站在历史的角度看,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确实是一个历史发生大转折的时代。在这个代际转换的重要时刻,从过去时代一路走过来的作家,精神和心理上“剥离”与不“剥离”,对其后来创作格局与发展的作用,效果还真是不一样的。有的老作家,在20世纪50年代,写过一些引起广泛影响当时也颇获好评的歌颂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文学作品,到了20世纪80年代,面对时移世变,思想认识和感情态度基本上还停留在当时的基点上,而且对新的东西一时还不习惯,接受不了,对现实失语,也就对历史和未来失语,就很难再进行新的创作,只好写一写艺术技巧谈之类的文章。这说明,不是任谁都能“剥离”的,也不是任谁都愿意“剥离”的,更不是任谁都有这个必须“剥离”的思想自觉的。当然,“剥离”不“剥离”,完全是作家个人的一种自觉和自愿选择,绝对不是一条所有作家都必须要走的必由之路。笔者和陈忠实闲谈得知,陈忠实对于有的作家在新时代面前,不能适应和无法适应,思想和创作陷入进退两难,看得很清楚,他以这些作家为镜,反思,自审,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剥离”很有必要。

“剥离”也不完全是放弃、扔掉,有的则是坚持中有所更新,类似哲学上的一个概念“扬弃”。比如对待现实主义创作方法。1984年,陈忠实参加中国作协在河北涿县召开的“全国农村题材创作座谈会”,会上关于现实主义和现代派的讨论和争论就对他极有启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可以坚持,但现实主义必须丰富和更新,要寻找到包容量更大也更鲜活的现实主义。这之后,陈忠实开始自觉地反思自己的现实主义写作历程。他想到了柳青和王汶石,这两位陕西作家,既是他的文学前辈,也是当年写农村题材获得全国声誉而且影响甚大的两位作家,陈忠实视二人为自己创作上的老师。但是到了1984年,当他自觉地回顾包括检讨以往写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必须摆脱柳青和王汶石的影响。但他又接着说,“但有一点我还舍弃不了,这就是柳青以‘人物角度去写作人物的方法”。(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4页)

对陈忠实来说,“剥离”之后的“寻找”,主要的就是重新寻求意义世界,包括艺术的意义世界。旧的精神世界被逐渐“剥离”了,必然需要新的意义世界来“丰富”。“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既是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表现方式,更是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最重要的还是写人。陈忠实在小说艺术上寻找的结果,最终问题的归结点,还是集中在人物描写上。新文學从1942年即从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文学作品写人物,主要是把人物简单地按阶级划分,表现在小说作品中,人物主要就是两大类,一是剥削者、压迫者,一是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然后就是按“剥削压迫,反抗斗争”的模式结构情节,设计人物冲突。陈忠实在“寻找”之后认识到,写人,要从多重角度探索人物真实而丰富的心灵历程,要避免重蹈单一的“剥削压迫,反抗斗争”的老路,要从过去的主要刻画人物性格变换为着重描写“人的文化心理”,从写“典型性格”转变为写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性格不是不要写了,典型性格也不是不要写了,还是要写的,但已不是自己创作的着眼点。过去的小说是以塑造性格为目的,他现在要以挖掘和表现人物的文化心理为鹄的,在挖掘和表现人物的文化心理的同时塑造人物性格,自己要写出的是人物的文化心理性格,这样,才能写出真实、完整而且丰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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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文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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