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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明尼苏达冰面上的“迪迪”和“戈戈”

2017-03-22梦珂

上海戏剧 2017年3期
关键词:戈多弗洛韦恩

梦珂

舞台被一层浅海蓝色的厚冰层铺满。舞台右后是一幢小屋,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一个沙发和边上的烤肉架。小屋的外墙上画了棕榈树。左后方是一辆卡车。在小屋不远处,一个穿着桔红色防寒服的玩偶正坐着垂钓。这个可爱的仿佛玩具一样的场景,就是散文诗剧《好鱼》(Nice Fish)的第一幕,它像是一个序幕简约地概括了这个故事。幕暗。亮灯之后,我们看到与这个玩偶服装相同的男人正在钓鱼。

罗恩和艾利克是两个好久不见的老友,他俩相约去明尼苏达的某个湖上进行冬钓,试图让两人之间的友谊重新回温。罗恩看上去是个钓鱼的初学者,对于钻井不怎么在行。而艾利克作为一个瑞典裔的美国人,钓鱼的水准老练多了。起先我以为这是一个类似于电视剧《极品基老伴》(Vicious)的喜剧,它也确实是由一个又一个细微的喜剧场景串联起来的。至于喜剧的魅力,一部分来自于剧作家路易·詹金斯(Louis Jenkins)的文字风格:

我笃信棕色大药片。它降低胆固醇,促进消化。它能抗癌还能补充脑细胞。它就是让你感觉很好。我笃信咖啡、甜菜根和鱼肝油,当然还有适量的红酒,和肉桂。红茶,绿茶和人参。我吃花菜。坚果和黑巧克力,必须是黑的而不能是牛奶巧克力。番茄。但我真的认为棕色的大药片很有帮助。我曾经笃信黄色小药片,但我现在笃信棕色大药片。我笃信他们更有效。我仍然服用黄色小药片,但我真的笃信棕色大药片。

路易对散文诗的定义是那些没有办法分行的诗句,而散文诗人则是没有能力分行的诗人。但散文诗也有分行韵体诗做不到的事。它可長可短,可多可少,同时它也有更为自由的音节的律动(英文原文可以体现得更好)。这种琐细且碎片化的风格,反倒非常适合主演Mark Rylance(饰演罗恩)。

有些演员在舞台上可谓熠熠生辉,得心应手,仿佛舞台是其身体的一部分,任其随意使用。这是一种表演的强大。而另一种演员,他们在舞台上看似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谦卑到骨子里,但却可以在哪怕只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句台词里都包含巨大的信息量,令人咀嚼不尽,直懊恼这为什么不是电视、电影,可以让我们一遍遍回放。Rylance就是这样一种演员。他敢于闭着眼睛面对观众整整三分钟,他可以在打盹的时候偷走观众的视线,他会刻意制造微小的停顿、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等到台下观众的情绪都酝酿好了、似乎在乞求台上释放的时候,他才像赏赐一般把包袱抖落出来。更为可怕的是,他的气质里始终有着一丝笨拙与羞怯,配合他小小的口吃习惯,轻而易举地用“示弱”的方式让我们忘记他是个将观众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高手。与他相比,饰演艾利克的Jim Lichtscheidl就像罗恩身边的一贴镇定剂。尽管光芒或多或少被罗恩盖过,他的存在却让我们感到一丝温馨。比如当罗恩在打盹的时候,艾利克讲述了他去瑞典拜访亲戚的故事。他们善良亲切、英语流利、热情待客,和艾利克毫无隔阂。令人发笑的是,直到最后,艾利克发现他们并不是他真正的亲戚。这群人依然善良地告诉艾利克,他原本想要拜访的亲戚住在三英里以外的地方。如果他需要,他们可以为他打个电话过去。而艾利克温柔地拒绝了,说用不着,你们已经够亲近了。如果说Rylance的表演非同寻常、天赋卓绝,那 Lichtscheidl的表演则是熟稔而温馨。正是他俩搭配起来制造出的冷调又温馨的幽默,支撑起了《好鱼》的前半部。

本剧的后半部随着另外两个角色的登场,逐渐展示出了它不那么轻松、更为“等待戈多”的一面。同罗恩的出场一样,在第二幕伊始,导演也使用了玩偶来展现两个新角色。捕鱼人韦恩(Raye Birk饰)是个传统的渔夫,尽管用长矛捕鱼已经被州政府认定违法,他坚持认为只有用长矛捕鱼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我们的刻板印象中,他代表着传统美式的男子气概和开拓进取的价值观。他的女儿弗洛(Kayli Carter饰)则喜欢躺在沙发上阅读梅尔维尔的《白鲸》。在春风吹起之际,她邀请罗恩和艾利克来家里洗桑拿、吃晚饭。我们也终于知道了第一幕开始时,那个小房子和烤肉架微缩模型的真正主人。

罗恩和艾利克在韦恩家里度过了一个梦幻般的晚上,他们烤肉、喝啤酒、唱歌,甚至还准备拍“全家福”照片……这故事几乎如同童话一般完美。可是就在此时,一声清晰的冰裂声传来,代替了快门声。听到冰裂声的弗洛转过头来对观众说,你们知道吗,我们家的屋子并没有真正打下地基,建在地面上,它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在几块松松垮垮的玩意儿上。如果你再看得更仔细些,这水好像也是无根之水,这树好像也不是那么牢固。伴随着又一声冰裂,弗洛跳下了浅海蓝色的冰面,摸了摸它的边缘,大喊一声:“这世界是个舞台!”台下哄堂大笑,台上是一声更恐怖的冰裂的声音。几个工作人员出现,搬走了舞台上大部分属于韦恩的、弗洛的道具,包括烤肉架和那些微缩模型,只留下一颗发光的LED棕榈树。弗洛请求韦恩和她一起下台,他们坐到了观众席上,而罗恩和艾利克则发现他们所在的冰层变成了一块浮冰。

弗洛和韦恩突兀的离场方式,不禁令观众开始怀疑他们究竟是真的存在(有留在台上的棕榈树作证),还是只是罗恩他们的幻想。罗恩和艾利克似乎没有把这当回事,因为艾利克终于钓到了一条“好鱼”。罗恩呢,看着这条和他身形几乎一样长的大鱼,又开始在边上脑补了一段故事:

“‘这条好鱼,应该拿去做成标本。大家这么说,所以他带着它去了标本店。但店家却说它不符合标准。”

“但这条鱼还是大得令人印象深刻。”艾利克也开玩笑地接腔。

“它太大了,都装不进车里。曾经他的车啥都装得下,这条鱼改变了一切。他结婚了,有了更大的车,有了新工作,新房子,孩子……”

“那条鱼跟着他们搬家,从这个州到那个州。” 艾利克继续接腔。

“搬家搬了那么多次,那条鱼也跟着损毁。它一条鳍被折断了。直到离婚的时候,他搬去了另一个小小的公寓,他妻子说……”

“‘拿好你那条该死的鱼!”

“他只好把鱼挂在墙上,因为它太大了,他的公寓却那么小。他都不敢相信,他曾经钓到这么大一条鱼。”

艾利克这时候却把这条鱼放了回去。罗恩欲言又止,无辜而不解地看着艾利克,仿佛艾利克的这个动作摧毁了什么重要的的东西一样。整个舞台开始下起大雪,艾利克拍拍罗恩的肩膀,苦笑着说:“你总是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中寻找深层的意义。”

在那一瞬间,笔者几乎已经确定了,弗洛和韦恩不会真的存在,就像那件从来不存在的皇帝新衣。它正是罗恩试图寻找的深层含义。《好鱼》在将观众逗得哄堂大笑之后,揭开了它“等待戈多”式的核心。只不过这一次,戈多变成了那条终于被他们等到却又被放走的好鱼,戈戈和迪迪变成了罗恩和艾利克,波卓和幸运儿变成了捕鱼人和他女儿,那棵树变成了发光的LED棕榈树。

只是,它上半部比《等待戈多》温柔多少,下半部就比《等待戈多》残酷多少。伴随着另一声冰裂和响雷,罗恩和艾利克开始动手脱起对方身上的防寒服和冰靴,露出了里面的西装领带。从原先钓鱼的冰窟窿中伸出两支铅笔,两块速记板,罗恩和艾利克将它们拿了起来。他俩的胸前贴着“罗恩”和“艾利克”的工作铭牌,似乎刚刚听完一场演讲。

“演讲人说了,不要耽于幻想。”上班族罗恩整了整领带。

“‘幻想会让你忘记真实生活中的价值。”上班族艾利克尖声尖气地模仿道。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相比弗洛和韦恩离场时的诧异,观众对这样的设定似乎已经丝毫不感到惊奇。我还来不及思考到底哪边才是幻想、哪边才是真实,又是一声冰裂,伴随着闪电,上班族罗恩和艾利克再次互相脱下了对方的衣服,露出了罗恩里面的女士睡袍和艾利克的男士睡衣。现在的他俩看上去像一对互相搀扶的老年夫妇。

“这个故事有啥意思,我不明白。看上去什么情节也没有。也没有人物性格的发展。”睡袍罗恩说道。

“它整个缺乏含蓄。不過里面有些场景还不错。”睡衣艾利克回答说。

他俩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绕着仍然在闪烁的棕榈树,步履蹒跚。从舞台上方缓缓降下两个巨型鱼钩,“钓”走了不知道是渔夫、是职员还是老人的罗恩和艾利克。到最后,我已经没有办法去追究到底哪一层的故事才是真实存在的,哪一层又是幻想?我更无暇顾及究竟哪个故事才有意义。还记得那些玩偶吗?还有那些微缩模型?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觉得它们很可爱。无暇理会这根本就是导演从一开始就给我们的暗示:或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像那个罗恩一样,那么执拗地追问舞台故事、舞台人物的真实性?戈多不会到来,而《好鱼》,在仍然一闪一闪的棕榈树下,也不过是一个存在主义的恶劣玩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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