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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舅

2017-03-22杨俊文

美文 2016年23期
关键词:骡子生产队马车

杨俊文

这个春天真的来了,来得让胖舅猝不及防。

几台拖拉机一起轰鸣在春风拂荡的原野上,一排排雪亮而锐利的犁铧,将大地残留的秸秆飞快地卷入泥土,翻卷的泥土使人眩晕,但很快就撺成一条条笔直而匀整的田垄。熨熨帖帖大地仿佛就已经沉浸在一个金色的梦里。

胖舅没有隐瞒看到这个场景的心情。他在村北的河边遛着他的三匹马和一头骡子,蹲下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呆呆地向农机轰鸣后的原野望去。田野瞬间幻化出的平展却使他的内心感到分外郁结。他无法舍弃这笔账:用马拉犁铧每天可起垄二十亩地,每亩可净赚30元,一天下来就是600元,一个春天总收入就是万元啊。

自从生产队解体后的春耕起,他家的几头牲畜和老犁铧便开始走进乡邻的田间,不仅换回了不菲的收入,而且他依然感受着往日驾驭牲畜的快乐。他甚至宁可收入再少一点,也不愿这份快乐从手中的鞭子上消失。

上天像是将所有的一切赋予了所有的人,但那赋予并不是“雨露均沾”,从而构成了每个人之间千差万别的志趣、性情与思想。于是,带着不同天性的人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做出选择。而胖舅的选择却是牲畜。

胖舅是我姥爷的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我之所以叫他胖舅,是他在兄弟中长得有点胖,便一直这样叫他。他属马,大我两岁,住在姥爷的隔壁。我们虽然同一天上学,但当天下午他就逃学了。我记得的情形是:回家吃完午饭,我去找他准备返校,他站在院子里说什么也不走,我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他的母亲清楚,挪动两只裹脚从屋子里“颠儿”出来,催促他和我一起上学去。这时,他家的两头老母猪从猪圈里跑出来,胖舅背着事先背回的书包,突然向母猪追赶过去。接下来的一幕:胖舅在大地里和母猪一起向北奔跑,身后一片烟尘随风弥漫,他母亲的身影在烟尘里吃力地晃动。最后的结局是,她的两只小脚颤抖着插在泥土里,那片烟尘已滚入大地深处。

胖舅最初喜歡的就是这两头母猪,它们当然属于畜类。在上小学的几年里,他的心思没在书本上而在母猪身上。确切地说,他没读完小学,累计学时也就等于读了三年书。他母亲很早就不再催他念书,因为他放养的母猪为家里带来了不小的收入。三年里两头母猪各产仔两窝,最多的一窝产十只。仔猪养到二十斤左右出售,累计收入两千多元。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能赚得这个数额的收入,让村里的成年人都有点心生嫉妒。他不读书反倒在家里家外理直气壮,我们读书的孩子见到他,也对他敬上三分。之后如果不是受到家长阻拦,他这辈子也许能成为养猪大王。

也许是当了生产队饲养员的父亲影响了他的选择,或是这方土地要选择它所信赖的后裔,使世代用人与牲畜的合力耕种的古老方式得以顺利沿袭,便让他的目光转移到比猪的身材大得多的牲畜,以致一发不可收拾。起初,他只是替父亲给骡马们往饲槽里添加一些草料,并没有直接牵它们出来过。但他羡慕父亲随意吆喝牲口在饲养棚里出来进去,更羡慕车把式扬鞭催马的神态,因此把所有心思用在如何也能如车把式一样驾驭这些骡马上。

他很少和我一起玩,当然也见不到他和别的伙伴玩在一起。我看他整天满身的灰土,头上和衣衫总不免粘挂几颗细碎的饲草。他的书包里有时竟然装着玉米,占据了比课本更多的空间,掏出课本也带出玉米。玉米洒落在课桌上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让老师很恼火,数落他一顿之后,又眼睁睁地看他将玉米一粒一粒地拾起,再放回到书包里。同学们和老师一样,要将这个过程目睹到最后。玉米是他从自家的袋子中偷出的,用途是下学后去饲养棚,喂给听话的牲口。面对他的说明与解释,师生们面面相觑。胖舅则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和他同桌,有一天,亲眼看见他的文具袋里没有文具,而是装满了黄豆。文具袋是他的母亲缝制的,蓝底儿的一面绣着一个金元宝,绣金元宝用的是金丝线,第一眼看到它时闪着微微的金色的光亮,很是惹人喜爱。但没过几天,金元宝金色的光亮就不见了。后来我才明白,绣金元宝是为了让胖舅好好读书,书读好了才有出息,长大了不愁没钱花。胖舅说他最喜欢那匹白脸枣红马,每次摸它的头,总会伸出舌头舔他的手,那感觉痒痒的舒服极了。这袋黄豆也是偷自家里,是准备给枣红马的一份“特供”。

自学校向东是一条通往初中的小路,回过头来向西则是城堡的断墙,第二生产队的队部和牲口棚就在北城墙的外面。每到秋天,从小学里走出的学生,一小部分向东继续上学,一大部分回到城堡里等待扛起锄锨。胖舅却没有等待,他直接去了生产队当上了车把式。这是令当时的所有农民都羡慕的差事。一般男劳力劳动一天记十个公分,而车把式赶一天车要记十二个公分,出远门当天不能返回还有五角钱的补助。况且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下子就扛起长鞭,赶着马车在城堡里出出进进,一时引起不小的轰动。

一个大地复苏的春天,胖舅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让那些内心不服的人闭上了说三到四的嘴。那天,生产队正在往西沙河对岸的耕地送粪。装得满满一车土粪的马车,碾过正在融化的冰面,向一道弯曲的沙土坡爬去。车把式拼命摇晃着鞭子,并时而用鞭杆猛戳辕马的屁股,在一阵激烈的吆喝声中,马车还是从沙坡的弯曲处摇晃着退了下去。几次试之未果,车把式只好将马车退到岸边。

此时,胖舅也赶着马车向河岸奔来,驾辕的正是那匹白脸枣红马,另有一马一骡拉套。鞭子上系的红缨如一团燃烧的火。他像是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听到了对岸的唏嘘与嘲谑,身子在车的前沿上坐得异常的笔挺。随着啪啪的几声鞭响,马车很快下岸越过了冰河。站在对岸的人们顿时屏住了呼吸,真的要看看这位少年究竟有何神通。但是谁也看不出胖舅到底使了什么招数。在马车上坡之际,胖舅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慌张,“喔喔”“吁吁”的吆喝声忽轻忽重,像是按照坡度与弯度的节拍发出的。当马车爬过拐弯段,车轮的转动骤然停止的瞬间,胖舅以一个虚拟的摇鞭抽打,三匹牲畜的拉力刹时凝结在一条线上,并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力,使装满农家肥的马车快速爬上了河岸。顿时,一片赞叹声如暴发的洪水。胖舅站在马车的旁边,摆弄着长鞭上的红缨,故意装出轻而易举的样子。

胖舅开始手摇长鞭走出家门,踏上了其他车把式跑过的路途。他独自赶车进入医巫闾山,为生产队拉回比当地秸秆更好的烧柴,在比大山更遥远的渤海之滨,他的红缨长鞭在车水马龙中又高高扬起,于寒峭的朔风里时而甩出一串清音。

那年他刚满17岁。

那里有一片浩瀚的芦苇荡,每年冬天到了结冻的时候,苇场要召集上千人收割芦苇,然后用小火车运往一家造纸厂。要运到可供火车运输的地点,其中的运力则是来自医巫闾山一带的畜力车。不知有多少个村屯,把派出劳力收割芦苇作为一项收入来源,更把派出大车运输芦苇列为创收重点。但是,派大车在冬天里出远门,一旦牲畜生病治疗不及时,不仅挣不回钱来,还要将生产队最宝贵的家当搭进去,生产队长对此往往颇费思量。为什么选择胖舅拉苇子,队长和社员心里都清楚。一辆马车三个人,是出征的标准配备。车把式外的两人,一人负责跟车干活,一人负责牲畜喂养。大车驶出生产队土夯残垣的一刻,社员们便一齐送去期待的目光。他们期待三匹精良的牲畜平安归来,期待胖舅给年终的分红带回更多的钞票。

医巫闾山覆满皑皑白雪,壮镇堡的大地变成了广袤的雪野,西北风强劲的呼啸卷起阵阵白色的烟雾,径直扑向西南平原,扑向平原尽头生长芦苇的地方。推开被大雪封堵的家门,抬头看天空一群群鸣叫的铁雀,我不由得想起还在远方的胖舅,想象着那里的雪和风,以及在风雪的吹打中缓缓行走的马车,还有长鞭上那一缕如火的红缨。似乎只有铁雀毫不顾及我的心情,于寒天之上的叫声是那般的脆亮。生长芦苇的地方在雪天也有这种鸟吧。胖舅肯定不会像在家那样,于雪地里来回奔跑,把一个个铁夹掩埋在雪里,露出一簇小小的谷物,不大的工夫便拎回好多战利品。他不会有这样的兴致,因为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令他笃爱的车马。不知他的母亲何时走出院子,她站在院墙外略显高处的园子里,双手搭在额头向村头的公路张望。她的身上披着被风卷落的雪花,一条用木锨清出的小路延伸到那雙小小的裹脚之下。

大雪告诉人们春节快要到了。其实,分红的气氛仿佛从运走场院的最后一袋粮食就开始酝酿。也许是这年的年景一般,生产队长还是要等待创收的结果。而除了五名劳力进城搞装卸,就是胖舅那辆拉苇子的马车,只有这两项收入进账,分红多少才能揭晓。队长最盼望的当然是拉苇子的收入,人们也把分值升高的希望默默寄托在胖舅身上。

雪后放晴。一阵鞭声打破了生产队院落的沉寂。胖舅如果有了好心情,总是将长鞭甩出这样啪啪的连响,只要这声音一传出,就知道是胖舅回来了。那辆马车的车沿两侧,提早贴上了大红春联: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胖舅的脸上果真充溢着喜气,人们很快从中猜到了这次拉脚的收获。当算盘珠子在队部昏黄的灯光下拨响,报出一笔2700元的收入。会计抬头喊道:“拉苇子的收入!”钦佩的目光一起聚在胖舅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没有大功告成的欣喜和满足,也没有困苦过后的舒展与轻松。他站在一盘石磨与窗户之间的过道,头戴一顶黄白色的狗皮帽子,双手褪在袖子里,微微地闭着双眼,像是沉浸在扬鞭他乡的回忆中。但在他的心里不能不为这笔占分红总额三分之一的收入感到快慰。

胖舅的身影受到异乡人的关注,最初是在闾阳镇的马市上。

实际上,这一带的几个集镇早有马市。有史记载,明初朝廷看到元朝的残余势力还未肃清,需要大量马匹以强军,而蒙古、女真则是马匹的主要来源,同时他们又亟需通过互市予以笼络安抚,于是在“广宁、开原择水草便处立市,俟马至,官给其价,即遣归”。北镇作为当时的广宁成了东北地区三大马市之一。闾阳镇为明代辽东都司西路一个重要驿城,马市就位于明万历年始建的吕祖庙西。胖舅第一次相马选择在这里,是由于这个马市距他家的距离最近,如遇难解之事便于找人调停。

马市上马头与人头攒动一起,但相比周边的其他贸易区,明显要安静得多。交易双方的所有语言都鼓荡在彼此宽大的衣袖里。这也许是农贸集市上唯一古老而有趣的交易方式。讨价还价按照捏七叉八勾九挠六的手语进行,双方的手指触摸着而又不停地变化,但在黑暗的衣袖里演绎的情绪和心怀,身边的人却无从知晓。旁观者不看手指在袖子里鼓动的情形,只是观察双方的眉眼和嘴角,并从表情的变化中揣度交易的最后结果。

胖舅一开始进入马市,只是在那里逛来逛去,并没有直接去买卖马匹。他说逛完一趟马市,晚上睡觉总要做一回梦,梦里有好多好多马,有时梦见的马他从来没见过,浑身上下通红如火,不仅高大无比,而且跑起来飞一般快。他赶着用这样的马拴起的大车,在拉芦苇的路上来回奔跑,直到那长长的嘶鸣把他拖出梦境。

多少次空赶马市让马市上的人对尚未成年的胖舅感到疑惑。但每逢马市,胖舅依然在那里逛来逛去。有人终于向他开口:

“你到底来干啥?”

“看马。”

“看马干啥?”

“买马。”

“买马干啥?”

“赶车。”

如此的问答让那个人有些恼火,奚落胖舅小小年纪,连鞭子还没摸过就想买马赶车。胖舅总算找到了反唇相讥的机会,问他你赶过马车吗?知道马身上的东西都叫什么吗?那人支吾着只说出了笼头、钢绳、套包几种,便不再作声了。胖舅却如数家珍,诸如鞦带、鞦爪子、鞦勾、肚带、肚带根儿、三花、三花勾、夹板、搭悠、搭悠围子、压梁子等等,包括头缨、铜铃、上脑、扣门儿,从辕套部分说到勾类、带类和绳类,足有二十几种无一遗漏。对方听罢面红耳赤,引来在场人的啧啧称赞。胖舅一说起这件事就有点眉飞色舞。

生产队买卖牲畜属于重大事项,为了买回一匹真正的好骡好马,他的身影出现在一个距家更远的马市。这个马市在明万历年间便闻名遐迩。马市区域用围墙圈起,称为“市圈”,围墙被称为“市口”,如果不是开市的日子,不准人们进入。马市城至今可见清晰的遗址,一道青砖断壁覆满了历史的尘埃。而因此得名的马市村,则为那个久远的繁华与喧嚣留下了纪念。说来也怪,当年的马市城与姥爷家那座城堡的面积完全一致。胖舅喜欢赶这里的马市,因为有更多的骡马可供挑选。

胖舅肯定没学过相马术,更不懂“相赢驽马”之说,但他有自己独特的相马套路。“远看一张皮,近看四个蹄,再看牙齿齐不齐”,这算是他相马的总原则。胖舅由此推而细之。想买时,他先挑牲畜的短处试图压价:“你这骡子是磨蹄。”意思是说骡子的后腿蹄子向外歪斜,为拉磨时呈现的状态,走大路会很吃力。然后看前腿如有外撇之势,则贬为“开门腿”。事实上并不一定那么严重,但由于此话在行,卖主对买主便不敢轻视。胖舅也是以相人之术相牲畜。他说马眼如人眼,必须眼大有神。如两目无光且上眼皮过长,则属肉眼凡胎之辈,使用起来难如人意。他瞧不起“阴阳耳”的骡马,说一耳立一耳耷不成大器。这倒应了伯乐相马经里“马耳欲得相近而前立”的说法。他最看重的还是骡马的牙齿。这关乎骡马服役的年限,以及牙齿与进食与健康的关系。五岁口骡马正值当年,是大有作为的青春年华。胖舅相骡马的牙齿,只相下牙而不相上牙。他说,上牙到骡马老死那天也有蛆眼,因此对年龄无法判定。“边牙露肉,说五赖六”。胖舅一眼就能辨识出骡马精准的年龄。好牙可以“天遮地”,而不能“地遮天”。下牙一长会形成兜齿,咀嚼草料就不顺畅。胖舅的说法与古人相马“唇不覆齿”“上齿欲钩,下齿欲锯”的要义,几乎如出一辙。至于八圆七扁六四方(八岁口牙齿呈圆形,七岁口扁形,六岁口方形)胖舅早已熟知。“七咬中区八咬边”,等到骡马食草“咬边”了,那就是到了垂暮之年。胖舅不止一次这样判断。

马市在暗中历来风起云涌,一些牲口贩子使用各种伎俩从中榨取利益。一天上午,他亲眼看见一匹马被人买走时,那马的步履迈得轻快稳健,买主高兴地哼着小调将马牵出了马市。中午刚过,买马人怒气冲冲牵马回来,那马的一条后腿居然变成了瘸拐腿。但卖马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胖舅明白,那马事先被注射了止痛药,到马市后方能健步如初。性格暴躁的烈性骡马因为不好驾驭而不受青睐,于是有人在它们进入马市之前,给其注射或服用镇静药物,使骡马变得格外温顺,很容易被人相中买走。胖舅知道马市上的所有机关暗道,精到地把握着分寸和尺度,为生产队买卖骡马从未上当吃亏,但却从未施用过坑骗之术。他的相马本事不胫而走,本村其他生产队买骡买马,也要请他去马市帮助掌眼。买骡马时他要考虑是给哪个车把式使用,人与畜的性格要实现最佳组合。车把式脾气急,选骡马就要选行动敏捷的,而对慢性子的车把式,就要选性情温顺的。所以,胖舅买骡马最让人放心满意。

听胖舅说是选骡马过分挑剔了骡马的牙齿,引起了它们的不满和愤怒。在刚刚步入成年的那年夏天,他正在生产队拴车准备拉土,一头骡子突然窜出饲养棚,在院子里狂奔乱跳。他对它大声吆喝让它回去,没想到那只骡子恼羞成怒,猛地一尥蹶子,一只后蹄正中胖舅的门牙下齿,四颗牙应声整齐地倒向口腔之中,顿时鲜血流出,下唇裂开大大的口子,急忙跑去公社医院治疗。胖舅哪能咽下这口气,这无异于关公走了麦城。他想到日后社员们会怎么看他,他的本事在外人的眼里是否打了折扣。出院不久,他向生产队长提出就让踢他的骡子给自己赶的大车拉套,非要解这一蹄之恨不可。而当那匹骡子真的拉套上阵时,胖舅并没有对它挟嫌报复,除非出现严重的对抗性行为,否则鞭子不会抽在它身上。说来也怪,没几天工夫,那匹骡子变得服服帖帖。

胖舅去马市就骑在它的背上,手里轻轻地摇晃一根短鞭。但他不急于出村赶路,在城堡的街道上慢慢地走上一个来回,时而在人多的地方停下来,主动和别人搭讪,故意对骡子发出几声严厉的吆喝,似乎这样才会在众人面前挽回面子,并为自己的本事做出证明。

这情形很容易让人想到农民的尊严。它端坐在大地的中央,在风霜雨雪中始终保持和泥土一样的颜色,并让浑身沾满泥土的人对它投去亲善與赞佩的目光。胖舅的尊严就根植于脚下的大地,在泥土的温润中渐渐成长。所以他格外在意大地上的人对他的远近亲疏和议论评说。当他已经感到人们对他依然高看一眼,目光里依然充满着敬重与信任,缭绕在心头上的一团隐忧即刻消散了。

当光阴之水突然漫过生产队的围墙,彻底淹没了一排饲养棚和几间房舍,最后牵出的一头老驴被人们杀掉分了吃肉,胖舅才意识到昔日的红缨鞭于集体的天空上再也甩不出声响。他将自家的积攒和盘托出,又借了几家的钱,凑到一起交到队上,牵回了为他赶的大车驾辕的那匹马。在多少个白天和夜晚,他一直惦记着与他朝夕相处的最后两匹骡子,不知它们身在何方?骡子本该由本村谁家出钱买走,但等了几天就是无人问津。人们知道,只有在胖舅的手里,两匹骡子才会听从使唤。胖舅把那匹马拉进家里,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好任凭骡子自找人家了。按照过去的惯例,应该由胖舅把骡子牵到马市去。但他拒绝了。他不忍心自己亲手去断送与它们之间的那份情缘。两匹骡子被队长赶走的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跑去饲养棚,给骡子喂上一顿掺拌了豆饼的美餐,然后跟在队长的身后,一直目送它们踏上村外的大路。

壮镇堡几乎每家的院子里,都搭建起一座彩色的棚子,棚顶的彩钢板或红或蓝或紫或绿,各种机动车就停放在里边。或许是为了表达对大地一如既往的真诚,或许是他的生活必须与骡马形影相随,胖舅家的院子依旧是当年的棚舍,秸秆的棚顶上摊铺着一层掺拌碎草的黄泥。棚里没有一样机动的器物,两座饲槽围站着三马一骡。木制的马车架子和一副犁杖停放在棚舍前。院子东西两侧,一侧堆积着高高的草垛,一侧堆积着骡马的粪便,过道上布满了厚厚的浮尘,这样的院落似乎还依偎在逝去的岁月的怀抱里不肯离开。但胖舅觉得没有了生产队,他的家就应该是如此的模样,就应该有骡有马有饲养骡马的地方,有拉脚的大车和古老的犁杖。多少年,他凭借家里的马车为乡邻往田野里运送粪土,用那副犁杖为各家各户耕耘土地。他知道马车的命运总有一天会终结,但他又一想,脚下的大地是那么广阔,哪怕是距村屯较远的河边林外,总该有骡马与犁杖的一席之地。于是胖舅并没有因为对骡马命运的合理想象而放弃这份偏爱。他像是以收藏与欣赏的心理,让饲养的骡马在自家的院子里肆意欢闹。虽然住房的后院完全可以容下几匹骡马,但他还是舍不得它们须臾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一直让骡马活动在窗前的院子里。他说白天一抬眼、一出屋就能看到它们,心里便觉得舒服得很。每天他要喂三次牲口,饮水时如天气凉,一定要将水温热。深夜,胖舅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起身给牲口添一遍草料。牲口个个膘肥体壮,虽然派不上用场,但胖舅看着心里高兴。一次回乡,一帮当年的伙伴聚在一起闲谈,我亲耳听到他与一位家有轿车的张黑子进行了短暂的对话。

“你咋还赶大车?”

“顺手。”

“咋顺手也不如汽车!”

“汽车可不如马车。”

“瞎胡说!”

“我出门喝醉了躺车上,马就能给我拉回家。你喝醉了躺你的车上,那车能自动跑回你家吗?”

黑子无言以对。

但是,响彻大地的拖拉机的轰鸣,使他的隐忧如一朵游云飘落到心头。这声音是如此的威猛和强大有力,有如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整个村庄。除了它的轰鸣,人们似乎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人们半张着忘记合拢的嘴,纷纷把往日钦佩的目光从胖舅脸上移开,追随着奔跑轰鸣的拖拉机,一路远去。眼前的一切,让胖舅感到如此的陌生。人们的心,如失去了本性的狗,傻傻地跟在翻飞的蝴蝶后边奔跑,叫也叫不回来。难道世界真会变得今是昨非?胖舅生出满腹的疑惑,继而感到一阵惆怅。

胖舅讨厌这裹着黑烟的噪声,渴望牲口在鼻腔里冒出带着白气的喘息,还有犁铧破开泥土时经久不息的沙沙之声。他远远地望着田野,先是两眼发呆,然后是一点点露出些许的嫉恨,田野上的拖拉机就在他复杂的目光里又都变成骡马,每个骡马都各拉一副古老的犁杖,而扶犁的人又都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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