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子
2017-03-22岑燮钧
岑燮钧
市政府后面的小区里,住着一个自称“赤松子”的人,五短身材,面目可憎,遇熟人必打招呼,一激动,往往眨眼口吃。
口不能言,却喜聊天。
赤松子在家是个老小孩。女人是个干练人,里里外外应付得井井有条。儿子年未弱冠,远涉重洋,求学读书。赤松子每日莳花弄草,游戏笔墨,悠游岁月。除了上班的八小时,他大抵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瓢虫,他蹲下来,给它拍照,数一数是否真有“七星”。瓢虫掉下来,翻了,乱蹬脚,就是翻不过身,他帮上一把,端端正正把它摆到安全的地方。路过中医院,必到里面的百草园溜达,那里种着各种中药的样本。他一一传上微信,赞不绝口,说此草“活人多矣”。
赤松子出外只带一张大钱和些许角子。自从市里实施了公交改革,两块钱可以直达最远的乡下,赤松子有空就乘车胡逛。他真成了游手好闲的人。
一日,来到桑榆古村。这是一个僻远的村子,因为僻远,所以不着市声。旧房子鳞次栉比:有的作倾斜状,如伛偻老人;有的门墙塌了一角,苦苦支撑着;有的人去楼空,庭院荒芜,只剩一棵老桂树,馥郁依旧。这些旧门墙,都有来头:一座名曰进士第,一座名曰侍郎府;最不济的小洋楼,也是民国富商的孑遗。真所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近山大宅边的三棵大银杏和两棵连理樟,都有七八百年的历史,让人流连再三,不忍离去。
在这样的地方,赤松子可以转悠半日。老巷子古色古香,有古风。看见老人立门墙,赤松子上去打听此间变迁,叹息再三。老人觉得得一知音,掇凳与之共坐。此时,小院里树叶婆娑,阳光碎乱,赤松子感觉须髯尽白。过日中,赤松子五块钱买一番薯,坐石凳,作享受状,感觉自己仿佛是从长安告老还乡的老吏,想起“乞骸骨”一词,不由呵呵自笑。
他顺着老巷望去,多是游人,衣着光鲜;独有他,一双布鞋,满头黄发蜷曲,端的是唐传奇里出来的老客。起身徘徊,见不远处有一理发店,大书10元。一摸须髯,想起的确已有数日未予打理,而头上长毛,已盖双耳矣。于是,决定在此理发。这一理,不要紧,从此把城里的理发店都给晾了。
“老哥好啊,我又来了!”
“坐坐,真快啊,又是一月啦!”
老哥是读过《杨家将》《兴唐传》之类的评话的,正与一老客谈论秦琼徐茂公,叹息现在买不到这样的好书了。赤松子马上接口,说回去帮他书店里找找,下次带来。
“他是谁啊?有《说岳》替我也买一本。
“他是城里人,每次理发,都大老远地跑到我这里来!”
“这里水热,慢慢滋润了,慢慢理。修脸,掏耳,斜躺在靠椅上,舒坦,胜过城里的按摩店啊!”
“是你說得好,看得起我!”
“老哥,我……我……我可说的是实话!”赤松子激动了就结巴。
赤松子的头,在老哥手里揣摩着,修修这头,理理那头。这个时候,赤松子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与老哥唠嗑。说得自在了,也不结巴。慢慢说,慢慢理,就怕结束了。
老哥客不多,来的都是“古人”,说“古话”。就是一时客多,也等得起。没有人,老哥也不急,自家的老屋,不似城里,房租贵;煤炉塞了封口,也烧不到哪里去。
赤松子看见檐下盆盆罐罐里,全是兰草,心下喜欢。老哥说喜欢就拿走。
“我是要。兰花无价,我身边只有一张大钞,是多是少不论,那我搬走了!”
“兄弟,钱你拿走,山上的东西,要什么钱!”
“你不要钱,那我不要!”
老哥迟疑一会儿:“那好,我收着,你喜欢的都拿去!”
从此,老哥再不收理发钱。赤松子硬要给,老哥说这是看他不起。赤松子收了钱,讷讷:“那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来理发?”
“你不来,更是看我不起!”老哥说得铿锵有力。
赤松子每来,必给老哥淘古书,独缺一本《兴唐传》。
赤松子走遍城里大小书店,就是没有这本书。网上淘,竟然也没有。评书这种古董,真是难找了。一日,在一旧书摊里,忽地发现残本,肉子倒还全,不由大喜过望。问价格,说定价的十倍,毫不犹豫买下。
第二日兴冲冲前来,不想理发店关门了。一打听,老哥竟去了,脑溢血。他的孩子在外省,此间只有一个兄弟和老娘。赤松子摸索前往,一看那老宅,旧时访过;出来一白发老人,正是当日掇凳之人,不由大恸:白发人送黑发人!
赤松子执意要到坟头一祭,由他兄弟陪往。在坟前,赤松子烧化了那套《兴唐传》。看山下古木森然,大宅边的三棵大银杏和两棵连理樟,一一在目,不由泫然。
他依旧每月必来桑榆古村,来则必过理发店,必到坟前。
多少官人同住一小区,不识神仙赤松子。
选自《羊城晚报》2016.6.13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