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桡胡子都是“好吃佬儿”

2017-03-18陶灵

红岩春秋 2017年2期
关键词:川江卵石帆船

陶灵

在柏木帆船称雄川江的时代,船工统称“桡胡子”。从古代川江人挖空树干做的独木舟,到后来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都是靠划“桡”作为主要动力,“胡子”则是川江一带男人的别称。

桡胡子分为驾長、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工种,驾长有前后两个,是头儿。后驾长把舵、掌握风帆,为全船的指挥者,直接由船老板聘请。前驾长负责探水路、操纵前梢、调整方向,地位仅次于后驾长。

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川江,柏木帆船行上水时,纤工要上岸拉纤。纤工佝偻着背负长长的竹纤绳,一会儿穿爬在岸边的乱石堆里,一会儿又涉趟于水中,黑亮的脊背不沾一滴江水。寒冬腊月,纤工都只能赤身裸体拉纤,裹着湿衣会更寒冷,也容易生病。纤工是桡胡子中最苦的工种,地位也最低下。

川江行船险象环生,凶猛的险滩、暗礁和湍急的江水,随时都会吞噬柏木帆船和船上的人与货,不管你是地位高的驾长,还是地位最低的纤工。以前有种说法,桡胡子是“死了还没埋的人”,挖煤的窑工是“埋了还没死的人”。

五裂找来打伙吃

桡胡子是有名的“好吃佬儿”,对于“死了还没埋”的桡胡子来说,“吃”是最实际的事。走(航行)一趟水回来,揣着船老板刚结的工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不光是为了见右客(下川江一带对妻子的俗称)与孩子,还要抓紧时间弄吃的。回船的时候,大家都拿出家里带来的食物,五花八门地凑成一桌席。

航行途中天黑尽了,桡胡子找一片开阔的卵石浅滩,歇好船,开始弄吃的。柴火去河滩捡,卵石缝里夹着上游冲来的树枝,早已被风干、晒干,被称为水湿柴,易燃又经烧,随便走一转儿就能捡回一大捆。再顺手搬几砣大卵石垒起,架上一只铁鼎罐,灶台就成了。把各自带来的食物,不管生的、熟的,连汤带水倒进去,麻辣、鲜香、咸甜,什么味儿都有了,滚烫的一大锅。

黑夜里,火光闪烁中,大土碗装满高度“老白干”,在围着鼎罐的桡胡子手里轮番传递,喝一口,递给下一位,拿起筷子在鼎罐里捞一箸菜。夏天吃得大汗淋漓,舒畅痛快;冬天吃得全身暖和,除湿去寒。家里带来的食物吃光了,还是架上铁鼎罐,倒进上顿的剩菜,再放些花椒、泡椒、老盐菜、豆瓣酱,熬一锅麻辣味儿的油汤,照样烫吃白菜帮子、豆腐、洋芋,喝“老白干”。这样吃心里才爽,躺下才睡得着。

旧时“戏子”在台上亲亲热热扮成一家人,下场后却各顾各地散了,衣食是“打伙找来五裂吃”。桡胡子在河滩上架起铁鼎罐,开开心心地围在一块儿,与“戏子”恰恰相反——“五裂找来打伙吃。”

卵石滩上,桡胡子铁鼎罐里熬着的“五裂找来打伙吃”是一种独创,麻辣、鲜香、咸甜,舒畅痛快,除湿去寒。先是被江边的苦力、脚夫学去了。后来又传进普通居民百姓人家。久而久之,演变成了现在的“重庆火锅”,形成一种饮食文化,发扬光大起来。

现在川江上再也见不到桡胡子,卵石滩上架起的铁鼎罐也早已消失。坐在重庆火锅的餐桌上时,“五裂找来打伙吃”的精髓却留下了。

酒是他们的命根子

小时候的冬天,从江边吊脚楼的窗户望出去,寒风凛冽的川江岸边,经常孤零零地停靠着一两只柏木帆船。偶尔从船上的席棚中走下一个赤裸下身的桡胡子,光着的脚后跟裂开一道道血口子,上身穿着一件没了纽扣,用一根草绳系住腰的破旧棉袄,领子、袖口和前襟乌黑发亮。桡胡子抱着双手插进怀里,腋下一边夹着条单裤子,一边夹着空酒瓶,瑟缩着朝小镇走来。快接近小镇那坡石梯时,他赶忙穿上夹在腋下的那条裤子。在镇上副食店打完酒回船去,刚下完那坡石梯,又脱下才穿上不久的裤子。

酒是桡胡子的命根子,几口下肚,红膛膛的脸上泛着光泽,疲劳和寒气全跑了。每个桡胡子的家里,都有一只泡着药酒的大瓦罐,常年没有干过,这是桡胡子的右客为桡胡子准备的惟一的礼物。桡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惟独这酒离不了。

桡胡子回到家里,右客总是想方设法弄几个下酒菜,几杯酒下肚,桡胡子的眼睛打起架来。这时,右客打来一盆热水,让他好好烫个脚,夏天解解乏,冬天去去寒。烫完脚,他便一头钻进被窝,稍会儿,如雷的鼾声响了起来,白天的一切忧愁与烦恼都跑得光光的。第二天一早,没打一声招呼,桡胡子便离开了家。

如果有一天,男客(川江一带对丈夫的俗称)随船去了,永远回不来了。右客便抱着那只大瓦罐,扔进川江的回水沱,然后,默默地养育桡胡子的儿女。儿子大了,送去当桡胡子;女儿大了,嫁给桡胡子……

茶是他们的保健药

如果说酒是桡胡子的命根子,茶则是桡胡子的保健药。

桡胡子爱喝青茶,这种茶过瘾。青茶不是绿茶,每年清明后,茶树上的嫩芽长出三四片后才采摘,揉捻时用力轻,保留了茶叶更多的原质。泡出来的茶汁呈褐色,如同桡胡子的皮肤,茶味儿特别苦涩,但回味悠长,醒脑提神。

吴大伯早年在川江柏木帆船上当驾长。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抱着一盅热茶,窜东家走西家,连早饭都不吃,也没见他有胃痛之类的毛病。他泡茶要放上半盅子茶叶,搪瓷盅子里被泡出了一层厚厚的、黑黢黢的茶垢,就算不放茶叶,冲进去的开水照样有茶味儿。不知是他喜欢那又黑又厚的茶垢,还是因为搪瓷盅子是县上“大领导”亲手奖给他的,盅子从没离过他的手。虽然盅子上的“先进生产者”几个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吴大伯当驾长那会儿,他在船上选择土瓦罐贮藏茶叶,这样不会跑了茶叶的原气。一般的瓦罐太小,用瓦缸又太大,他居然买了个瓦尿罐,说不大不小正合适,装满后刚好够他喝到第二年的清明。

桡胡子可以赤裸身体浸泡在寒冷的江水中,但每逢下雨天,一定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雨水是生水,淋了头和身子会生病。吴驾长规定,斗笠和蓑衣不准拿进船舱,衣服被雨水打湿了,马上换干的,连手上的雨水也得擦干。因为生雨水有腥味,会有损茶叶的清香。

行船途中,经常遇上感冒咳嗽、牙痛、患火眼这些小毛病,只要在茶汁中放点食盐,每天喝几次,很快就好了,吴驾长称之为茶疗。他茶疗的秘方很多,醋茶、蜜茶、枣茶、萝卜茶、丝瓜茶等数十种,可以治很多小毛病。这些秘方全装在他肚子里,谁需要,他立马脱口而出。

后来,吴驾长走的时候,他那只心爱的搪瓷盅子作为“衣禄罐”,被放在了他的墓穴里。川江民间本有禁忌,不能带铁件入葬,但吴驾长生前说:“在阴间我也要用它喝茶,我会保佑你们的。”家里人只好放弃禁忌,依了他。

(作者系重庆市文史研究会会员)

(编辑:周瑞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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