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政治文化的裂痕与政党格局的碎片化趋势
2017-03-18黄萌萌
黄萌萌
至2017年1月,德国由联盟党和社民党组成的大联合政府的支持率较2013年德国大选时的降幅已经超过10%。选票大多流失至了快速崛起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选择党阵营。1990年两德统一后,在经济发展差异与欧盟多重危机的影响下,德国新、老联邦州之间本就存在的政治文化裂痕愈发凸显,特别是2015年开始的难民危机加重了“德国式”恐惧,这导致德国社会各界对于建制派政党的认知出现变化,政党格局逐渐呈现碎片化趋势。这种碎片化趋势不仅体现在建制派政党与右翼民粹势力之间的博弈,同时也体现在建制派政党之争,这为2017年9月的德国大选增添了不确定因素。
遭受冲击的德国政治文化:裂痕加深
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德国联邦政府最初实行了开放性的难民政策,多数德国民众对于难民曾抱以欢迎态度。然而2016年,德国遭受了难民危机等带来的一系列不确定因素的困扰:1月,科隆发生大规模性侵案,至今阴影犹在;7月中下旬,又接连发生恐怖袭击事件,不仅慕尼黑与维尔茨堡等城市沦为恐怖分子的袭击目标,就连宁静的德国小镇安斯巴赫、罗伊特林根也成恐怖主义的“新灾区”;12月,柏林圣诞集市恐怖袭击举国震惊。这些恶性袭击案的凶手均有穆斯林移民或难民背景,民众对于恐袭的担忧日趋严重。
成立于2013年的德国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选择党借助欧债危机、难民危机与恐怖袭击等话题扩大民众对主流政党的不满,吸引“抗议选民”,在2016年重新崛起。如今,德国社会上弥漫着一种矛盾情绪,一方面是部分德国民众对于难民的怀疑情绪与日俱增,担忧德国再次遭受恐怖袭击,从而转投选择党阵营,主张限制难民人数,甚至要求停止接收难民,加强安全防范措施并延续边界管控;另一方面,二战后联邦德国历经政治教育与社会运动开启的历史反思令德国人对于带有排外情绪和国家保守主义色彩的选择党的恐惧超过对于难民潮的恐惧。而德国的社会分裂正是社会心理与政治认同分裂的反映。这也对德国政治生态造成冲击,导致了德国政党格局的碎片化。
“政治文化”即指社会各界对其国内政治体系、政治角色和政党的认知、情感取向与评价。纵观德国历史,二战前的德国并不具备统一的、“民主的”、一脉相承的政治文化,这与其国家长期分裂、诸侯国林立的历史状态密不可分。德国传统政治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带有军国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保守主义与种族主义等特征。探寻德国选择党基本主张可知,它并非要另立德国政治文化,而是难民危机与恐怖袭击等事件激活了德国传统政治文化中的某些消极因素。
德国政党格局碎片化的另一个原因是两德统一后新、老联邦州之间仍存在的政治文化裂痕。东德在苏联社会主义体制下建立,民众更加关注“平等”与“稳定”,缺乏对于二战进行“历史反思”的公民运动经历。新联邦州民众的排外情绪较老联邦州民众更为强烈。而 “人道主义”与“反对排外”是老联邦州的政治文化标签,社会各界均不愿僭越“政治正确”,背上种族主义或者反人道主义的罪名。
德国新、老联邦州的经济差异更加剧了这种裂痕。两德统一后,原东德传统的产业结构与职业资格被全盘否定。统一后到21世纪初,新联邦州失业率上升、劳动力流失严重,平均工资、基础设施与经济发展水平均低于老联邦州。东部民众对其经济状况与社会不平等现象抱怨尤甚。在新联邦州,接收难民人数的比例少于总难民人数的5%,但民众对于难民的排斥情绪却更为强烈,40%的东部民众认为难民来德是为了享受德国的社会福利,而该数据在西部联邦州为30%。右翼民粹主义与极右翼势力更容易在新联邦州获取支持。选择党在东部的萨安州、萨克森州与图灵根州的支持率均超过20%。德国东部的选择党也呈现出更多的极右翼思想特征,并与极右翼势力保持联系,这与德国西部的选择党有所区别。
德国选择党:给组阁谈判增添障碍但自身无力主政
二战后联邦德国社会各界形成了以民主与宪法为依托的新型政治文化与公民社会,抵制极右翼与新纳粹思想并反对排外主义。两德统一后,西德时期的政治文化得以延续,这也使得德国右翼民粹政党——选择党虽然借助欧盟危机等话题获得选票,但其支持率却远不及美国与欧洲其他国家民粹政党。
从政策上看,选择党的国家主义思想促使其视安全为最高国家目标;渲染穆斯林难民对于国家安全的威胁;倡导民族国家主权,反对将国家主权让渡至超国家机构——欧盟;认为代议制民主导致“腐败的政治精英”忽视民意,批评欧盟“民主赤字”,要求实行“直接民主”。在民族主义方面,選择党强调遵循“德国主导文化”与德国人“身份认同”,明确“我者”与“他者”的区别;反对德国建制派政党所倡导的“多元文化”与“欢迎文化”,认为难民与移民正威胁着德国主流文化,特别是较难融入西方社会的中东穆斯林群体。
尽管选择党斩获选票,但其发展瓶颈较之欧洲其他国家的右翼民粹政党更为突出。从政党格局来看,大联合政府的支持率下降,反对党支持率上升,但选择党仍处在孤立状态。选择党在2017年进入联邦议会指日可待,但其他政党均拒绝与其组阁,这意味着即使选择党进入联邦议会,其执政可能性仍然很低。可见,大部分德国人对于和极右翼势力保持暧昧关系的选择党的担忧超过对难民的恐惧,不愿看到德国排外势力与种族主义势力在选择党的影响下蔓延。2016年12月柏林圣诞集市恐袭事件并未成为民意逆转的风向标:2017年1月的民调显示,73%的民众认为德国较为安全,57%的民众认为德国有能力抵制恐怖袭击,暴恐袭击尚未造成全面的社会恐慌。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大多德国民众愿意救助遭受战乱之苦的难民,但过半的德国民众认为难民的到来将为德国带来劣势,担忧穆斯林文化将对德国社会产生过大影响。德国建制派政党面对危机措手不及,部分民众对自身的经济状况、民主权利以及安全状况表示不满,批评建制派政党无法代表他们的利益诉求。德国选择党作为“话题性”政党,利用民众的恐慌心理,通过抗议游行与演讲等手段,获取选票进入州议会。柏林圣诞集市恐袭后,选择党的支持率较2016年11月略有增长。可以说,德国大选之前,如若恐怖袭击再次发生,选择党将赢得更高的支持率,进一步分化德国政党格局,为组阁谈判增添障碍。
默克尔能否连任:仍有较大不确定性
目前,难民危机与国内安全是德国民众最为关心的问题,联盟党内部就难民问题争论不休,由联盟党和社民党组成的大联合政府的权力博弈也已经开始。一方面,默克尔不断遭受党内质疑,她领导下的基民盟的姊妹党——基社盟在难民政策上与默克尔分歧较大。基社盟虽然在大选前展示团结,支持默克尔成为总理候选人,但是在难民政策上姊妹党间仍未达成一致。诞生于公民运动的绿党出于人道主义政治主张反而更加支持默克尔的难民政策。
另一方面,社民党及时换将,欧洲议会前议长马丁·舒尔茨2017年初被推选为该党联邦总理候选人。一直活跃在欧盟政治圈的舒尔茨颇受德国人民欢迎,社民党支持率由2017年1月底的22%提升至2月初的28%,而同期联盟党的支持率则由37%下降至34%。2017年2月初的民调显示,如若直选,50%的民众将投票给舒尔茨,其支持率在提名后一周内攀升了九个百分点,而默克尔的直选支持率仅为34%,下降七个百分点。舒尔茨的民众支持率短期内迅速超过默克尔。究其原因,其一,舒尔茨的个人魅力与领导力。德国民众认为舒尔茨比默克尔更加可靠与亲民。他曾在“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与《综合经济与贸易协定》(CETA)谈判中倾听抗议民众的情愿,并与之进行对话与沟通。其二,舒尔茨在2012至2016年间担任两届欧洲议会议长,是欧洲一体化的坚定支持者,在欧洲各国人脉深厚,明确表达欧盟政治立场与价值观。他曾强烈谴责波兰和匈牙利的“民主倒退”,在访问以色列时,批评加沙地带巴勒斯坦人民恶劣的生活条件。可以说,舒尔茨是德国主流政治文化的代表人物,德国民众对于舒尔茨在危机中寻求出路、缓解民众恐惧的能力寄予厚望,这也是对于默克尔“审美疲劳”的一种体现。舒尔茨的到来不仅为德国建制派政党打上一针强心剂,同时也成为了反抗疑欧派与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一面大旗。2017年2月初,德国选择党支持率的下降幅度超过3%。舒尔茨为社民党低迷的支持率带来逆转希望,同时也使默克尔寻求第四个总理任期陡增变数。
在欧洲民粹势力上升与世界逆全球化潮流下,德国建制派领导人掌握政局被欧洲精英寄予厚望。然而,德国政治文化的裂痕助长了政党格局的碎片化趋势,德国建制派政党需要面对右翼民粹势力上升的威胁。与此同时,联盟党与社民党的总理之争花落谁家,可否再次组成大联合政府延续德国的欧洲政策、领导欧洲走出困境、在难民危机中寻得出路,仍存在着一定变数。目前,德国各政党的竞选纲领仍未出台,德国民众更为关注总理候选人的危机解决方案与政党的竞选纲领,各政党的支持率仍在较大的摇摆中。
总体而言,受德国主流政治文化熏陶的德国民众对于建制派政党的支持仍遥遥领先。据近期民调显示,2017年初联盟党的支持率为34%~37%,社民党为20%~28%,左翼党与绿党的支持率均为8%~10%,自民党则在5%左右的议会门槛徘徊,选择党支持率维持在12%~15%之间。德国民众钟意的新政府政党格局排名为:联盟党与社民党组成的大联合政府(43%),联盟党与绿党组成的黑绿联盟(36%),社民党、绿党和左翼党组成的红红绿联盟(33%)。首先,民众对大联合政府继续执政的期待最高。从领导人安排来看,联盟党与社民党已就推选施泰因迈爾为下任德国总统达成一致,社民党主席加布里尔转任德国外长,社民党已成功占据联邦总统与外长职务,而联盟党能否在9月大选之期继续领先于社民党从而使默克尔连任总理具有不确定性。大联合政府中的社民党在联合执政中一直疲惫不堪,逐渐失去了自身特色与身份认同。2017年大选后如果再次延续大联合政府格局,社民党必将通过人事改组与完善纲领扩大影响力。其次,由联盟党与绿党联合执政虽未曾出现在联邦层面,但是在巴登符腾堡州与黑森州已有先例。在难民危机中,绿党反而是默克尔难民政策的支持者,而且相对于左翼党,绿党对于政府提高军事投入并非完全反对。最后,由社民党、绿党和左翼党组成红红绿联合政府,在社民党内部有很多人对此持有保留态度,而且左翼人士对于舒尔茨的批评也不在少数。社民党与左翼党的主要矛盾在于左翼党具有东德背景,而且左翼党党团副主席瓦根克内希特对于德国海外军事行动持有极端谨慎的态度,批评北约对抗俄罗斯的立场。如果左翼内部对于德国在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以及北约中承担更多国际责任的意愿无法达成妥协,那么一个中左翼的三党联盟将步履维艰。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