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马车(组诗)
2017-03-20辰水
辰水
铁木马车
1
没有一辆铁木马车不经过我的村庄
笨拙的轮子,发出的声响
隔着一道院墙也能听到
用碎石构筑的墙。十几年了,推开它
足可以让它来回摇摆三秒
我透过一块石头与另一块石头间的罅隙
看到了一晃而过的马车
一辆铁木马车
它的车轴是铁的,它的车身是木头的,它的车轮是废旧的轮胎
滚动——
机器碾压大地,声音坠入尘埃
2
我早已习惯歌颂一束稻草的重量
或者是一个稻草人,它在田地里的位置
举起的双手
与天空的距离也仅仅只是矮了一尺
当一辆铁木马车进入
它装载的稻草,高度总是高过马头
甚至是一道电线
而奔跑起来的时候,我往往
比铁木马车跑得更快
在高高的稻草上面,父亲蜷缩着
比稻草还低
被撞碎的乌云
险象环生。如一匹脱缰的马
把铁木马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3
是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奔驰着一辆铁木马车
都固守着一方江山
都暗藏着一枝旧日的荆棘
夏天,我坐在马车上出发
去一个遥远的故城。那座城,里面居住着我的亲人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着饮毛茹血的生活
都曾经是村庄里消失的一个祖先
这些被腐烂的肉体
到最后只剩下了头盖骨,在泥土里闪耀——
如果我在这里度过千年
那块马车上的铁,它是否比我的耻骨
腐烂得更快,更早
4
在一辆铁木马车的残骸旁
我想起了那个打造它的祖父,一个笨拙的木匠
来自异乡的铁和本地的木头
成了铁木马车的好骨架
我总是添乱。让木头和铁
相互敲打,发出声音
在黑暗里甚至会出现一长串的火星
追赶着远去的背影
而“咔嚓、咔嚓”的砍木头的声音
从记忆里的另一个清晨传来……
它那么有节奏
但忽而沉闷,忽而清脆
5
可当一辆崭新的铁木马车出现時
家里还缺一匹真正的马,一辆可以拉动马车的马
无论它是瘦,还是弱
常常全家用三个人的力量
来冒充一匹马的力气
在遇到更高的坎时,我们必须
将腰弯得更低
直到几乎与大地平行
这时的铁木马车是缓慢的,几乎是停滞的
此刻,它在高高的坡上,背对着风
闪着幽暗的光
后山水库
1
在家乡的后山,我必须承认一座水库的存在
它被群山牢牢地抱住
锁紧了那片水域
即便如此,可仍会有水偷偷逃出来
瓜分两岸孱弱的村夫
而我时刻也感受到来自它的威胁。沉重的水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面临着
被轻易打碎的危险
每一片尖锐的碎玻璃渣,都几乎会划开
一个人花白的肚腹……
汁液流了出来,比水更重些
更容易沉入水底
2
我几乎是从水底下钻出来的
来到这个村庄,一丝不挂,奔跑得
比闪电还慢
是什么催着我成长
一条浑浊的河水,它里面的蕴含着
让麦子拔节的能量
我身体里的骨骼被拉长,长到有限
像童年的橡皮筋
可以想象,一个水库里贮藏的水
把它运往远方
需要凿出多少条无辜的河流
3
如果我和一条鱼,一同被豢养在水中
鱼也会把寂寞
传递给我。让我的皮肤上生长出鳞片
来对抗流水般的时光
而在岸边的另一个我
他总是携带着长长的鱼竿。为了钓走一条
不知道名字的小鱼
往往要浪费掉三个金色的黄昏
什么也无法钓走的时候,他挥舞着闪亮的鱼钩
钩走水库里的一滴水
交还给干涸的大地
4
是谁挖掘了这巨大的水库
众说纷纭的历史,为我们刻意留下一个
可以逮住的尾巴
挖掘大地的人,我也曾见过几个
如今他们都到了风烛残年
关于水库的深度,他们几乎没有记忆
像少年溺水而亡的伙伴
他的体长才仅仅三尺
多年后,我怀着满腹的狐疑来到岸边
可一座干涸的水库
里面散落着枯枝、乱石,少许的茅草早已黄了
再也无法分辨
哪一处是二十岁的小姑姑自尽的地方
5
一座死去的水库,该如何才能让它复活
我们常常漠然地等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夏天
居住在石头罅隙里的水鬼
它们重新潜回水中
守候着一个自投罗网的冤魂,刺破水面
制造出一长串的气泡
我的父亲,几次忍着剧痛,来到水库边
企图给自己一个了结
可终究又害怕地退了回去
退到一个坟墓里
我几乎没有指望这座水库能给我什么帮助
让它来消解一个人的痛苦
或者,给予我理解的力量
西域组诗(组诗)
■曹 谁
大风歌
大风从远方吹来
穿过整个大陆
一块块土地次第翻起
在我们的面前停下
大风吹起你的发丝
我们的嘴唇穿过发丝相接
在这茫茫的人世
我们相爱多么不易
我们在生和死的边际奔跑
我们仰面对着星空说
任百世千劫的大风吹过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吐火罗斯坦女郎
清晨如你晾开鲛绡衣
黄昏如你穿上高跟鞋
我是在清晨跟你相会
我是在黄昏跟你分别
我们十指相扣徜徉在吐火罗斯坦的大街
我们如两条巨蛇缠绞在一起
穿过这滚滚红尘
让我们一见钟情
让我们唱出离歌
我们不过是在舞台上演出
他们都希望我们流泪他们才能满意
我们这就唱一曲离歌
这一天有一生那么长
此前和此后都是虚无
让我们一生都活在今天
火龙驹
将沙土沉入水底,将火燃在冰上
我隐藏在水与火中间的隐秘处所
同一条龙进行一场秘密恋爱
我的怒火在冰上燃烧
映照在青色的冰上
穿过干枯的牧场
火光在四面的山中涌起
我静静地躺在冰上的火中面对北方
那只龙身上的月亮在夜色中多么细腻
我看到明年春天青海骢向四面青青的草场奔跑
踏着开裂的冰,火在他们头顶闪闪发光
火来自他们,火在去年沉入他们心中
六味马
在黄色的大地上
六匹马风一般驶向远方
朝六个方向散开
带着如火般的鬃鬣
它们各自有自己的名字
同一个秋天,在六个方向抵达大陆的边缘望洋兴叹
如我一般一生奔波的六匹马在寻找什么
如我一般孤寂的六匹马将在何方会合
不知在何时它们中的一匹将会陷入一条河流永远不能奔跑
我依然爱他们如深秋般的鬃鬣
仿佛帕米尔山上冉冉升起的火
载着六个谁在一个深夜抵达高地
在这里我可以做一个安详的梦
昆仑墓酒
我们把一坛酒埋入墓地
去年在月下埋入
今年在日下挖出
我们在黄昏或黎明饮酒
看着墓碑上女人的名字
太阳升起或降落我们都不知
墓地中的酒坛是空的
埋入时不知
取出时发现
我们日思夜想的是一个空酒坛
雪国
大雪把所有的山口都封死
我们纵马在天地之间奔跑
马背上的笑声在风中飘荡
你的唇如野玫瑰一样血红
我的发如黑烟雾一样弥漫
我们在河流的两岸相望
我们是隔着两个人世在张望
我们在古堡的内外相望
我们是隔着两个世界在弥望
我们恍然晕眩
在一瞬间经历爱恨情仇
在一刹那体味悲欢离合
我们同时伸出手
冰雪在指尖传出彼此的心跳
我们就这样并马前行
在这雪国度过一天
从日出到日落
一旦醒来就将结束
这一日就是一生
猎鹿手
雄鹿在活蹦乱跳
许多人都盯着他
我们不断地倒退
倒退是为了前进
弓弦拉得越后越有力
大刀举得越高越勇猛
我们一直盯着那只鹿
从中原大地不断后撤
一直撤到昆仑山深处
然后突然松手
沿着三江五岳
深入中原大地
将那只鹿猎取
天下就变得晏然
在星宿海中审视宇宙
天上的星宿降落
地上的海子散落
我们站在星宿海中看星空旋转
宇宙的秘密就在其中
元素凝集的羊水
母親河从中流出
尽管前面有九九八十一个磨难
只要我们渴望大海的心儿不变
我们终将拥抱大水
此时回身思念星宿海中的星空
恍然顿悟蓝色的宇宙是我们的前世来生
大悲舞
你站在舞台的中央
他们都在推你走向悲伤
有的人在幕后伴乐
有的人站在你身后随哀乐一齐摇摆
站在舞台中央痛哭的只有你一个人
大舞台在亚欧大陆地中部
你站在帕米尔之巅痛哭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亚细亚人在为你奏哀乐
欧罗巴人在随音乐舞蹈
唯有你一个人站在那里痛不欲生
你是世界中一个最普通的人
所有的人仍不会把你放过
他们为你歌舞
一齐助你悲伤
直到你绝望
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
他们就会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