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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脱

2017-03-18张薇蒋宇谋

人物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师

张薇+蒋宇谋

肉体的疼痛,精神的煎熬,还有来自家庭的轮回式桎梏,受伤5年后,21岁的周岩将它们一一挣脱。

21岁生日过完2个月后,周岩小姐迎来了期待已久的第18次手术。北京的一家整容医院,医生在她的身体里埋了4个扩张器,左胳膊肘两个,左肩膀两个,定期注入生理盐水,利用扩张后的皮肤修复疤痕。扩张器在她皮肤里鼓成四四方方的小砖头,不能压,睡觉只能睡右边—这些她不陌生,最多时她曾埋过6个。有一次,一个在后背,一个在腿上,那就拧着睡。不过,这次技术升级了—切口都在疤痕上,不留下新疤。可疼痛指数也升级了,手术后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我的妈呀,疼懵逼了。”在她住了5年的病房里,周岩笑着对《人物》记者说。她不能大笑,只能微微的。环绕着嘴,隆起的疤痕在她下巴上形成一个碍眼的U,动作一大,牵扯到嘴边的肌肉就疼。

“这下完蛋了,房子估计要给周岩拆了。”医生曾这么估计她这次的耐疼度,半开玩笑半认真的。2013年的一次手术,尽管是全麻,但手术台上的她疯了似的骂起来,一脚把医生踹老远。她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这是医生后来告诉她的。

“毁容少女”,媒体大多这么称呼她。2011年9月17日,刚刚过完16岁生日的安徽女孩周岩,被追求她的初中同学陶汝坤泼油、点火。火苗一燎而起,噼里啪啦的,失去意识前,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焦黑一片。火苗舔舐了她28%的身体面积。近6年过去,经过大大小小的修复手术,她的行动能力仍极度受限—脸上、胸口、脖颈及身体更多地方盘踞着荆棘般的暗红疤痕,脖子最多只能扭转四十来度,下巴像是被千斤的坠子坠着抬不起头,手的食指和中指黏连着,肌腱无法发力拧开一只矿泉水瓶。

她心里明白,那次在手术台上无法自控,并不仅仅是因为疼。“前两年,他们家又不赔钱,我肯定心里不快活啊,平时压抑着,做了麻醉之后,不痛快就发泄出来了,而且据说还骂得很难听的。”2012年周家提出了民事诉讼,直到2016年经过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才拿到了陶家180万元左右的赔偿。那会儿,公正未达,身受煎熬,一片晦暗。

画家齐星第一次见到周岩是在2014年春天。那时,周岩打算去齐星所授课的画室学画画。此前三年,她抑郁、自闭,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会吓得大声尖叫,而医院的大门更是一步都没迈出去过,去探望她的多是医生、记者或爱心人士,某种程度上的与世隔绝。但那次见面让齐星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周岩的活泼,“她说,你看我这身上补得跟布袋熊似的,这一块那一块。”这种超乎常人的乐观让齐星觉得,“非常值得尊敬……一个是安慰自己,也会有意识地不让周围人难过。”

深夜才是周岩卸掉一切面具的时刻。一天晚上,她发了一条长微博抒发感触,语气深沉。其中一句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们因为我哭……所以我拼命逗你们笑。”

母亲李聪47岁了,近知天命的年纪。但她一直没明白,“我就从来没干过一件坏事情,为什么得到这样的一个报应。”女儿出事后,她信了佛,“孩子不外乎就是两种,要不就是来感恩,要不就是来找你讨债的。”这样想,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还债似的,李聪忘我地照顾女儿。北京一家整容医院提出免费为周岩进行恢复和整容的治疗,李聪办了停薪留职,只剩周岩父亲一人留在合肥老家挣一份微薄的工资。周岩将母亲的付出记在心里。一次访谈节目里,她这样描述母亲,“她当时就一直帮我按摩脸,眼睛那个地方,只能用那种巧劲去轻轻地揉。不能这样滑来滑去的那种。一天24小时,除了戴上疤痕贴和头套的时间,全部都是在按摩。现在我妈妈的大拇指很疼,每天都很疼。”

有段时间,李聪也会无力地沉溺在深渊里。周岩的朋友王嫣芸见到过李聪那种“被压迫到变形的一个弱者的状态”。那时,官司还没打完,医院的手术也停滞着,曾经一窝蜂追着的媒体也消失不见了,不公平感和愤怒,彻底裹挟了母女俩。“她会不停地说,就是你没有办法解决那个问题,也不知道谁能帮你,然后你就不断地去抱怨,去诉说,就在那个轮回里边。”

王嫣芸,曾经的裸模苏紫紫,一度用尖锐的方式挑衅世俗。起初,年长周岩4岁的她以实习记者的身份去采访,后来,稿子没写成,她却常常到医院去探望。先是在病房里教周岩画画,然后又诱导着周岩走出医院。“想让她自己先过好,我一直会跟她说就是,在你过好的时候,本身就是一件新闻了……你得站在有光的地方去。”王嫣芸说。

周岩选择了让自己站到光底下而不是桎梏于“他怎么那么残忍”。她开始迈出医院的界限,直面那些像防瘟疫般避讳着她的眼神,做微商赚钱养活自己,以及应对网络世界里无边无际的谩骂。陶汝坤的父亲陶文曾公开发帖,称俩人是早恋,“案发前一周左右,因周岩另有男友,陶汝坤不能正确妥善对待。”这种说法,让起先一片同情的舆论逆转了。

她从未承认有过什么“恋爱关系”。一次,一档电视节目邀请她做嘉宾,循循善诱她承认自己是早恋,好教导年轻人莫步后尘,她拒绝了,“不能为了你的收视率,糟蹋我吧。”她还发过这样一条朋友圈,“一些女孩子穿露脐装,有男生看见后侵犯了她。大众指责的永远是那个女孩,你为什么要穿那么少。”

从小到大,母亲教她的可一直是成为一个顺从而得体的姑娘。不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那就有点在勾搭人;女性要自重,假如人家来找上你了,你就要想方设法去拒绝;以及,他为什么不去追别的女孩,是不是你表现得太开放了—灌输的都是这类价值观。

“怎么什么事都是自己家闺女吃亏呢,这是什么想法啊。”王嫣芸对此极为不忿。她听周岩讲过,陶汝坤的“追求”附带着暴力和威胁,而周家的应对仅是躲着他。初中毕业后,周岩本可以就在合肥市里读高中,但还是顺应了家里的安排到周边镇上读书。2016年王嫣芸去了趟合肥,看到了那所高中,学校周边“城中村的感覺,一个大荒地,满街都是灰,除了工地就是工地。”想到周岩当时的处境,王嫣芸难受极了,“本来是可以离自己家人更近,寻求更多的帮助的时候,反而被送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一个更让她没有太多的支持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么弱小?”王嫣芸不理解。和李聪一次深谈后,她了解到李聪“本身一直被压迫和歧视到大的那种感觉”。李聪恪守着最传统的家庭观,无论在家庭关系里受多大委屈她都会忍耐;对于两性关系她忧心忡忡,买避孕套会担心在别人眼里是不正经。越聊越深,越聊越心疼,“聊到她自己的成长过程,包括她在婚姻中的一些感受,你就会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不能去苛责一个人。”“就包括她们那儿可能,有的习俗是说嫁出去的女生是不准进屋睡的,你只能住牛棚、猪棚。”王嫣芸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说。

对于周岩的恋爱和婚姻,李聪的态度仍是,“一谈恋爱就结婚,一结婚就不能离婚”。一提起这个,母女俩就争执不下。

“你不结婚,谈恋爱干吗呢,处一个知心朋友不就行了吗?”

“你千万不能看到我光着腿,看到我光着腿你就必须得娶我。”周岩戏谑着。

“……那也差不多吧。在没确定恋爱关系之前,这个贞操一定要守,我觉得挺重要的,特别是女孩子。”

母亲还停留在所惯守的价值观中,而周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镇姑娘。

2016年11月进行的第18次手术,周岩全程没哭也没闹。“前一次做手术还是小孩,这次是大人了。”最近这次手术后医生这么评价她,母亲李聪把这话复述给《人物》记者,来回说了两遍。

久坐不动,会令周岩身体酸痛的级别远胜于常人。她的解决方法是去健身房里虐虐筋骨。术后两个月的一天晚上8点,采访结束,周岩愉悦地将自己包裹在松垮涤纶运动裤、男朋友式的羽绒外套中,一弹一跳地走出病房,分明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偶尔,她的生机勃勃会让人产生幻觉,也许厄运并不曾搅动过她的人生。

2016年盛夏,摄影师罗洋将镜头对准了周岩。尽管罗洋热衷且擅长将女孩的身体拍出更美好的一面,她还是担心,万一拍得不够好,会不会对周岩造成伤害。可周岩放松极了。阳光洒下来,穿着简单吊带裙的周岩将身体支在桌子上,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罗洋摁下了快门,记录下这个“动人到不太真实的时刻”:“她很安静很安静,但又是一个布满伤疤的身体,很像天使的感觉。”在罗洋看来,“她经历了世事,又保留着少女的那种单纯。”

那是一种沉下去又升起来的轻盈。

周岩=口述

窝囊

我不是合肥本地的,是周边农村出来的。我们家那边非常非常小的地方,家里比较传统,就觉得女孩子嘛,二十来岁被人追,会说,他为什么不去追别的女孩,是不是你表现得太开放了。

一开始,我还不认识他(陶汝坤)的时候,他跟同学说什么我是他老婆。把我吓坏了,当时真把我吓坏了。以前我会对媒体说,他不是在追求我。但是在现在吧,可能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太一样。他就有点像是炫耀的那种感觉,特别幼稚的炫耀。在班级门口啊,他拿着一瓶水,就直接砸到你身上来了。我是坐在第一排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砸中。也许对他来说,这就算追求。但对于像我这种性格的女孩来说,不觉得那是追求。

他砸完之后,我告诉老师了,老师就直接找他了。我第一次知道,有学生真的敢打老师。其他同学跟我说,你快去看陶汝坤在办公室里,跟老师起争执了。我跑到办公室里,我去的时候还看见他准备去拿旁边的拖把打老师,我当时就制止他了。当时老师说了一句话,我才记得时间的,说,离中考就快10天了,你就不要去骚扰周岩。老师说,周岩她要考省重点,你配吗?你算什么?

他可能一開始就是他跟男生之间打个赌什么的,到后来就会觉得耐性磨没了吧,可能对于他来说,要得到的东西很快就要得到。从那之后就开始,我就被打,可能就是老师说那个话激怒了他。好像没有一次见面不打,就是这样。一拳打在头上,倒了之后,用脚踹。好像觉得虐待人是一种快乐。他给你拿那个带子捆着在地上踹你。有一次给他弄急了嘛,我说你赶紧把我杀了算了,他说杀了有什么好玩儿的,猫抓到老鼠从来不会一下就去掐死,先要玩一会儿。

老师当时只告诉我妈,周岩没有答应跟他在一块儿,但是他有点死不要脸,就那种意思。当时他(老师)打电话,我也在旁边。(老师)就说,你们千万不要拒绝他,宁可让周岩假装跟他在一块儿,他说只要不发生实际关系。

(网上流传了两张周岩和陶汝坤的搭肩合影)所以当时他要拍照要干嘛的话,我就没有特别明确地去反抗。表现得不开心,他就会掐你。(那会儿)他已经有打我,我学乖了。我爸妈的意思,就觉得不就一小孩嘛,能怎么样啊。你不知道有多搞笑,我妈把他叫我们家里来,教育他一番。我妈跟他说,周岩她要学习,你不要老是打扰她。你让她好好把学考完,考个大学什么的,等到她高中毕业了,你还喜欢她,她如果也不反对的话,我肯定不会反对你们在一块儿。他当时就觉得,我妈把我许给他了,我就是他的,他说什么我得听什么。他跟我妈说,我以后要把周岩腿打断放在家里。当着我妈面前这么说呀。我妈当时想把他叫到家里吓吓他,让他不要来骚扰我,结果我妈被吓着了。(编者注:事件发生几个月后,在某媒体的报道中,陶汝坤朋友—自称是陶汝坤与周岩恋爱近三年的见证人,叙述了陶汝坤和周岩的一些“交往”的细节,比如两人经常一同逛街,都去过对方家中,对此周岩的回应是:除了我名字是真的,基本上就没什么是真的。采访过我,但是我们说的东西,全都给扭曲了。)

他追那么多女孩子,还有一个是我们当地某电视台台长的女儿。但是人家为什么那么潇洒,直接给了他一巴掌。陶汝坤被她打了以后没有还手。

之后,那个女孩在学校里就被骂得很惨,大家都在说什么,说她出去坐台啊,在什么什么地方看到她怎么怎么样的那种。另外一个女孩是被两个男孩追,女孩被骂惨了,她稍微胖一点,就说她看起来像是带着孩子来上学。全是这种谣言,说什么这女孩勾着他又搭了他,这种话。再加上我,我估计那个年级被骂得最惨的就是我们三个。

我最窝囊。搁我现在,我绝对不会那么窝囊了,我也能酷一把。

当时是挤破头挤进去的一个尖子生学校(合肥一所全日制民办初级中学),我妈听她同事说升学率更高,(学费)一万三吧三年。挤进去之后才发现后悔啊,悔死了。硬撑着。当时那一万块钱对我们家来说,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啊。

初中一开始的时候还会想说去交朋友什么的,后来就发现其实在那个地方,你很难去交到一些什么朋友。她们之前嘲笑我衣服起球,嘲笑我各种买不起其他东西,怎么可能会因为我后来跟她们示好,就把我当朋友,可能吗?

2010年,我上高一。我是跋山涉水,背景离乡。(高中)在肥东县的一个小镇上。当时觉得我去了一个好远的地方,我一定能躲开来着。开心了没两天,被(陶汝坤)找到了。我骗过他,我说我上的那个学校他可能找我没找着,所以他非常非常生气,可想而知,就被狠打了一顿。从那之后心理压力更大了。(我)就有点精神不太正常,又加上后来我们学校里有个男孩跳楼,好像是说跟女朋友分手了吧,我不太清楚,当天晚上听到“嘭”一声,我整个人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后来回去,每次走那条路,都必须从他跳的那个地方走,特吓人。我神经本来就已经很衰弱了,然后又被那个事儿给吓着了。而且我又水土不服,越来越严重,拉肚子什么的。老师觉得我不太对劲了,立刻打电话给我妈。我妈接我回家,把我领到安徽省的省立医院,带到精神科去了。抑郁症,中度抑郁症,会有一点被害妄想症。后来(医生)跟我妈就直接说了,给我休学。开了一堆药。然后(跟姥姥回老家)待了几个月。

我比较平静,我爸妈不平静。(陶汝坤)每次到我家来都是踹门,要不就是把我家奶箱子拽下来,放在地板砖上,把砖都给跺碎了。我爸在家里面,他在外面踹门,他都不出去。当时我妈也生气,说,你好歹作为一家之主,一个男人,你让他欺负到门上来了,搞成这样子了,你还不出去,连出去应个声儿你都不敢。就说那难怪人家这么欺负你女儿。

2011年的五一,我爸我妈带我去南京转一圈,之后确实心情就好多了。就这么说吧,我从来没有见过玄武湖那么大的湖。你忽然一下眼界就开阔了一点。忽然就有点明白过来了。所以我回去上学的时候,就不太一样了。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出去看更大的世界,我不想窝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忍了。

所以那个时候就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的,乖乖忍着,他给我打电话,就直接不接。就是冷漠,就不理这样子,可能一下就激怒他了,也就导致后来上学没几天,我是9月1号开学嘛,17号就发生这个事儿了,就两周的时间。我当时其实也刚刚过完16周岁的生日第6天。

变了

我是从一个密封的状态,真空包装里直接给我掏出来扔地上的那种感觉。在我受到那些磨难的时候,我选择封闭自己。就这个房门都不怎么出。

2014年8月15号(事发近三年后),我出去学画画了。当时想着,学个几年,画一点图,能挣钱这样子。第一谋生,第二就是锻炼手。王嫣芸介绍我过去,那个画室是她的朋友开的。嫣芸就带着老师(齐星)来医院看了我一次,就头一次碰到这种蛮有趣的人。我跟他说,我对画画不是特别喜欢,我悟性不是很高。他跟我说,没事儿,反正我们那块不缺个傻逼,一群呢(笑)。

其实,我肯定是特殊的我知道,但你如果刻意地把我当做一个正常人,我会觉得你太过刻意了,如果你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我会觉得很难过。有一些人说,你必須得像一个正常人,但其实我们并不正常,好多事情我们就是做不到对吧。就好比水里的鱼你非得让它飞,就是一种压迫。

然后我就开始对他说的他们那个环境开始好奇,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月左右吧,我才出去。

一开始,我站在医院门口,每次想要往外去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哈哈镜似的,膨胀起来了。然后我头就开始很晕,很晕,等我一直往后退就好了。对于外界的恐惧感,特别强烈。

8月15号那天,北方开始热了,但是我戴着口罩,特别大的一个帽子,整个脸都能遮住的那种,包得严严实实,畏畏缩缩的。(在地铁里)我一坐下来,旁边两个女孩就跟弹簧似的弹开了。我就像个瘟疫,他们在躲一个怪物。

老师带我去画室,说,你跟大家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当时一脸懵逼啊。我希望我是一个隐形人,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把我撂到中间去了。然后我就愣了半天看着他,看来真是走不掉了,我就支支吾吾的,往前一站,特别特别小声地在那儿说,大家好,我叫周岩。后来下课了,我在那儿画画,拿不住笔,啪啦啪啦在那儿掉。有一个女孩子,蹦蹦跳跳过来了,说给你糖吃。我当时被吓到了,不敢伸手去接,不敢吱声,就低着头。

那个时候,我特别怕热、痒(编者注:因为疤痕的覆盖,不易出汗),老师说空调(冷气)开足了,其他同学自己带衣服。我说这怎么好意思?老师说,哎呀,人有的时候自私一点知道吗?你难受,你是避免不了的,他们可以穿点衣服就行。你很难受的时候,为什么要捂着呢?你自己都难受得要死了,为什么还非得管别人?别人看你就看你。他在无形当中一直灌输这种思想。搞得我现在,比如说坐公交车,有些人赶紧就走了,不坐你旁边。多好呀,包搁旁边,哎哟,在那儿听音乐,真爽(笑)。

(画室里)有一个男孩,有一次跟我聊天,(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啊,你有你的不同,我也有我的不同,我看的任何东西都是红色的。他说但我就是喜欢画画啊。他说你看那边那个女孩,新来的,手就好像是那种天生的,类似于小儿麻痹那种,蜷在一起,特别特别小。

这个圈子对我影响非常大。我的性格,在画室,待了差不多有半年吧,跟他们接触,然后变了。我是一个很闷的人。可能学画画之后还变得稍微有趣了一点。他们会说艺术,会说音乐……当时一来就是接触到他们,又觉得很新奇,又觉得我自己太像个废物,整整白活了18年的感觉。

我在画室里哭过几次。无法控制,不想哭,莫名其妙就开始哭。身体难受,比现在更难受,又加上那时候我这个颜色、那个颜色都认不清。当时案子也没什么进展,有一段时间想找媒体帮助。所有媒体都告诉我说,没有什么新闻价值了。当时追在你后面报道你的媒体,风头一过,热点没有了,立刻就不认你了,非常残酷的现实。医院也开始不给你做手术了(编者注:有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邀请她来京并承诺提供免费治疗的整形医院,搁置了对周岩的手术)。被整个社会抛弃了。忽然一下给你希望之后,再把你摔下来那种感觉。很多事情都是在那两年半之内发生的,就这两年,忽然一下眼神就变了。

(2015年开始出门找工作)当时就专门找,比如说图书馆的修补员,修补图书然后归位。一进去的时候,一屋子女孩全抬头看我,特别惊讶的那种眼神。前台问我,请问你是干吗的?特别嫌弃的那种眼神,一点不隐藏。(还应聘过)打字员、电话客服。我妈陪我去的,出来之后,我在门口站了一下,把眼泪憋回去了。

(之前)有一些网红经纪公司要签约。我啊,志不在此。我跟他们说,你们培养出来的网红,再火能火多少年,一年、两年?她们火完之后呢?我想要挣钱,但是我没有必要靠这一时的消费自己。

当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就联系了这家(化妆品微商)公司,做代理。我是用了他家的(产品)有一年多,才代理的。想挣到一点钱,然后能去学英语,能去说把我学画画什么的这些给挣到。甚至是说做微商,能够结交更多的人,能为你将来的事情,扩展一下人脉,打一下地基。

大家会觉得,你是不是专门过来博同情?其实很多中国人都是这个心理。包括一个新闻报道出去,别人就说,你看,又开始博同情了。

网友会直接跟你私信,不停地说你要不要脸,怎么还炒作。一开始我觉得很委屈,我现在对他们的态度就是,你不是说我炒作吗?你咬我呀。你如果跑到我的微信里了,就好像你翻墙进我家了,你不能不让我放狗咬你吧?我说反正我现在就这样,就是个小泼妇,谁要是到我的地盘上撒野,我尥开蹶子就咬人。我发现这样了,才能够避免被欺负。

现在还有人加我微信,专门为了骂我,写着我要买护肤品,通过了之后说“你是周岩吗?”我傻乎乎地说“是呀”,她就开始说你这个臭婊子,一大堆一大堆在那儿骂,女的。我觉得这几年我听到的最好听的几个字就是“臭婊子”(笑)。

男性是过来侮辱、调戏。离婚的,跟我爸妈差不多大的,带了几个孩子的,没结过婚的,四五十岁没找到老婆的。有一次真是被一个男的惹火了,他一直给我发照片,这个那个的,他那意思是说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嫌弃我的?我能要你,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最后跟他说:“不好意思,真看不上你。”

我现在不是16岁了,给你们练得脸皮已经厚了。你不要再对我说什么调戏的话,你要真逼急了我呀,没准我真找人把你给废了。

我之前参加一个节目,主持人说我应该温柔一点,他说男人看到你的时候,才想要保护你。我当时心里想,没等到人家保护我,我就先被虐死了好吗。

跟我一样被毁过的(发私信给我),被泼硫酸,被汽油烧,有的是拿刀划。有一个女孩加了我微信。她说,我跟我同学一块逛街,结果被路上一个男的给盯上了,从那儿以后,他一直提着刀到我家楼下,必须跟我谈,不谈,就把你全家给你砍死。她说我就比你幸运一点,找了一堆人,把这个人给挖出来了,警告他说,不许再来骚扰,他就没再敢来了。

确实是这样,但凡有一个人,能保护我一下都行。我觉得女孩子如果说家里面没钱没势,长得稍微好看那么一丁点,就是个祸害,祸害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因为家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去保护。

责任

嫣芸后来教我一些东西之后,我觉得看问题不会再去想,他怎么那么残忍,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儿。嫣芸知道我喜欢看书,医生一直说你得出去啊,嫣芸说你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坐在这里正好安静,看看书呗。她说别人在外面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啊,你正好利用这几年提升一下自己。那个时候我精神也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好转了,开始看得进一些东西。

之后看到一些有关校园暴力的书。嫣芸最喜欢的一本(编者注:小说《19分钟》,描写长年在学校饱受同学欺凌的美国高中生彼得,在持续19分钟的校园枪击案中射杀他遇见的所有老师、同学),这个男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同学是什么样的人,他在什么样子的环境下成长着,是什么导致他最后拿起枪对着自己的同学和老师扫射呢?怎么说呢,我会一边看,一边(觉得)很吓人。因为我觉得,他父母的性格,其实跟我爸妈也很像,如果说我一时没按耐住,会不会是那个凶手。

(在看完这本书后)我真正地能够客观地去聊这个事儿了,主动跟她聊的。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家是有责任,但是我一直找不到真正的责任点到底在哪儿。通过那些书我发现,其实我们自己也有责任点。你说一个人善良是对的吗?我们善良起来没底线,那就是不对啊。而且我们当时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只知道躲。他们就觉得这个事儿说出去丢人啊,你这个女孩子,才这么大点儿,你就有这些事情啊。他们不会说按照正常的思维去考虑,而是以这么一个方向去考虑,导致我当时也是这么考虑,就觉得哎呀我好丢人啊。

我们(住的)是一些化工厂的员工宿舍楼,如果当时跟他们说了,有一些大伯伯可能脾氣比较爆,保护我一下,吓吓他,他就不敢来欺负我了,对不对。我妈就觉得中国人特别是老年人,就喜欢传这些话,所以就觉得那就更丢人,根本不愿意跟他们说。

所以我妈后来就是非常后悔这一点,导致我妈现在就觉得,以后不能这个样子。有的时候就必须得经历一个很大的事情之后,你这一个家族,不是我们这一个家庭,是一个家族,观念才能去改变。所以我现在我姨夫他们教育我妹妹完全就不一样,以前都是我爸妈这样子,但是我姨夫他现在是怎么说的呀,我们不去欺负别人,但是如果有人来欺负你,先警告他,如果人家不听,往死里打他。

这个社会上的坏人永远都有,但是被欺负的往往就是好欺负的人,被捏的一定是软柿子。嫣芸跟我说,唯有你自强自立了,有了自己的能力之后,你能够去跟他们公平、公正地站在一个平台上的时候,你才能够去要求,法律对我公正,社会对我公平。

所以我们没有再去局限于,说他家怎么怎么坏,或者说他家要负多少多少责任。当时是先觉得说我要自强,用自己的能力去养活自己,养活自己是第一步。首先走出医院,你不能说一直让你爸妈养着吧,你得养你爸妈吧。那时候就觉得我一定要做成这个事儿,不光是养父母这个事儿了,我之后有没有能耐去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靠自己,不是靠任何人。不是媒体给我一个平台,得我自己有那个能力。

我有一次在重症监护室里寻死(编者注:当时周岩是趴在烧伤重症床上),头破了,植皮破了,流血不是一滴一滴的,是“啪嗒、啪嗒”一大滩掉地上。看着那堆血越来越多,我好开心啊。错过了最佳死亡时间。遗憾,确实是挺遗憾的。但是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只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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