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陈的荒谬一梦
2017-03-18姚璐
姚璐
“我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风暴洗衣机中。”这是2016年9月的一个清晨,太平洋上空6600英尺,陈静娴小姐驾驶着一架名为Beech Bonanza A36的活塞式单引擎飞机,遭遇了一场来自暴虐天气的袭击。
“激烈的雨水泼洒在飞机的舷窗玻璃上,机头不住地被切变的阵风推来挤去。”她感觉这架近2吨的飞机在“被上帝之手翻弄”,经历了10个小时的飞行之后,燃油的余量也岌岌可危,右翼的燃油已经烧空了,左翼的燃油也已经靠近最低位。眼下,想要平安降落在这座只有一条跑道的军用机场成为巨大的考验。
“今天说不好会交待在这儿了”,这个念头从陈静娴的脑中咯噔冒了出来。没有时间感到恐惧,作为机长,她必须“把理性开到最大”。她把驾驶座让给有40000小时飞行经验的安全飞行员Laurence,自己则忙着计算风力,给腾不出手看GPS和航图的Laurence以指引。
“这是我飞过最漫长的10英里。”陈静娴后来在这篇名为《最惊险的太平洋飞行》的文章中写道,当他们终于平安降落,她看到—“高纬度的阿留申群岛已经快入冬,荒芜的岩石与灰黄的衰草昭示着不欢迎访客的态度。然而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这是生命的景色。”
此时已接近这趟旅途的尾声。一个多月前,31岁的陈静娴和她的3个伙伴从美国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机场起飞,打算进行一次环球飞行。她是第一个挑战环球飞行的中国女性飞行员(注:但陈静娴并不是第一个完成挑战的人,她起飞不久即有另一名中国女性飞行员发起挑战,并先于她完成航程),按照国际航空协会的规定,这种由出发地向一个方向,围绕地球绕一圈的环球飞行,距离必须超过回归线的长度,这意味着,她将要飞过“广袤而冰封的海洋,连绵的雪山与冰川,荒无人烟的丛林与沙漠,甚至包括大片战乱隐患地区”。
历时58天,陈静娴飞回克利夫兰,完成了壮举。短暂休整几天后,她回到上海,在那里,她是一家英国律所驻中国办事处的律师,主要负责跨国公司和国际投资的业务,每天朝九晚六,偶尔加班,她是非诉讼型律师,大部分时候,她穿着职业套装,坐在办公室里,和文件打交道。
她脱下西装,变身飞行员的故事,要从2011年讲起。那时她已经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在北京一家律所工作了4年。第一个职业迷茫期袭来了,法律工作有枯燥和繁琐的部分,职业的瓶颈难以突破,而一个真正的打击又在此时到来,从小带自己长大的外婆去世了。
“人活着这么几十年或者一百年,是不是应该要有什么追求?是不是就是这样每天上班下班,然后升个职,涨点工资,结婚生小孩,小孩养大,这样一辈子就完了?”是否要汇入这条庸庸碌碌的洪流,陈静娴陷入了迷茫。
她又翻起了儿时喜欢的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书。这个曾经写出《小王子》的作家,一生钟爱冒险和自由,他的另一重身份是为航空事业付出生命的飞行家。在描述飞行员生活的《风沙星辰》中,圣埃克苏佩里写道:“飞行是人类的工作之一,我们了解人的忧虑,我们接触的是风、星星、夜晚、沙漠以及海洋。我们与大自然的力量拼搏斗智。對我们来说,真理就在星群之间。”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陈静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学习飞行,“想经历他看见过的景色,想触碰他经历过的人生。”
她从来没有接触过飞行,家人也没有。飞行一直被视作专业人士的特权,或者富裕阶层的消遣。在国内,高昂的飞行培训费用令人望而却步。飞翔,作为人类最心底里的深切愿望之一,被大部分人深深隐藏和忘却。
而圣埃克苏佩里认为,人应当通过行动建立自己的本质。被他鼓舞的陈静娴是一个行事周详的行动派,她计划到美国念两年法律专业,为自己的职业获得提升空间,同时,她也做好了功课—在美国学习私人飞机驾驶,学费花销在1万美元上下,并不高昂,她打算借一笔钱完成飞行训练。
2012年,她到了美国,在纽约的福特汉姆法学院攻读法律硕士,同时利用空余的时间在纽约市郊的航空学校开始了飞行学习。
第一节课令人印象深刻,学习的是目视规则,要用自己的眼睛为飞机校准航向。教练告诉她:“你要看地平线,你不要看你身边的小房子、小树、小河之类的……如果你看了地平线—远方的一个目标点,以这个目标点来做一个方向的坐标,你就不会偏航;但如果你一旦分散注意力,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的话,你很容易就会偏离航向。”
她把读硕之外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飞行学习上。但学习飞行并不总是那么有趣,“当你出于很浪漫的想象去学习飞行的时候,你会发现飞行非常难,非常严格。”它像背记法条一般的枯燥琐碎,尤其是后来学习仪表规则时,不仅仅需要掌握一整套航空术语,还需要学习计算各种速率的换算。陈静娴甚至因此翻译和出版了一本《美国通用航空法》。
但一旦掌握了怎么飞,一些前所未有的体验就会发生。当她在跑道上把油门推满,让飞机加速时,她能真切地感受到空气的存在,“像水一样从你的机翼旁边开始掠过去了”,而随着速度的继续增加,足够起飞时,飞行员拉操纵杆,“你会感觉到空气变成固体,它托举着你,把你抬到天上去。”
她真切地体会到了“自由”,她学习的固定翼飞行高度不高—如果民航客机的飞行高度是十层楼的话,固定翼的一般是三层楼,“飞得低的话,你可以看到,树在慢慢地变颜色,地面上的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枯掉的树枝拉出一条一条的影子,你又看到雾气从山间一点一点地流出来。”电话那头,陈静娴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细致地向《人物》记者描述她看到的画面。在现实生活中,她叫做“陈静娴”或者“Saki”,而在飞行时,她称自己“少女陈”。
在纽约拿到私人飞行执照后,她又在纽约工作了两年。天气好的周末,她喜欢和朋友们一起,租辆飞机,北上波士顿,或者南下五月岬。在这样自由而惬意的短途飞行中,她喜欢玩点小把戏,比如:绕着雨云的边缘飞,“前面是在哗啦啦地下雨,你这边是完全干燥的,就好像一坨巨大的棉花糖”;或者,追着地上的火车玩儿;还有在夜晚领略曼哈顿岛,“你会看到曼哈顿几条大道上面的车流,以及霓虹灯,从空中看下去,就像一条光的河流一样……你会很感动于人类文明的美丽”。
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工作和偶有的消闲中度过,但是陈静娴没有忘记自己想要做环球飞行的梦想。这是一个耗时耗力耗钱的大工程,租飞机,找队友,协调整个航程的签证、落地、航油,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庞大工作量。
陈静娴很少对人提起自己的梦想,只是默默地去阿拉斯加学习了水上飞行,又去非洲体验了山地飞行。阿拉斯加是环球飞行的必经一站,陈静娴想提早准备,纽约的朋友不理解她为什么跑到阿拉斯加这么远去学飞行,陈静娴只好回答对方自己是想去旅游。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个巨大的梦想,我很长时间只能秘密地怀抱在心中,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起,我实在害怕最后实现不了,被人当做好高骛远的肤浅之徒。”
到了2016年,她和未婚夫一道回国工作,时间变得紧迫了起来。此时再不想法进行环球飞行,之后在中国进行的现实条件会更加艰难。做律师时养成的严谨和周密帮助了她,她把环球飞行作为一个项目运转起来,寻找飞机、寻找队友、寻找赞助,同时安排行程,进行文件调度、落地许可、海关审批等一系列案头工作。
她的赞助商后来因为商业计划的调整而临时退出,但这次航程还是势在必行地开始了。她办理了停薪留职的两个月假期,以“私心”作为标准安排行程,比如巴塞罗那,有她热爱的高迪和弗拉明戈;比如奈良,那里有和玄奘大有渊源的药师寺—陈静娴相信自己和玄奘有冥冥中的缘分,玄奘俗姓也是陈,他是在26岁那年开始西行,和自己去纽约的年纪一样。
旅行途中,她飞到了地中海科西嘉岛附近,那里正是圣埃克苏佩里消失的地点,1944年,44岁的圣埃克苏佩里起飞执行他的第八次空中侦察任务,再也没有归来。那天天气晴好,地中海的美透过舷窗一览无遗,“我当时想法就是,人生很宝贵,你要好好地珍惜,要好好地热爱和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律师和飞行员,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秩序与狂野,简明与壮丽,在陈静娴的生命中交相辉映。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哪一样。在度過了疯狂的两个月后,她回到中国,待在爱人身边,她也愿意享受平淡生活中的滋味。她常常在朋友圈发自己做菜的图,并把“学会某一个菜系的菜”和环球飞行放在一起比较,觉得它们一样神奇和壮阔,“我所唯一热爱的,乃是生命。”
小时候,她喜欢看超人系列电视剧《路易斯与克拉克》,“超人他也在拯救世界,一边他其实也是一个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的小记者,天天在挤着地铁跑来跑去的。某种程度上我也很受他这个形象的感召,我就觉得我是可以把它们合并在一起的。”
陈静娴出生在四川南部一个叫内江的小城,是典型的充满生命热情的四川人,她描述的童年美味昙花肉丸汤和飞行日记一样引人入胜,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用飞行在逃避、在反对庸常的生活,她觉得这就是鸳鸯火锅,清甜的白锅也好,爽辣的红锅也好,都好。她相信,庸常的生活同样值得一过,只是别忘了,“你可以有一个听上去很荒谬的梦想”,还可以实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