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母越位，一场隔代亲子鉴定的伤与悔

朱金平

2016年9月的一天，刘晓菲6岁的儿子乐乐在饭桌上说了一句“泥螺”，这稚嫩的声音让她感到遥远又熟悉。刘晓菲强忍住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儿子：“我是谁？”当她清清楚楚地从儿子口中听到“妈妈”两个字时，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倾泻而出。

对于普通的家庭来说，孩子的一句话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一个原本健康活泼的孩子突然失语后，再次说出这一句“妈妈”，对刘晓菲母子来说，饱含了多少辛酸和委屈。

“心头肉”竟是“心头痛”

刘晓菲是苏州人，2005年与大学校友石沛阳结婚，婚后4年生下了儿子石乐乐。2014年底，石沛阳作为土建工程师前往南非工作。不巧，刘晓菲的父亲在这时中风住院，她一边照顾父母，一边攻读MBA，实在分身乏术，便将乐乐托付给住在徐州老家的公婆照顾。

石沛阳的父亲石庆雄是水利部门的技术人员，母亲周玲是职中教师。两位老人退休后一直在帮石沛阳的弟弟带孙子洋洋，现在有两个孙子承欢膝下，石庆雄夫妇高兴得合不拢嘴。

然而这份开心不久就被打破了。一天，石庆雄带着俩孩子在小区楼下玩，邻居随口说了一句：“人家都说堂兄弟长得像，你这俩孙子长得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呢？”石庆雄也仔细端详起两个孩子，越看越不像，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血涌上脑子，踉跄地领着俩孙子回了家，把这件事告诉了老伴儿。当初第一眼见到乐乐，他们就觉得他跟儿子长得不像：儿子眼睛大，孙子眼睛小；儿子额头窄，孙子额头宽；儿子手指短粗，孙子长了一双细长的手；儿子皮肤黝黑，孙子白白嫩嫩……乐乐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与爸爸相像的地方，和妈妈长得也不像。

邻居的话像一根针插在石庆雄夫妇心头，他们又翻出石沛阳小时候的照片比对，越看越觉得乐乐长得不像儿子。犹豫了几天后，石庆雄终于忍不住提出：“我觉得要到医院做鉴定，把事情搞清楚，总好过现在成天疑神疑鬼。”周玲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要是讓儿媳知道了，这个家不就闹翻天了嘛。但石庆雄坚持：“是不是一家人还不知道呢，咱们不能做一辈子冤大头，替别人养孩子啊！”最终周玲答应了。

通过一番查询，石庆雄与南京一家亲子鉴定机构取得了联系。工作人员说：“如果孩子的父母不能参与鉴定，可以采取隔代亲子鉴定的方法，可靠率可以达到99.999%。”得到这个答复，2015年4月13日一早，石庆雄便把祖孙俩的几根头发送到了南京。

4月19日上午，石庆雄再次前往南京，尽管已做了思想准备，但拿到了鉴定结果那一刻，他如遭雷击！鉴定报告上清楚地写着：“排除被鉴定人石庆雄、石乐乐直系祖孙关系。”

那一天，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拿出这份报告，老两口悲泪长流，痛苦、憎恨一齐涌上心头。石庆雄想立刻给儿子打电话，被老伴儿阻止了，她说：“他人在国外，万一想不开怎么办？再说，他已经跟人家公司签约，现在回国就算违约，会赔偿对方很多钱。”于是，夫妻俩商定，先不告诉石沛阳夫妻，这事有损颜面，对别人也不能声张。

疼爱多年的孙子竟是个“野种”，石庆雄夫妇越想越觉得窝囊。第二天去幼儿园接两个孙子放学，石庆雄看到乐乐就觉得碍眼，牵着洋洋转头就走，乐乐还像往常一样撒娇扑上去抱爷爷大腿，却被他一脚甩到一边。以前，晚饭前石庆雄总要带他们读一会儿童话，这天乐乐问爷爷一个生字，他却吼道：“别插嘴，没教养！看不到我在给弟弟讲故事吗？”

跟乐乐在一起的时候，周玲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以前乐乐吃鱼时，她会一点点儿把刺挑干净，送到他的嘴里；每天早上给乐乐穿鞋子，她总是先用吹风机把里面吹得干干的。现在，她再也不想这么做了。

面对爷爷奶奶的这些变化，乐乐诧异又委屈。他懵懵懂懂地觉得，只要表现得更乖、更懂事就好了。于是，一天早晨，他特意早早起床，看到奶奶在盛汤，他悄悄走过去，想把汤碗端到桌子上，却被爷爷看到。石庆雄大喊一声：“你又想干什么？”乐乐吓得一抖，汤碗脱手打碎了，还把脚丫烫出了一片水泡。没想到，爷爷非但没心疼地为他处理上药，反而骂了他一通。更让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爷爷奶奶对待弟弟洋洋和对待自己完全不同。一次，他和洋洋争一个玩具小船，他好不容易抢到手，却被一旁的爷爷粗暴地夺去递给了洋洋。他觉得不公平，冲到爷爷房间，把一盒烟给扔到了窗外。他的“反抗”进一步惹恼了爷爷，爷爷竟然抓住他的衣领，打了他两个耳光！他无助又愤怒，号啕大哭：“爷爷，你为什么老找我的茬儿？”“为什么？因为你是个野孩子！”爷爷嘟囔道。乐乐不知道“野孩子”是什么意思，但知道那是骂人的话，赖在地上哭得更凶。

乐乐哭过闹过之后，一个人趴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挂在孩子脸上的泪痕，周玲心里有些不安。她也知道不该这么做，孩子是无辜的，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去做那个隔代亲子鉴定。但是，只要一想到乐乐是儿子所受耻辱的证据，她马上又痛彻心扉……

幼童失语，战战兢兢

暑假时，刘晓菲回到徐州看望公婆和乐乐。对这个“不仅背叛儿子，还生下别人孩子”的女人，石庆雄夫妇满心是恨。但他们考虑不能现在就爆发，至少要等儿子回来，所以强颜欢笑，尽量不在刘晓菲面前表现出来什么。

一直粗枝大叶的刘晓菲对公婆的内心变化毫无所知。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乐乐有些不大对劲儿。本来很顽皮的孩子，竟然变得那么老实、胆怯，见了她都不敢说话。她买回来一辆玩具坦克车，洋洋玩得不亦乐乎，可他却在一边看着无动于衷。刘晓菲鼓励他说：“乐乐，你带弟弟一起玩儿啊。”乐乐冷漠地转过头。刘晓菲把他拉到身边，发现他竟流了一脸的泪。她以为是自己和丈夫长期离家，儿子见不到他们有怨气，心疼地抱过乐乐，亲着他的脸颊说：“儿子，有爷爷奶奶整天陪你玩、疼爱你，你已经很幸福了呀。”她这么一说，乐乐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切，她都没放在心上。假期结束，她又返回苏州上班。

她一走，石庆雄又开始对乐乐施以语言和行为上的“虐待”，而且他恼怒地发现，乐乐从内心开始敌视他了，甚至会模仿大人的口气骂他。为了制服乐乐，石庆雄开始用更强硬的手段对乐乐进行惩罚，有时打手心，有时罚跪、不给饭吃。乐乐也多次反抗，还说要打电话告诉妈妈。石庆雄威胁说：“你要是敢告诉你妈妈，我就拧断你的耳朵！”乐乐吓得不敢吭声。

2015年冬天，乐乐在幼儿园被几个小朋友欺负，老师打电话给爷爷。回来后，爷爷拧着他的耳朵问：“你为什么要打人？”乐乐在爷爷的手上咬了一口，石庆雄一把拖住他的手，把他拽进放杂物的阳台锁了起来，说：“你不用吃饭了，好好给我反省！”徐州的冬季，阳台只有摄氏三四度，乐乐仅穿着家居服。看见乐乐冻得嘴唇发紫，周玲眼里滚下一串泪珠。她不忍心这样对待孩子，也经常为他们的行为感到后悔、自责，但又一想，白白替人养孩子，丈夫撒撒怨气也并不过分。半个多小时后，周玲才把乐乐放回卧室。

乐乐毕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很快，他就被制服了。渐渐地，他的行为、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大人的东西，他不敢动；家里的零食，没有爷爷发话，他不敢吃；他也不和弟弟争东西，而且再也不敢提打电话“告状”的事了。他时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有时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几个小时不出来，性格越发内向、懦弱……

两个星期后，刘晓菲又来看孩子，发现乐乐的状态变得更糟糕了，双眼无神，经常发呆，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问他话也不回答。刘晓菲以为还是父母不在孩子身边造成的，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丈夫石沛阳，希望他改变计划，早点儿回国。石沛阳一听也很着急，答应她最迟会在一年内回国。

2016年1月初，乐乐突然不再说话，成了一个“哑巴”。这时，石庆雄夫妇才惊慌起来。乐乐的老师也感到问题蹊跷且严重，特地进行了家访，并建议石庆雄夫妇赶紧通知乐乐的爸爸妈妈，周玲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通知了儿媳。

刘晓菲惊呆了，连夜赶来徐州，并带着孩子来到徐州二院检查。经测试，在场的两个医生都认为孩子患上重型儿童抑郁症。其中一位医生说：“我估计孩子是受了什么精神刺激。你和家人好好回忆一下，生活中有没有可疑的刺激因素？”

刘晓菲打电话询问婆婆，周玲支吾着说：“医生只是猜测，孩子在这里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呀。”刘晓菲找不到答案，在万般不解中把孩子带回了苏州。她请了假，专心陪孩子看病。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找不到病因，乐乐经多家医院诊治，没有任何效果。周玲从儿媳口里听说后，开始自责不该这样对待无辜的孩子。心病还须心药医，她主张赶紧把实情告诉儿子儿媳，好为孩子看病，至于儿子离不离婚，由他自己拿主意。但此时的石庆雄却担心他们对乐乐的精神伤害已经造成可怕后果，一旦公开，别说是儿媳，就算是儿子也可能无法接受。还有社会舆论，都将狠狠鞭挞他们。

在经过数个不眠之夜后，周玲无法忍受良心的不安，终于下决心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哭着说明了一切。

真相大白，稚子何辜

石沛阳听后捶胸顿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遍遍追问母亲：“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一个稚幼的孩子啊！”周玲无言以对，然而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儿子居然早就知道孩子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原来婚后一年，石沛阳夫妻俩因为不生育去做了体检，检查结果是：石沛阳先天染色体异常，不能生育。考虑到颜面，也为了顾及双方父母的感受，他俩悄悄在复旦大学附属医院做了试管婴儿手术，精子来自志愿者。石庆雄夫妇傻了，知道真相后痛心疾首！

因为担心妻子和孩子，石沛阳当即办手续回到国内。在苏州大学附属医院，看到乐乐的样子，石沛阳只觉得天都塌了。他愧疚地把父母的所为告诉妻子后，刘晓菲气得浑身发抖！她要去质问公公婆婆，石沛阳却恳求道：“他们知道错了，已经快要崩溃了，现在去质问他们，对孩子的病也于事无补啊。”可刘晓菲仍然难抑激愤，这天夜里，石沛阳睡熟后，她带着孩子离开了苏州。

妻儿一夜不知所踪，石沛阳又急又痛！赶到苏州的老人看到儿子如同变了一个人，肠子都悔青了！老两口给儿媳打电话、发短信，她都不回。

2016年3月30日，周玲给儿媳发了一条短信：“我错怪了你，害了乐乐，愿意以任何方式谢罪，请你和乐乐不要离开沛阳，否则，这个家就完了！”看到儿媳依然没有回信，绝望的周玲吞安眠药自杀，好在被石沛阳及时发现，把母亲送往医院洗胃，才搶救过来。他向母亲承诺，一定能找到妻子和儿子，取得妻子的原谅，并治好儿子的病。

其后，石沛阳的弟弟、弟媳都来了，负疚的一家人兵分几路，到处寻找刘晓菲母子。在刘晓菲的父母家里，周玲痛哭流涕地向亲家忏悔。可刘晓菲的父母也不知道女儿的下落……

4月6日，石沛阳终于在南京玄武医院找到了妻子和儿子。他当众跪在妻子面前，说：“我替我的父母向你请罪。晓菲，治病是最大的事情，为了孩子，把一切先放下，好吗？我父母已经真心悔过，愿意向孩子道歉，更愿意用行动把孩子再暖回来……”得知婆婆自杀，刘晓菲的心软了，她问孩子：“爷爷奶奶要向你道歉，也想重新喜欢你，你愿意见他们吗？”乐乐目光有些茫然，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就在几天前，刘晓菲已经在江苏恒久律师事务所委托了律师，要对虐待孩子的公公婆婆进行起诉，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知道孩子因为大人之间的猜疑无端受到如此严重的虐待，连接案律师也唏嘘不已，并深表同情……

见到赶来的爷爷奶奶，乐乐有些畏惧，总想往后躲。石庆雄老泪纵横：“孩子，爷爷老糊涂了，再也不会那样了，你就原谅爷爷吧。”

在石沛阳的周旋下，善良的刘晓菲原谅了老人。4月10日，她再次来到江苏恒久律师事务所，撤销民事起诉的委托。

为了让孩子尽快康复，一家5口一起住在苏州的家里，共同生活。除了让孩子重新感受到爷爷奶奶和父母的亲情和关爱，石沛阳还给儿子请了一位资深的心理医生，每天进行一对一的心理疏导。

9月2日，周玲给孩子做了他最爱吃的酱爆泥螺。端上桌子后，乐乐“嘿嘿”笑了一下，指着桌子上的菜说：“泥螺！”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一家人都喜极而泣！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乐乐的情况一天天好转。一天，别人都出去了，石庆雄和乐乐祖孙俩在一起，石庆雄说：“你不喜欢闻烟味，爷爷已经把烟给戒了。爷爷要是因此多活几年，还得好好感谢你呢。”看到乐乐居然少有地露出了笑容，石庆雄眼睛湿湿的，继续说：“爷爷再说一声对不起！宝宝你放心，爷爷还能是个好爷爷，奶奶也还能是个好奶奶。”乐乐点点头。从那时起，乐乐对人不再总是心存恐惧，也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现在，他已经能和家人进行基本的交流了。

这个结果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回想整个经过，仍让人不寒而栗。成人的世界里，有猜忌、顾虑、名誉、声望，但在孩子的世界里，家人就是他的全部。若把孩子当成发泄和报复的对象，那么给孩子带来的，可能是灭顶之灾。（文中所有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