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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纪霖聊聊认同“小粉红”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一种吊诡的互补

2017-03-18刘磊

人物 2017年3期
关键词:家国知识分子主义

刘磊

当我们谈论“爱国”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这背后是一个关于“认同”的哲学命题,即“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理解和认识自己”。学者许纪霖在他的新书《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中系统研究了现代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认同”。

人物PORTRAIT = P

许纪霖 = X

P:何谓“认同”?它对个体的意义是什么?

X:所谓认同,指的是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理解和认识自己。通俗地说,认同就是门卫大爷问你的三个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儿去?不要以为晚清以后的中国现代化转型只有一个科学和民主的问题,其实认同的转型同样重要,这涉及现代中国人的心灵秩序。

P:你在书中讲,当近代中国从欧洲引入民族主义之后,中国人的胸怀从此狭隘了许多,文明也因此而萎缩,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天下气魄,矮化为一种小家子气—“那是西方的、这是中国的。”以前中国人的认同方式是怎样的?

X:现代中国人的认同,虽然经历了转型,但依然继承了传统中国人独有的形态,那就是家国天下。东林书院门口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很能反映这一点。在自我—家国—天下系列中,最重要的是两头:自我与天下。到了近代之后,“国家”异军突起,大家不再相信天命了,家族也消解了,个人最重要面对的,乃是国家,“冲破网罗”的个人,陷入了另一个新的网罗,那就是国家赋予其新的认同身份的国民。现在许多人,特别是小粉红,在回答“你是谁”的时候,只有一个答案:我是中国人。

P:这样的“认同”有怎样的问题?

X:问题在于,难道“我是中国人”的身份真的能穷尽我们的所有认同吗?我在书中其实想告诉大家,传统中国人的认同,除了“国”之外,还有“家”与“天下”。所谓的“家”,还指的是与你的血缘相关的“家族”、决定你气质的“地方”以及特定的宗教或文化风俗。更重要的,乃是有“天下”,一套普遍主义的价值,天下价值高于国家的价值。

“五四”是中国的启蒙时刻,但“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与今天的中国人不一样,在认同方式上恰恰是很“传统”的,他们对“家”与“国”都不以为然。“五四”运动的总指挥傅斯年讲过一段很有名的话:“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成一个‘真我。”在“五四”知识分子看来,家族与国家竟然都是虚幻之物,只有个人和世界才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观念,所以“五四”爱国运动,是一场具有世界主义背景的爱国运动。比如,“五四”青年上街抗议巴黎和会,提出的理由不仅因为巴黎和会侵犯了中国的国家利益,更重要的是其违背了世界普遍的公理。“五四”知识分子懂得如何用世界听得懂的普遍语言争取自己的国家权益。

P:你怎么看傅斯年们的这种将“家”、“国”都视作虚幻之物的思想?

X:我在书中通过历史的叙述,乃是要告诉大家,在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传统当中,有一种健康的家国天下情怀。固然,有些人内心中无祖国,是世界公民,但在我看来,最好的世界公民,乃是有家国的。赫尔德说:“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情感。”世界精神不是抽象的,其普遍性存在于特殊的民族形态当中,因而也显现出人类精神的丰富多彩。爱自己、爱家、爱国与爱世界并不矛盾,它们构成了我们情感世界中认同的不同层次,而且相互耦合、关联。爱国首先要从爱家人、爱邻居、爱家乡开始,而对国家的认同又不是没有条件的,要符合人类普遍的精神价值。我最欣赏的是具有世界主义情怀的爱国主义,或者是具有家国情怀的世界主义。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当中,家国天下情怀无法了断,它们是一体的,不能撕裂了各取所需。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相信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有着家国天下情怀的社群主义者。

P: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和看待“小粉红”这样的公众意识?

X:有两种不同的爱国主义,一种是国家至上的爱国主义,另一种是具有人类意识的爱国主义。争取最大的国家利益,要学会用全球普适的文明话语作为自我辩护的理由。如今在中国的年轻人之中,有两个看起来似乎是相反的精神现象:一个是前述的小粉红,国家就是一切,国家,代表着无条件的好,没有了国家,你什么都不是。另一个现象,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不相信任何價值,不认同任何权威,个人就是一切,个人至高无上,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

这两种极端,看起来相互冲突,但在现代生活当中,却有一种吊诡的互补,甚至是精神的共存:不少“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价值上的虚无主义,但认同的问题最终总是要得到答案,特别是到了国外之后,需要一种情感的皈依,到了最后,都倒向了国家,将国家作为自己唯一的认同归属。但这种爱国又是未经反思的,有时候又往往是以对抗“他者”为唯一的真实内容,是一种鲁迅批评过的盲目的、狂妄的“群体的自大”。极端的利己主义,最容易滑向粗鄙的、空洞的爱国主义。

P:你提出了“新天下主义”,它对当下中国的意义是什么?

X:我的新天下主义有特定的问题意识,针对的是特定的问题。

其一是东亚世界日趋高涨的民族国家至上意识。民族主义本身是合理的,但它是特殊主义的,一旦缺乏与世界文明的平衡,各种民族主义会发生冲突。新天下主义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的主流传统不是特殊主义,正是一种普适的文明。为什么说“新”天下主义呢?因为传统天下主义有华夏中心主义和等级化的朝贡体系,中心化和等级化已经不适合民族平等和国家独立的当今世界,所以需要同时“超克”传统天下主义和民族主义。

中国太大了,不同民族、区域之间的地理、历史和文化传统千差万别,很难用同一个模式去治理。新天下主义不仅是一套普遍的价值,而且有其制度肉身,这就是帝国。这里说的帝国,其特征是内部的多样性、丰富性:多元民族、多元宗教、多元治理。秦汉之后虽然中国是普遍的郡县制,但对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又通过分封、羁縻、土司等多种灵活的地方制度实行治理。最成功的治理典范是清朝,将过去经常发生对抗的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统一在比今日更大的帝国版图之中。这也是新天下主义的历史实践为我们今天的地方治理留下的传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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