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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摇摆 (组章)

2017-03-17衣水

创作与评论 2016年23期
关键词:土墙狗尾草豆荚

衣水

一棵柳树

一棵树,是一棵柳树,安静地长在河岸,往往会引起我的嫉妒。我会把俗世的爱刻在它身上,也会把世俗的恨刻在它身上。累累岁月,一棵柳树抖一抖身子,把我刻下的爱与恨都抖落了,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棵干净的柳树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梦境之中,散发着时光淡淡的清香,在河岸的风中不停地摇摆。

这让我自愧不如一棵柳树,这让我千方百计地想长成一棵柳树。

我以为,一棵柳树婀娜多姿的摇摆,是一种植物款步而行的泰然成熟,是一种植物豁达开朗的自我陶醉。在我梦境之中,河水澹澹,都倾洒在这一棵柳树的魅影里。

有时候我站在河岸,静静地眺望柳树荫荫,我感觉我就是一棵正在长高的小柳树。我张开的双臂像枝干,随风势前俯后仰,随心所欲而左摇右摆。我愿意被挟制在风里,感觉嚯嚯流逝的时光。时光就像河水,从上游而来,又潺潺而去,不经意间打着旋儿,说几句风凉话,我还来不及恼怒,它已经哗啦啦地走远了。

这时候,微风从流水上游如约而来,像一个巨大潮湿的吻,把我藏在了温润里。风也是一只柔软的大手,抚摸所到之处,腰肢都柔软了,枝干都绿了,叶子都长了出来,这让我认识到成长的抚摸是多么重要。当我突然觉醒,一簇簇拥挤在每一枝干上的清香,会扑面而来。我感觉这是返青的柳树,在唤醒我,也在唤醒它沉睡的自己。

在梦境之中,我每每走过这样一棵柳树,我都羡慕地拍拍它。若是春天,我会采撷一片柳叶含在嘴里,吹着呜呜咽咽的口哨,让柳叶的清香弥漫在我成长的声音里;若是冬天,我会像鸟儿一样从柳树上折一段干枯的细枝衔在嘴里,咀嚼着凝固的时光,让柳树的记忆复苏在我的心底儿。

在梦境之中,我是一棵细腰柳树,风的亲吻和抚摸,让我感觉有一种生长的力量在体内缓缓涌动。这是三月,温热的风仿佛都钻进了我身体,从一瓣叶芽里,像电流一样奔跑到枝干上,奔跑到四通八达的根系上。它们呼吸着泥土,呼吸着从根系里流过的河水和光阴,又一路汩汩地逆流而上。它们是崭新的风,又回到了我的枝干,我的叶芽。它们在我的叶脉里不停地歌唱和舞蹈,招引来更多的风。我在风中不断地摇摆,我在摇摆中长高,顶着一簇嫩红的新芽,我要长成一棵快乐的柳树。

像柳树一样接受风中摇摆,摇摆是春天的谜语。风过耳际是春天在给我倾诉私密的情话;鸟落枝头是让我心灵的花朵怒放给春天。可是梦境之中,一棵柳树,开不出绚丽的花朵,只把漫天白花花的柳絮献给春天;一棵柳树甘居贫瘠的河岸,自己长成一个弯曲,只想跨步河水之上,一辈子顾影自怜。

一年四季走过洁净的哗哗声,繁荣兴衰都在落花流水里,都镶在我的皮肤上,都嵌在我的年轮里。一棵柳树驾驭不了人间的爱与恨,只能明哲保身藏在流水里;一河忧伤让世人吟咏了多少个世纪,到头来只有一棵弯腰柳是它的知音。

一根狗尾草

一根狗尾草站在土墙上,频频点首,任风飘摇。我以为是早些年扎根墙角的月光,开了花朵在向我微笑。我欢喜地看着它,仿佛是我站在了土墙上,在向过往的风不停地挥手。在梦境之中,这样一朵狗尾花,总是毛茸茸地高举着我的月光洒满童年的夜晚。

在梦境之中,我时常会回到一堵低矮的土墙前,沿着土墙根儿的外侧信步而走,狗尾草都在脚下摇头晃脑地欢迎着我。墙内呢,围着的是旧时的庭院,我还住在那里时,墙根下就是狗尾草的乐园。墙内和墙外的狗尾草,常常隔墙而望,又相互打着招呼。我知道它们都想爬到土墙上,站在风中的制高点,随风而舞,顺风而呼,梦想着在月光中袅袅娜娜。可是土墙刚夯实的时候,墙面坚硬而干燥,又被青瓦盖得死死的,没有哪怕一根狗尾草能爬得上来,也没有哪怕一粒狗尾籽能生根发芽。

可是月光却婆婆娑娑爬上了土墙,在土墙上生了根发了芽;它们的根系在土墙上走向四面八方,这使得土墙在月夜里更加敞亮。我时常在这样的夜晚,骑在土墙的豁口处,跟邻居小孩喊话。之前拔掉的那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早插在头发里长到月光上了。这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根长在土墙上的狗尾草。直到喊够了,我和邻居小孩都不再吱声,我们各自骑在自家的土墙上,开始在风里飘摇。一开始是头上的狗尾草胡乱飘摇,月光会从狗尾草的毛茸茸的花朵里,溢满嚯嚯生长的身体。我和邻居小孩开始在狗尾草的节奏里,前仰后合,左摇右摆。直到我们是两根狗尾草,两个脑袋就是两朵毛茸茸的大花朵,开始在自由里摇摆,接听风中暗语,接受月光流洗。这一时刻,我在月光里扎出了四通八达的根系,仿佛我也是月光了。

一根狗尾草摇摆在风里,我知道它一直想爬上土墙,是想摇摆在时光流逝之中。七岁时我上村小学的第一天,就看见校园里满墙根兒都是狗尾草。当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一个学校有多少根儿狗尾草就会有都少个学生,而这么多狗尾草中哪一个又是我呢?直到在一段土墙上,有几根开着青色大花朵的狗尾草,我就毫不犹豫摘下来一朵,插在了头发里。以后的日子,我常常来这里玩儿,轻轻地给墙上的狗尾草吹上一口气。我把狗尾草当作自己,把学到的第一个汉语拼音悄悄说给它听。以后的日子里,狗尾草开得更热烈了,它们把花朵又长高了一寸。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素雅的花朵,没有大红大紫,也没有蜂恋蝶舞。它只在微风里颔首微笑,也只在微风中摇摆出婀娜多姿的舞蹈。一棵多么平凡而睿智的纤纤细草仿佛告诉我,我说给它的第一个汉语拼音就是我自己盛开的一个花朵。我感觉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众多狗尾草一起,开始学会了随风摇摆。

旧时的庭院早已不在,而我只能在月光下踽踽独行。那些早年的月光已经扎根在旧墙的土坯上,我能听见月光攀沿到狗尾草的大花朵上悄悄密语。狗尾草在摇摆着,多年以来我也在摇摆着,月光嵌入了我们生活的姿态里。

摇摆是狗尾草生活的一种方式,也是我认识这个世界的路径。我经常会在梦境之中爬上土墙,把自己摇摆进远去的时光里。从学到的第一个汉语拼音里,我感觉到自己是一朵狗尾花,我学会了像狗尾草一样摇摆在风里,我相信一根狗尾草一定能爬到土墙上,开始它一生最荣耀的摇摆,也是它一生最绚丽的舞蹈。

一株水稻

一株稻,或一亩稻,金灿灿地摇摆风中。它们都勾低了穗头,沉甸甸地冲着田亩憨笑。那笑声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粒一粒掉在坚硬的玻璃上。我路过自家这一片稻田,总想下到田地里抚摸它们摇曳不定的稻穗儿,想数一数一株稻穗上有多少颗饱满的谷粒。

这是一个梦境,它在提醒着我接近谷粒,接近我们口中的粮食,接近一株稻的成长。

这也不是一个梦境,多年前我跟随父亲下过稻田,春季插过秧,秋季割过稻。在我生活的Z城里,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稻子的脾性了。

这是一片青葱的稻子,被秋天金灿灿的风狠劲儿吹上半个月,谷穗就会在你的不经意间,嚯的一声,像听懂了口令似的,全都金黄金黄了。

粒粒饱满,父亲骄傲地说,赛过黄金喽。

父亲背着双手,迎着夕阳漫步在田界上。田界是两家稻田的分界线,宽窄像一堵低矮的墙,刚能放下两只脚。

这是父亲从别的庄稼地专门赶过来看护稻子的情景。

父亲在低矮的田界上慢慢摇晃,或是重心不稳而摇摆不定,或是沉浸在金风送爽和不由自主的摇曳之中。我站在田头的高埂子上,看到父亲有几次都歪进了稻田。父亲干脆走进稻田,抚摸着摇摆在风中的谷穗儿。

父亲的脸沾染了稻子的金黄,就连皱纹里也沾满了喜悦。金灿灿的风也是喜悦的,所有稻穗儿似千军万马都在它的指挥下,都在嗔爱的呵护之中。稻穗儿是它调皮的孩子,在它的怀里忽儿藏在左腋下,忽儿又藏在右腋下,逗得这金灿灿的风都哈哈大笑了。

正是这笑声响遏行云,裹紧了谷粒一颗颗成熟的心。它们在收割中摇摆,它们在摇摆中收获。它们勾下饱满、诚实的头,正聆听着由远而近的镰刀的声音。

我在梦境之中,时常从超市的一粒雪白饱满的大米里,逃逸到一颗稻粒,逃逸到一株稻子,逃逸到自家的那一片稻田里。

我曾经想象自己是一株稻子,在父亲歪进稻田抚摸着我这么一穗儿稻子,而啧啧赞叹,我是多么地骄傲和兴奋。可是我能长成一穗儿父亲满意的稻子吗?我当时站在田头的高埂子上,鼓足了猛劲儿,祈望长得颗粒饱满,而不是秕谷粒粒。

一株实诚的稻子摇摆得优雅,这源于它成长的自信。在梦境之中,一株秧苗就像葱绿如我的当年,被插在春天的时光里。我喜欢这些青葱的小苗,更喜欢跟在父亲的身后,把它们一株株插在平整的水田里。稀软的泥土,没足的水面,面前一片稀疏的绿色,是我后退着插满的秧苗。

这时候,我感覺自己也是一株秧苗,我把自己也插在了水田里。我仿佛在水田里沐浴了春风,飘摇在季节里,摇摆成一株成熟的水稻。

摇摆是一种成熟的仪式,在我梦境之中,我在期待着长成一株颗粒饱满的稻子。

在父亲的注目里,一株秧苗的摇摆是我对未来的自信。金灿灿的风已经染黄了稻田,我的摇摆在沉甸甸的爆响中,像父亲期望的一样,忠诚而饱满。

一粒大豆

一粒豆从豆荚里蹦出来的那一刻,是一声胀裂的脆响,它感觉整个世界都静默了。我只看见滚圆滚圆的豆粒,金灿灿地射向它的未来,抛出一个不安的弧度,就消失在开始热闹的豆田里。

一粒豆,脱出罩衣,鼓足蛮劲儿,满是新鲜地望着深秋的阳光,深情款款;憋了一个夏天的豆粒,终于忍不住鼓胀的心,它让自己深陷在自己的爆炸声里。

一粒豆不断地从豆荚里蹦出来,然后砰的一声,会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试图回到梦中研究一粒豆的炸裂,却是再也不能深入一层。每每“砰”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一片沉寂,我只能在响声和沉寂之间惊醒。

不过多年前,在自家的豆田里,我见到过这样的豆荚。

这是一个自然成熟的豆荚,它长在豆棵的最上端,又在主干上,过早吸足了水分和阳光,便率先向世人敞开了胸怀。一粒豆,两粒豆,从它的两个包荚里蹿到地上,满怀喜悦地抗拒了自己的命运。它们不会被农人收割了,也不会被农人再捡拾到豆缸里。在一切还来得及挽救之前,它已经在湿润的泥土里,吸足了夜晚的露水和白天的阳光,它发芽儿了。

细看这两片嫩嫩的芽叶,一天一个样子,越长越大,颜色也浓郁青翠,它们越来越像两只闪烁不定的大眼睛,藏满了它的不屈服的志气。它要赶在大收割之前,再次开花、结果和成熟。它在炙热的成长里紧张攀援着,我很羡慕这样一棵豆苗,它是在经验着诸多不容易的另一个人生。

这样一棵豆苗,或者两棵豆苗,从参天豆棵的缝隙里捡拾了一些支离破碎的阳光,憋足萌动的劲儿,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它在等待夜晚的到来。在我梦境里,豆苗们一天长高一大截儿,仿佛它们只是在夜晚偷偷地生长似的。我知道,是夜晚的舒适凉爽,让它静下心来;是夜晚的月光金黄,濡染着它的少年理想;是夜晚的金风玉露,让它摇曳在成长的快感和憧憬之中。

这样一棵豆苗,不断地在我的梦境之中长高,也在它自己的梦境之中长高。现在,它已经同参天豆棵一样高了。它可以沐浴头顶上一整块的阳光,也可以在风中左右摇摆。它开始感觉到摇摆是一种成长的舞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身子是它的姿势,也是它成长的刻度。它把身子摇摆成一种前进的誓言,向着月光,向着后半夜的露水,它的眼眸里闪亮着两粒奇异的火花。

它从自己的梦中醒来,我看见它的疲惫和紧张。它已经长出了无数个豆荚,这是后半夜的月亮,照亮了它的来之不易的收获。露水洇湿了夜晚的豆荚,仿佛如梦初醒,它们要在兔儿丝的死缠烂打和一路骚扰中,开始唱着火辣的情歌,鼓胀饱满的胸,那里面储满的是它们甜蜜的爱情。

可是它们还没有成熟,却已到收获的季节。农人只好把它们留在豆地里,留给深秋更凌厉的风。可是在我梦境之中,让一些鸟雀飞来,啄走了在风中摇摆的豆荚,飞过树林落到远处的山坳里。它挺着鼓起的胸膛,把自己深深埋进另一个抗争的梦。

一个清脆的炸裂,一粒豆从豆荚里蹦了出来。

我从一粒豆的梦境里走出来,看见自家的一片豆田长势喜人。此时此刻,秋风正紧,豆棵上一个个豆荚欲张开毛茸茸的嘴,似乎在吹响一杆横笛,整个豆田哔哔啵啵,悠悠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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