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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

2017-03-17秋烨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2期

风夹着雨星儿,吹在我的脸上,穿透我身上的衣服,冻得我浑身直打哆嗦。尽管我也知道,家乡的气候仍有些冷,临行前妻子也逼着我添加了衣服,可却没想到还这样的冷!也许是这突然间,我还不能适应家乡的气候。因为三十年来,这是我在清明时节,双脚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在我国的西南大地,此时早已绿草如茵、山花烂漫,满眼尽是盎然的春色。可故乡的时光,却仿佛还沉睡在冬天里,田野山峦依然是光秃秃的,感觉不到一丝一缕春的气息。在我的印象中,故乡的春季虽然多旱少雨,但清明这天下雨的时候却比较多,甚至还飘过雪花儿。难道说,这是先人们的灵魂驾着云雨,也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回到故乡,来与亲人相会和接受祭祀?

在我的记忆里,“清明”这天的天一亮,家家户户的男丁几乎是倾巢出动,都要去坟上给先人的坟头填土和烧纸——即便是还不會走的男孩子,大人抱着或背着的也都要去。那情景,真可以说是人山人海,香火遍野。可眼前,空旷的田野里,上坟的人却为什么稀稀拉拉的没几个?我不解地问弟弟,弟弟告诉我说,这些年,青壮年人大多都外出打工了,谁也不会专门为了清明(节)上坟,又花钱又耽误工地跑回来一趟。你大侄子要不是因为你回来了,下午他也不会从唐山赶回来的。一些老人和出不去(打工)的,到坟上给先人的坟头填填土、烧烧纸,也就算这么回事儿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眼下的小人们,有的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啥事儿也不管不问的,为了医药费和生活费啥的,有的还和老人吵吵闹闹地生气。活着不孝,死后给添坟烧纸的又顶啥用?以前吧,人们还都信点儿迷信,什么坟的风水好啊、坟头填得高啥的,能保佑子孙后代升官发财。眼下谁还信那一套?眼下的小人们,就信一个“钱”字,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

弟弟的说法,令我很是不解。

为了广大民众在清明节祭祖的方便,党和政府都把这一民族节日列入了国家的法定节假日。虽然因为路途遥远和工作的原因,在每年的清明节我不能回来,但我也总是一大早就起床,带着儿子爬上我们厂子后面的高山顶上,点燃冥币和香烛,朝着故乡的方向鞠躬遥拜;同时,嘴里也默默地念叨着,因山高路远和工作繁忙,只有在此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各位先祖们“寄”些钱回去,祝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得富足,舒心!可谁想到,乡亲们守在家门口,却为了省几块钱而逐渐淡漠了这一民族传统节日。

“大叔回来了?”

“大伯啥时候回来的?”

“大爷爷回来了……”

自和弟弟一出家门,无论是走在大街上还是在村外的路上,就有不少的“陌生人”和我打招呼。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耳听着这一声声亲切呼唤,我真的很尴尬。因为突然间,我根本想不起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即便是看着有些眼熟,也是“安不上位”来。

我毕竟离开故乡已三十年了,即使在我离乡那年出生的男孩子,现在也是三十多岁了,都成了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每当我对着他们发愣时,只要弟弟或他们一说出他们父辈的名字,我才恍然明白他们是谁家的后人。三十年来,我身处西南大地,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在出差的途中,只要听到操北方口音的人,都追上前去搭讪几句,从心里感到无比的亲切!尤其听到操“唐山口音”的,那激动的心情,简直就像碰到了家里的亲人!可笑的是,我今天面对着真正的父老乡亲,耳听着这亲切的乡音,却是对面相逢不相识。面对着这一张张亲切而年轻的面孔,也是我自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特别是看着田野上那片片坟地,缕缕伤感随着阵阵冷风,更是无情地袭上我的心头——无论是王家坟还是李家坟,其面积比我记忆里的都大了很多,坟头也增添了不少。那每个坟头下面,都安息着我的一个父老乡亲,也埋藏着无数充满苦辣酸甜的人生故事。随着目光的飘移,多少鲜活的面孔在我的眼前闪现,多少如烟的往事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我心里由衷地感叹着——真是人生苦短!

我家的祖坟,在村子东北方向的土山下,离村大约一里多地。我和弟弟虽然起得很早,但因为不断地停下来和乡亲们打招呼,到了坟地还是晚了些。此刻,在我家的祖坟上已有几个老人,他们拿着铁锹给坟头填土或蹲在坟头旁烧纸。

几位老叔叔和老哥哥们远远地认出我后,便纷纷扔下手中的铁锹,叫着我的乳名,兴冲冲地迎了上来。面对着一张张苍老而慈祥的面孔,面对着他们脸上火一样炽烈的亲情,我嗓子里顿时像卡了一颗酸梨核,激动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在眼里盘旋已久的泪水,终于如泉水般滚滚而下!

上完坟,我和几位老人离开了坟地。一出坟地,我就吩咐弟弟,要他去镇上多买些菜,让这些老叔叔和老哥哥们都带上老婶子和老嫂子,中午去家里吃饭。这么多年了,因为我很少回来,他们几乎没端过我的饭碗!

我们边聊着天,边慢悠悠地往回走着。聊了一阵家常之后,我望着前面的村子很是感慨地说,我才四五年没回来过了,没想到家乡的变化这样大:家家户户的房子,翻盖得越来越漂亮了;村里的大街小巷,也都打上了水泥路面,安上了路灯;不少人家的门前,还停上了小汽车。城乡差别在逐渐缩小,庄稼人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可没想到的是,我这几句话却招来他们一声声叹息,脸上的表情似乎比在坟地还凝重。我狐疑地望着他们,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一位老哥哥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你这话是不错。就拿出去搞建筑来说,挣得多的,一天都能挣上三四百块钱。可这话又说回来了,眼下除了庄稼人的东西不值钱外,啥东西不在一个劲儿地涨价?几年前,翻盖四间房子五六万也就够了,可眼下你没个十二三万根本就下不来;前些年娶个媳妇,一般也就是三五万块钱,这会儿你没个十万八万的,那才是‘做梦娶媳妇呢!钱挣得是多了,可钱也忒毛(贬值)了!”

“没错!”一个老叔叔接住话茬儿,颤颤巍巍地说:“像去年,我连包别人的那三亩地,一共种了八亩地的花生。除去花生种、农药和化肥等本钱,忙活一年总共才落下两千多块钱;年底卖那两头肥猪,除去买小猪崽儿和喂粮食的本钱,挣了还不到一千五。全年的进项,一共就这四千来块钱。除了水电费和亲友间红白喜事的花项,我们老公母俩平常就是熬个白菜,真是连咸盐粒儿都得数着放。有个头疼脑热的,那更是能挺就挺,连先生(村医)都不舍得找……”

“你就知足吧!这两年,要不是又实行了当年那会儿的合作医疗,咱小老百姓真要是得了个急症,一时半会儿地凑不齐押金,还不就等着上‘西天?”

“唉,庄稼人,就凑合着活吧!像我们爱民他们爷俩,自去年建筑活儿一少,一直在家待着呢。挣不着钱,房子翻盖不了,儿子去哪儿说媳妇(订婚)?就是说上了媳妇儿,他不把一大堆‘票子摆在那儿,要想把媳妇娶进家来,还不是做梦娶媳妇儿?眼下这小姑娘们找婆家,房子、冰箱、彩电、洗衣机还有那‘电脑袋……一个个的都是比着要,真都成了‘千金小姐!”

“以前,要是生个第二胎,躲计划生育的就像‘跑反(逃日本鬼子的扫荡)似的。可前些日子,人家管计划生育的把二胎指标都送到我们秋生家的炕头上,我们秋生媳妇儿愣是不要,说养不起。他们两口子追集卖了几年的衣服,是真没钱啊?他们的钱,是想去镇上买楼房呢!咱庄户人家过日子,图的还不就是个人丁兴旺?可现在的小人们,他可不管你绝不绝后,只要自己过得舒坦就中!”

“建筑活儿不好找了,钢铁厂也都在减产放人,你看小人们宁可在大街上穷晃荡,也不愿干庄稼活儿……”

“不晃荡干啥去?眼下这三十岁以下的小人们,有几个真正会种地的?真不知道以后他们怎儿活着?”

“咳——黄鼠狼下耗子(老鼠)——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

多少年来,也不知有多少次,我独自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眺望着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方向,心里在默默地祈祷着——祈祷我的故乡年年风调雨顺,祈祷我故乡的人民生活得幸福美满!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在他们的心里,却还有这么多的苦楚和不如意。我从他们的话里也听得出,让他们所愤慨的不仅是生活条件的窘迫,更多是青年一代对传统美德的失承。改革开放都已三十多年了,在整个世界逐渐走向大同的必然趋势下,在目前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大环境中,我们中华民族传承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也难免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与颠覆,毕竟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在这方面,城市青年和农村青年相比,可以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人的思想观念,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而逐渐改变的。我们在青少年时代,在对有些事情的看法和处理上,不也和父辈们产生过分歧和矛盾吗?可遗憾的是,我没理由能够说服他们,更没有能力拂去他们心中的忧伤。

雨,下得渐渐大了些,那细细密密的雨丝,像银针般随风飞舞着。无意中,我见不远处栗树行里,有个蒙着头巾的女人,在一座孤坟前蹲着烧纸。按我家乡的风俗,没结过婚的和横死(因意外祸事而死亡)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可无论是属于哪种情况,在清明这天女人是不能上坟的。为了岔开话题,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还有女人上坟?身边的一个老叔叔脱口说道:

“——郝运老婆吗!”

“郝……郝运……老婆?”这个名字,使我脑袋嗡的一下子,就像突然挨了一闷棍。我下意识地止住了步,扭头定定地盯着这位老叔。这位老叔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郝运都死三四年了……”

“郝运……死……死……三四年了?怎么死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老叔叔接着说:“那天……郝运他们几个在工地上正搭着架子,塔吊吊着一捆钢筋冷不丁地就撞了过来,郝运从架子上掉下来当时就摔死了……”

几个老乡亲,看到我这突然间的变化,一时间面面相觑,都随我止住了步。我极力抑制着自己情绪的冲动,有些埋怨地瞟了弟弟一眼——她家发生了这样大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弟弟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我的目光,耷拉下脑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哽咽着声音和他们说,我和郝运他们两口子,从小学到高中都是最要好的同学,我去郝运的坟上祭祀一下……

乡亲们和弟弟走了。我挪动着沉重的双腿,岔向栗树行。

这座孤坟前的“郝运老婆”,就是我的初恋情人——柳绣春。也就是因为她,我才泪洒故土而远走天涯。

柳绣春、郝运和我,我们是同一年上的村小学,也是同一年升入的公社中学。十年的风霜雪雨,孕育了我们真挚的友情和纯洁的恋情!

柳绣春第一次吸住我的目光,并悄然走进我的心里,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记得那个早晨,她与几个早到的女同学,在教室前踢着鸡毛毽子。绚丽的阳光下,随着几只鸡毛毽子的上下飘飞,她柔美的身姿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女孩儿,并发现了女孩儿身上异样的美!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似乎才朦朦胧胧地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男女之分,见到女孩子开始莫名其妙地脸红心颤。也是从三年级起,我们所有的男女同学,即便是叔伯兄妹,只要一走进学校的大门,相互间也都不再说话。如果哪个男生主动和女生搭讪,都被其他同学称为“流氓”。也还是从三年级开始,无论是上体育课还是去参加各种学农、支农劳动,为了防止同学间的相互嬉戏打闹,我们都是排成男一队女一队,两队齐头并进。在我们班里,因为男同学中我个头最高,女同学中柳绣春个头最高,我们俩自然成了男女两队的“排头兵”。

记得有天下午,我们班去参加支农劳动。在经过大街时,有几个老奶奶在树荫下做着针线活儿。其中一个老奶奶说:“你们快看看,前面这俩孩子多干净!”

“嗯,真和戏里面唱的似的——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另外一个老奶奶惊叹地说。

什么是“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

后来,当我懵懵懂懂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我只要一见到柳绣春,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加剧,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紧张与冲动。这是不是就叫“情窦初开”?

升入公社中学后,我们虽不在一个班,但在路上和在学校里也经常碰到一起。每当我俩目光相碰撞的刹那间,她总是慌忙垂下眼帘,白皙的脸上顿时浮上一片羞红,就像天边的彩云一样绚烂。她虽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儿,可她那一双秀美聪慧的眼睛,在顾盼流转间,像是在叙说着世上最美好的语言!我每次和她相遇,她那异常兴奋和羞怯的神情,那瞬间闪电一样炽烈的目光,都会点燃我周身的血液!我欣喜地认定,这就是她对我爱恋的最好表白!

我们初中毕业那年,小学开始增设六年级,初中和高中开始增设三年级。我们公社中学,以前初中每年级有八个班,高中每年级四个班。那一年,高中一年级减少了两个班,初中毕业考试成绩优秀的直接升入了高中,剩下的接着上初三。遗憾的是,我总分以零点八分之差没能考上县二中,只好上了我们公社中学的高中班。在我们村的三十多个同学中,直接升入高中的只有郝运和柳绣春我们三个。

从我们升入高中的那年起,从小学到中学,几乎全部取消了各种无止境的劳动,教育战线在拨乱反正中走上了正轨。“学习好,身体好,劳动好,将来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这是自我们一踏进小学的校门,老师就教育我们所要树立的远大目标。然而,自从我们升入高中后,校领导和老师教育我们的口号就变得既简单又实在——哪怕你能考上个中专,将来就能端上“铁饭碗”,就算是“鲤鱼跃入了龙门”!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为了彻底改变我们自己的命运,成为跃入龙门的“鲤鱼”,我们学的真是很苦!我们每天都是五点多钟起来,吃两口早饭就往学校赶;下午放学后,稍稍休息和放松一下后,再接着上俩小时的晚自习。我们每天都是这样的起早贪黑,披星戴月,除了寒暑假几乎没睡过一晚的囫囵觉。各科的老师,从周一到周六的晚上,也是轮着在教室里给我们辅导功课,内容大多是初中的基础知识。因为全国通用的全日制教材,比原先的“工农业生产知识”要深得多,也难得多!有些内容连老师都没学过。我们就这样边摘着西瓜,边回头捡着芝麻……经过三年刻苦学习,我幸运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专。那一年,我们公社中学除了我考上了大专,还有两个同学考上了中专。而郝运和柳绣春,都以几分之差而不幸落榜。对于郝运的名落孙山,当时我心里多少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因为,在这场决定人生命运的“马拉松”式的拉力赛中,我胜利了!而根据我俩的君子协定,我获得了向柳绣春的求爱权!

那是上高三的一天,柳绣春因感冒而没去上学。我因心中顾虑着她的病,一整天都是迷迷糊糊的,像丢了魂似的。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一出吴各庄郝运就问我:“……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因为绣春吧?”他这样突然一问,在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下,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看得出,你很钟情于绣春,她对你也有那个意思。只是,她一个感冒就几乎让你崩溃,这是她将来需要的男子汉大丈夫吗?别忘了,现在正是高考前复习的冲刺阶段,真可以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她感冒了,最多一两天也就好了。可你要是这样迷糊一两天,很可能会影响你一辈子的前途!实话跟你说,我也很喜欢她!我要和你公平竞争——我俩看谁考得好,看谁能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优秀者向她求爱,劣势者自觉靠边站,这就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平吧?”

无论郝运是拿我寻开心,还是善意地“将”我“军”,反正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了我心中的“情敌”。

是的,我爱她!尤其是这三年高中,每天上完晚自习,我们仨都是一起步行回家;整整三年,近千个夜晚,我们风雨同行。我们柳家营,距公社中学的所在地的吴各庄六里地。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是柳绣春走在前面,郝运我俩走在后面,先后相距四五米遠,她和我俩也很少说话。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学习,虽然累得我头晕脑涨,疲惫不堪,可我的双脚只要一迈出学校的大门,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小鸟儿,全身心的疲惫和枯燥乏味,仿佛都随之飞到九霄云外!也许,这都是因为有她在与我同行!这虽是我单方面的暗恋,可那神秘而甜美的恋情,却宛如春风化雨,滋润着我青春的心田,成了我拼命学习的最大动力源!

“你……回来了?”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抬起头,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只是木讷地张嘴“嗯”了一声。

她头上蒙着蓝色头巾,白惨惨的脸上放着青光,两只眼睛就像两只深陷的黑洞,乍一看都有几分像骷髅般瘆人。一件又肥又大的男式旧防寒服,像短大衣一样套在她瘦弱的身上,使她的脸显得更加瘦小。如果在路上相遇,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她就是当年那个光彩照人的柳绣春!可这几分依稀熟悉的音容,又不得不使我承认,她的的确确就是柳绣春!我悲哀地垂下头,先是走到郝运的坟头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当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脸上时,我的心不禁一酸,泪水也随之潸然而下。

没能和心爱的人结成眷属,这虽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但一想到有郝运照顾她一辈子,我心里还能得到一些慰藉!因为,我深信郝运的品行和能力,一定能让她过上舒心的好日子!可万万没想到是,郝运却这么早地弃她而去,把所有的不幸和苦难,都留给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我极力抑制着心中的悲酸,语无伦次地说:“我才,才知道……你要想……开点儿……”

“咳,都三年多了,我早就想开了!”柳绣春凄然一笑,故作轻松地说:“既然他这么心狠,扔下我们娘仨俩手一甩就走了,我想不开又顶啥用?”

她话虽然说得很轻松,可我从她的口气中,却感到了她心中的无限悲伤。一时间,我真的不知再说什么好,脑子里一片茫然。

“雨有点儿大了,走吧?”柳绣春扛起铁锹。不知为什么,我从心里不想走。我说:“……我想再……再……陪他待会儿……”

一阵沉默之后,柳绣春有些犹豫地问我:

“当年,你……是不是……很恨……郝运?”

“没……没有……”

“没有?那从我们俩一订婚,你怎么拿我俩当仇人似的?你怨恨我,我能理解,可你不该怪郝运!在你毕业那年,过年你回来后,郝运天天都和丢了魂似的,恨不能立马见到你!他在大街上见到了你,可你远远地一见他,竟像躲瘟疫似的跑开了。那天晚上,他一个大老爷们家像个孩子似的,和我呜哧呜哧地哭了一场……”

她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有些伤感地说:

“说心里话,收到你俩的订婚信后,我心里只是觉得遗憾,但真的没有恨你们。要说怨恨,我多少有点儿怨恨我爸爸。那年回来,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你们,为你们的新婚送去几分祝福。只是……我没有那个勇气,不知道……怎样面对你,又怎样去面对郝运;我怕万一受情绪影响,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会给新婚‘蜜月中的你们造成……不……愉快……”

“不恨就好!不恨郝运就好!他要是在地下有知,也一定会欢喜的!实际上,最对不起郝运的是我……”

最对不起郝运的是她?她这话里隐含着什么意思?是因我“玷污”了她的清白,还是她从来就没真心地爱过郝运?我狐疑地看着她。她呆呆地望着郝运的坟头,眼泪刷刷地流着。此情此景,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

到北京上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一起去参观了天安门广场和故宫。晚上一回到宿舍,我便立刻给他俩写了一封长信。在信里,我先向他们介绍了一些学校的情况,接着是对参观天安门广场和故宫的切身感受,最后是对他俩学习的一番鼓励。信是发往我们公社中学的。在信封上,收信人我写的虽然只是郝运,但信的抬头却是他们俩的名字。可是,我给家里、亲戚、老师等写的信,半个月内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信,唯独没收到他俩的回信。为什么不回信?我每天都在焦躁不安中苦苦地等待着,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尤其是每天晚上的八九点钟,无论是我呆立在宿舍窗前,还是独自漫步在校园里,我的魂魄仿佛都脱离了躯体,飞向故乡,飞到吴各庄通往我们村的那条碎石马路上……同学十年,从幼小无猜的童年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同学间纯洁无瑕的友谊到诗一样美好的恋情,多少难忘的往事,多少美好的情景,恍如一幅幅清新优美的图画,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闪现着……

最让我牵挂的,当然是柳绣春——她的学习(成绩)好吗?她的心情好吗?天天起早贪黑的,学习又是那么紧张,她的身体吃得消吗?对了,教他们化学课的,还是李贵老师吗?他还常常提问她吗?

李贵是教我们高中化学的老师。从上高中的第一节化学课开始,他第一个提问的总是柳绣春。每当她起身回答问题时,我都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为绣春捏着一把汗。我真怕她万一答错了,或者是不会答,因当众出丑而伤害自尊,给她精神上增加一份不必要的压力。她在起身回答问题时,那娇媚中带几分羞赧的神情,柔和中夹杂着那么几分紧张的声音,每次在课堂上都引起男同学们一阵轻微的骚动。一次课间休息时,几个男同学在一起瞎扯淡,话题不经意间就扯到了李老师身上。有个同学说,李老师应该改个姓,把“李”改成“色”,姓“色”名“鬼”。另一个同学接住话茬,说他应该在“色”字前面在加个“老”,弄个复姓,连姓带名就叫“老色鬼”!这笑话,没几天就在男同学间悄悄传开了。我知道,他们这是出于对柳绣春的怜爱,才没好地糟践李老师的。可在当时,我心里那个酸溜溜的滋味,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还是我去北京上学的那天。

那天一大早,爸爸赶着家里的驴车,送我去县火车站。因为在街上,我要不停地和乡亲们打招呼道别,就步行在爸爸的驴车后。出了村口,我紧赶了几步,刚要坐上驴车,却见郝运和柳绣春站在前面的马路边。最让我吃惊的是,柳绣春穿了一件很刺眼的红色上衣。因为从小到大,从没见她穿过大红大绿的衣服。红色,代表着喜庆和吉祥,也代表着青年人心中火一样的爱情!难道说,她这件红色的上衣,是专为送我而买的?我急步走到他俩跟前,埋怨着郝运:“昨天晚上,我不是再三和你說,你俩千万不要为我耽误功课吗?”

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一年,我家乡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为了学生和老师都能帮家里收秋,暑假也就一分为二,增加了一个“秋假”。“暑假”过后,各中小学校早就开学了。

“我们不去车站,在这儿就算是为你送行了。”郝运边说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柳绣春。他这等于告诉了我,他俩来这儿送我,是柳绣春的意思。柳绣春虽然使劲地笑了笑,可她那凄凉的笑容,却根本无法驱散眉宇间的迷茫与酸楚。那一刻,他俩的眼里也都泛起了雾一样的泪花。我就是怕见到他俩伤感的样子,在昨天晚上郝运去我家时,我才再三叮嘱他,不让他俩来送我。我悻悻地垂下头,一时间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俩凄苦的心境。听郝运幽怨地长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地说:“走吧……别耽误了火车!”

“郝运、绣春,你们俩一定要……要努力拼一年……”我突然伸出双手,猛地攥住了他俩每人的一只手,“……等明年的今天,我们仨一定要一起去火车站!”

说着,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滚滚而下。那一刻我心中的感受,好像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过错,就这样无情地抛下他俩。我虽是第一次攥着柳绣春的手,但在当时,我也似乎忘了她是我心中的恋人,而是把他俩当成了最亲近的兄弟姐妹!说完,我松开他俩的手,猛地转回身追向爸爸的驴车。坐上了车,我扭回头,见他俩仍然站在那儿目送着我,直至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然而,那团像朝霞一样美丽的红,却像火一样永远燃烧在我心灵的原野之上!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收到了郝运的来信。信虽很简短,可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他在信中说,上了一年初三的(同学),基础很踏实,学习成绩普遍都很好。自开学俩多月来,在每次的模拟考试中,他和绣春的成绩从一开始就很不理想,在全年级排名中总是处在中下等……

的确,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们就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学农支农劳动。春天,我们去各个生产队,和社员们一起在给花生田清棵蹲苗;夏天,我们和社员们一起,去花生田抢荒拔草;秋天,我们去拾花生、捡豆粒儿,勤工俭学;冬天,我们顶着寒风,冒着飞雪,又投入到学大寨开荒造田的大军之中。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使我们的家园成为一片废墟。那一年,我们正上初中一年级。从清理废墟到建新校园,我们天天都是背着筐去上学,半天在小树林学习,半天劳动。学期虽然推迟了半年,升学的时间由原来的年初改为初秋(暑假后),但是各门课程都像走马观花似的“走了”一遍,根本谈不上学懂和掌握……还没看完郝运的来信,我的心也随之彻底地凉了。看来,我能幸运地考出来,真的应该归功于命运的使然!而他俩指望高考改变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丝毫的可能了。这残酷的现实,绣春能够坚强地去面对吗?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寒假。归心似箭的我,在放假的当天晚上,就去了北京火车站,后半夜登上了开往东北方向列车。到了我们县火车站,当列车的车门一开,我就像一只脱了缰的野马,二十来里路我几乎是跑到了家!

吃了几口饭,我先去看了看爷爷奶奶,就直接去了郝运家。柳绣春他们两家都住在庄的东头,相隔得也不算远。到了郝运家,我和郝运的爸爸妈妈寒暄几句后,就随郝运进了西屋。看着炕上的书本,我知道他在复习功课。坐在炕上后,他说即使他和绣春都知道高考无望,但在学习上也一点也没放松,盼着以后有什么其他的机会。面对他满脸悲观的神情,我安慰他说,你俩万一再次不幸落榜,你秋后可以去报名当兵,参军后争取能考上军校;绣春想法子先当上民办教师,待教龄满三年后,争取考上县师范的教师进修班,进修两年后成为国家正式教师。只有这样,十年寒窗才不会付诸流水!我说完这几句话,屋里就出现了短暂的沉静,因为看着郝运那样子,我也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我虽恨不能立刻见到柳绣春,可郝运不提出来,我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郝运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带我去看看绣春。我俩下炕刚要出屋,郝运的妈妈就端着半瓢炒好的花生,挑门帘进了屋。她把花生瓢放在炕上,让我俩先吃着花生,她说她去叫柳绣春。可是,郝运妈妈出去时间不长就回来了。她告诉我说,绣春去她二姨家了,还要住几天才能回来……我从她极不自然的表情和口气中看得出,一定是柳绣春不愿意见我,郝运妈妈在帮她撒谎。我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大年初一的上午,我和本家的几个小哥儿们一起拜完年,就直接去了秧歌场。我们家族本来就大,我们哥几个还没串到一半的老家儿,唢呐和鼓乐声告诉了我——秧歌扭上了。

地处庄中心的十字大街,是全庄最宽敞的地方,也是晚上放电影的电影场。自从庄里组建了秧歌队,每年大年初一的上午,都是在这儿撂场子,下午再走街串巷地去扭。尘土飞扬的秧歌场,此刻已被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真可以说是水泄不通。公子、佳人、丑婆、骑驴的小媳妇、牵驴的小女婿、要饭的叫花子、算命的瞎子……几十个秧歌“角”儿,他们穿着古装,踩着高跷,随着唢呐锣鼓欢快的节奏扭得正欢!公子佳人们一个大胆的挑逗,丑角们装疯卖傻的一个精彩“洋相”,都时不时地引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我不好意思往里挤,就站在了外围的一块大石头上。我爱看家乡的秧歌,也更喜欢家乡的唢呐音乐。在以前看秧歌时,整个身心都随着“喇叭点儿”哆嗦,大有下场子跃跃欲试的冲动。但此时此刻,我却丝毫没有往日的激情,就是想立刻见到柳绣春!我焦躁的目光,在东面的人群里急切地搜寻着。因为我知道,她家住在庄东头,她只要来看秧歌,一定会站在秧歌场的东面。“众里寻她千百度”,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面孔,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也许,是她更早地发现了我,瞪着眼睛在直愣愣地盯着我,一脸的茫然与怅惘。可当我俩的目光相碰撞的刹那间,她慌忙垂下眼睛,将头往旁边挪了挪,把自己“藏”在了一个中年妇女身后。那个中年妇女,是她母亲吗?

那年高考结束的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了郝运发自唐山市的一封来信。尽管我知道他俩高考无望,可信一到手,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盼望着奇迹的出现。郝运的这封信,只有简单的几句话:高考完的第三天,他就去了唐山市,跟他表兄在“包工队”学着干架子工。因为架子工学成后,挣的也是大工钱,比干瓦工木工也轻松点儿。在这封信中,他只字没提柳绣春。

放了暑假,我回到了老家。虽然我恨不能立刻见到柳绣春,可我又没理由,也不好意思去她家找她。因为我们那时的男女同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庄里,都没有任何来往,两个人在一起多说几句话,还可能引起人们的闲言碎语。暑假期间,也正是我家乡的农闲时节。每天我都跟着爸爸去田里转,薅薅花生田里的杂草,或是去河东的稻田地看着浇水。每天一出家门,我都幻想着奇迹的出现,希望在路上能遇到柳绣春。可是,各家各户的土地分得都很零散,即使她天天都去田里干活,谁知道她是去庄南还是去庄北?再说,四外离庄最远的田都有五六里(地)远,大路小路密密麻麻的如蜘蛛网,想在路上碰到她又谈何容易?因此,我每天那火热的希望,最后都变成冰冷的失望。

河东的稻田,需要三天去浇一次水。我们全庄八个生产队,只有稻田地是在一起的,面积也不算太大。我思来想去,只有去河东的稻田地,遇见柳绣春的机会最大。因此,我就跟爸爸揽下了这活儿。

一条七八十米宽的小河,从我们庄的东北方向蜿蜒而来,向着西南方弯弯曲曲地流下去,经过十多里后便汇入滦河。每当夏秋两季下大雨时,那汹涌湍急的河水,都能漫进河两边的柳棵子地,也曾冲走过人和牲畜。但在大雨过后的三四天,就只有中间一股深不没膝的溪流,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地流淌着,那水中游梭的小鱼可以尽收眼底。因此,我家乡的祖祖辈辈,都称它为“长流水”。

“长流水”,就是我家乡的“母亲河”,也是我们祖祖辈辈“童年的天堂”!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河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洼地,里面水沟水坑星罗棋布,到了夏天水草连天,从来就不能种庄稼。从小时候起,我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挖野菜,一起去捞虾摸鱼捉螃蟹,一起冒着飞雪去围追野兔子,一起学电影上的新四军伏击小日本鬼子……那时候,物质生活虽很贫乏,可这富丽的大自然,却给我们的精神世界增添了无穷的欢乐!在“农业学大寨”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中,沿“长流水”两岸的村庄,在每年的冬春两季,除了一些老年人和家庭妇女准备春耕生产外,全部青壮年勞力都调到了“长流水”两岸,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开荒造田运动!男民兵的“英雄突击队”、女民兵的“铁姑娘连”,“阵地上”是红旗招展,干劲冲天!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分的口粮虽然都不充足,特别是在冬春两季,早晚两顿都是棒子(玉米)碴粥,中午一顿“烀白薯”或“白薯面窝头”算是“干饭”。可广大的社员群众,就是凭着对党的无限忠诚,凭着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无限热忱,靠着一双双铁打的肩膀和勤劳的双手,经过十几个冬春的艰苦奋战,终于使河两边的“蛤蟆塘”成了可耕田。一开始,尽管粳子(旱稻子)的亩产量很低,可只有在年节时才能吃上一顿的粳米饭,却逐渐走上了我们的日常餐桌,生活水平从根本上发生了质的巨变。在(一九七六年)大地震后的第二年冬天,邢台地区派来了打井队,给我们每个生产队义务打了两眼机井,旱粳子地从此成了旱涝保收的高产稻田!

机管员董印,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在我每次去浇稻子时,我们都在一起闲聊会儿。在与他的聊天中,我巧妙地问到了柳绣春家稻田的具体位置,还有轮到她家浇稻子的大概时间。巧的是,她家的稻田也在河东岸,白天轮到她家浇稻子时也都是柳绣春去。

那天下午,柳绣春边看着浇水,边薅着田里的稗子草和杂草。我怀着无比亢奋的心情,沿着狭窄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走去。当她无意间发现我后先是一愣,随即低声问了句:“你回来了?”

我吃惊地大瞪着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我魂牵梦绕的心上人:她剪掉了两条辫子,那短得几乎是不能再短的短发,像个帽盔儿扣在她的头上。她上身穿一件大开领的短袖衫,脸和胳膊被太阳晒得又红又黑,一块块儿暴起的肉皮儿恍若生的“牛皮癣”。在这样毒的太阳下干活儿,她竟连个草帽都不戴,这不是明显在折磨自己吗?

记得在上初二的时候,有天下午我们两个班同在一节课劳动,清理倒塌教室的瓦砾和渣土。男同学用背筐背着往远处运,女同学用铁锹给男同学装筐。正值初夏时节,天气已经很热了,没干多长时间同学们的脸上就冒出了汗。我的目光,不时地瞟向柳绣春。那密密麻麻的汗珠,挂在她红扑扑的脸上,美得就像春雨中的桃花仙子!女同学活儿比男同学的活儿虽轻巧得多,但因很多男同学都爱往她跟前凑,致使她没有半刻的喘息机会。汗水从她脸上淌下来,很快就湿透了她的衣领,湿透了她的双肩。我在心里骂着那些无耻下贱的男同学,同时也埋怨着她的封建——这么热的天,为啥不解开脖领上的衣扣?的确,无论天气有多热,多年来我从没见她解开过脖领上的扣子。她清纯秀丽的容貌,文静内向的性格,慧外秀中的气质,就像古装电影里的大家闺秀,浑身散发着端庄而高贵的仪韵!

我走到了她跟前,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抬手想给她戴上。她慌忙用手挡住了我的草帽,说:

“庄稼人,哪儿有那么娇嫩……”

多少爱恋,多少思念,我心虽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不知从哪儿说起。我猫下了腰,陪她一起薅起了杂草。我不知道,我这样做能否分解她心里的苦楚,也不知道能否安抚她那颗受伤的心……

夕阳西下,玉兔东升。绚烂的晚霞,就像一件玫瑰色的霓裳,披在了满眼滴翠的田野上。冀东平原初秋的天气,白天的太阳虽然有着“秋老虎”之威,但太阳一落山就显得格外凉爽。飒飒金风,夹着稻花的清芬,吹在脸上,吸进肺腑,使人感到无比的惬意!

沿着水沟两旁的田埂,我和柳绣春默默地向前走着。我已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向她表白我的爱!可是,这一个简单的“爱”字,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想轻易地吐出来真的很难!出了稻田地,我们走进了河边的柳棵子地。因为要抄近路回村子,必须穿过河边的柳棵子地,趟过深不没膝的长流水,才到通往村里的机耕路上。如果不是需要用自行车驮化肥什么的,大多数人都不愿多走很远的路,绕到那座唯一贯通“河东河西”的小石桥上。在柳棵子地一块比较宽敞点儿的地方,我止住了脚步。我鼓足了勇气,颤抖声音对她说:

“我们在……这儿待会儿……好吗?”

柳绣春止住了步,等于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和郝运都很……很爱你!但我俩之间曾……曾有个君子协定……”

“这已不可能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羞涩,也没有激动,她一双充满忧伤的丹凤眼,很是冷静地看着我说:“我哪怕考上个中专,我们还兴许……”

“绣春,你错了!”她已承认了对我的爱,只是心里的自卑感,成了我们之间的巨大鸿沟。“……我虽考出去了,可我还是我!”

“你毕业后,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再找个城市姑娘结婚,生活得会更好!”

的确,我希望自己将来能干出一番事业,也希望自己有个美好前途,但也更想得到美好的爱情!我认为,只有得到绣春的爱,我的人生才算完美!因为她早已走进了我的心灵世界,并且已深深地扎下了根,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姑娘能够取代她!

“我并不那么认为!在我们农村,像当兵的提了干、合同工转了正,他们没有抛弃农村的对象,结婚后生活得不都很好吗?”

当我说到这儿,她耷拉下眼皮儿,泪水就像两串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流下的是眼泪,我的心却像在滴血!我走上前,突然把她揽入我的怀里。她瘦弱的身子,随着她的低声抽泣,在我怀里轻微地战栗着。我哆哆嗦嗦的双手,疼爱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抚摸着她的头,心里却声嘶力竭呼喊着:“哭吧,我心爱的人——你今天一定要哭个够,一定要把心里全部的苦楚和忧伤,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从现在开始,你也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千万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快快乐乐地生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她的抽泣渐渐停止后,我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嘴唇重重地落在了她湿漉漉的泪眼上。我使劲吸吮着她的眼泪,真恨不得把她肚子里的泪水全都吸干,让她今生今世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可流!她的眼泪虽又苦又涩,但我却觉得比蜜还甜!我亲吻着她的脸,也更恨不得吻掉她脸上的全部“牛皮癣”,使她永远像天使一样美丽……就当我的嘴唇,刚一碰到她的嘴唇,她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儿,慌忙挣脱了我的怀抱,飞出了柳棵子地。

“……算了,不说了……”她抬手用衣袖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反正这个这个世界上也没后悔的药……”

看着她那痛苦和悔恨的样子,我无奈地低下了头。是的,我爱他,她也爱我,但她最終却成了郝运的老婆。也许,没有爱情婚姻的开始,就是人生悲剧的幕启!我无奈地说:“……怪……都怪我……可……”

“……怪你?这怎么会怪你?”

“怪我当初没能做好我爸爸的工作,没能及时……”

“这你可真理解错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说,郝运的死……”

她一双泪眼,盯着郝运的坟头,以十分悲凉的口吻,叙说起“怪她”的原因……

那年正月,自从他们儿子上学走后,郝运一连几天就莫名其妙地发蔫、发呆,像丢了魂一样。一开始,她还以为郝运是舍不得儿子走,心里有些别扭。可看他一连几天都蔫了巴唧的,就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郝运开始只是沉默,不住地长吁短叹。在她的再三追问下,郝运才告诉她,他真是从心里不想出去干活了。

原来,郝运一直跟着干活儿的那个“包工队”,多年来都在天津一带,从一家大建筑公司包活儿干。可近两年,开发商把工程造价压得很低,工期卡得却都很短,“包工队”只好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其他工种还好说,但对于他们架子工,最主要的是安全。在以前,无论是搭架子还是拆架子,晚上绝对是不允许干的。可现在,白天干不完的晚上必须接着干。在这方面他们也能理解,因为架子搭不上或拆不及时,下面的工序就无法进行。但理解归理解,晚上的灯光再好也不如白天,万一手上或脚下有个闪失,其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真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挣几块钱天天都是提心吊胆……

听完丈夫的叙述,她不以为然地说,这个世界哪儿有绝对的安全?你看那电视上——地震、发洪水、飞机掉下来、汽车撞架、火车出轨、煤矿瓦斯爆炸、人体炸弹……要是啥都怕,屋里都不能待了,门也不能出了,人干脆都别活着了。你干了这么多年架子工,干活儿时多加点儿小心不就中了?儿子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总算圆了咱俩的“大学梦”!可单就供他上大学,一年就得两万多;毕业后要是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他将来结婚、买房子的还要更多的钱。你不出去做工,这钱又从哪儿来?

正月底,郝运还是走了。那天,还是她送郝运去的镇汽车站。上了长途汽车后,他推开汽车的玻璃窗,像是想对她说什么,但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个出远门的孩子,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母亲,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难道说,他的这些反常现象,就是他出事的前兆?在郝运出事儿的那天,从早晨开始,她到了地里怎么都没心思干活儿,回到家里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心里总是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结果到了下午,两个小伙子就闯进了她家,其中的一个是他们一个庄的,和郝运在同一个“包工队”上做工。这小伙子告诉她,郝运和汪爱军挨摔了,“包工头儿”派他们来接她和汪爱军的媳妇。乍一听这个消息,她脑子嗡的一下子,差点儿晕倒。两个小伙子扶住了她,让她靠着山墙坐在了炕沿上。她战战兢兢地问,郝运摔怎样了?另一个小伙子慌忙接住话茬,说他们也不知道,因为郝运他俩挨摔后,“包工头儿”用车立刻就送医院去了。可能要做手术,医院必须要家属签字……

面包车拉着她和汪爱军媳妇,风驰电掣般离开了村子,驶上了高速公路。在车上,他们庄的小伙子告诉她俩,郝运他们今天搭架子,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塔吊吊着一捆钢筋突然转了过来,撞到了架子上。当时,郝运刚解下安全带要挪地方……

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就开进了一家挺大的医院。但是,车并没在医院的大楼前停下,而是停在了大楼后面的几间平房前。平房前已站着好多人,其中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她和汪爱军的老婆一下车,“包工头子”就挺着大肚子走到她俩跟前,哭丧着脸说,郝运没抢救过来……

这惊天的噩耗,使她的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输着液。她姐姐、弟弟和弟媳妇,还有郝运的姐姐、姐夫和妹妹等,都哭哭啼啼地围在她的身边。她后来才知道,郝运还没等送到医院,在半路上就断了气。汪爱军当时拴着安全带没掉下来,只是把一只小腿别断了,还有一些皮外伤。“包工头子”怕她经受不住这突然的打击,路上哭哭闹闹的再出现其他意外,就让接她的人暂时隐瞒了郝运的死讯。小面包车拉着她俩出庄后,另一辆大客车才开进了庄,把两家的直系亲属全都接来了。

“包工头儿”包下了一家小旅馆,让他们两家的亲属全部住了进去,开始协商郝运的后事。所谓的“后事”,也就是协商给她多少赔偿金的问题。至于汪爱军,只是腿断了,没有生命危险,等最后出院再说。按“包工头儿”的意思,只要不把事情闹大,他宁可多赔点儿钱“私了”。按目前“私了”的市场价,死个人的赔偿款在四十万左右。对于死者家属来说,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多得些钱才是最实在的。如果事情一闹大,让这家建筑公司知道后,经公解决的话赔的钱反而更少。

这还有“市场价”?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当时她正陷入悲痛的万丈深渊之中,根本没心思考虑“钱”的问题。她把一切事情都交给了她妹夫,让他看着解决。钱虽然是最好的东西,可多少钱又能买回丈夫的命?

她妹夫是干工程预算的,随另一个包工队也干了很多年,对这些事都比较了解。她妹夫告诉她,“包工头儿”说的的确是实话。这些年,建筑工地只要出了伤亡事故,不是在社会上造成重大影响的,“包工头儿”一般都瞒下来“私了”。因為要是让建筑公司知道后,建筑公司就得上报建委等国家相关职能部门,这样一来,国家职能部门就要对建筑公司和包工头追查责任,最后除了罚款外主要责任人还要进监狱。因此,只要没造成重大社会影响的,死者家属只要不告不闹,包工头都是自己花钱把事情摆平,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包工头所损失的钱,以后还有机会挣回来。如果事情闹大了,他自己就是进不了监狱,以后再想从这家公司包活儿干也困难了。通过他对这起事故的了解,完全是责任事故。因为按建委的规定,每台塔吊在吊装作业时,必须配有操作证的专职司机和信号指挥工。可是,这个指挥工闹肚子上了厕所,钢筋班的一个工人擅自拿对讲机指挥塔吊司机,而塔吊司机又是隔着楼吊东西,根本看不到他们搭架子的,结果才撞上的。如果是专业信号工指挥的话,会用对讲机跟踪指挥着塔吊司机绕过他们,也就出不了这事了。如果经公解决,死者家属也确实要少拿不少的钱。反正包工头有的是钱,不如就按他所说的办,多要些钱最实在。她点头同意了她妹夫的意见,同意私了。她妹夫说,反正这个“包工头儿”有钱,他一年吃喝玩乐花多少钱,咱不知道,也不能瞎说,听说他今年大年初一去一个大庙里烧第一炷香,就花了六万八。可神鬼还是没保佑他,那没办法!他多给你些钱,也算是善举和积功德,为他消了一大灾!

协商时她也在场。“包工头儿”一开始也许是过度害怕,张嘴就说赔她六十万,作为一次性了断。她妹夫一听这个数目,先是一愣,随即张嘴说要八十万。她一听包工头所出的数额都超出了妹夫所说的“市场价”很多,张嘴制止了妹夫的讨价,同意了包工头陪她六十万的数额。多少钱能买回她丈夫的命?既然人家赔钱数已经高出了“市场价”很多,她不能让别人说她往死了讹人家。她的宽容与仁义,把“包工头儿”感动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了一阵之后,“包工头儿”的情绪稍微稳定点儿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们倒起了肚子里的苦水……

从打前两年,他就不想干了。因为从接活儿到干活儿再到最后要钱,处处充满着难以言说的艰难。一个工程下来,也不知有多少“包工队”来竞争,其结果是清包工的每平方米人工费越来越低;人工工资却是越来越高,你如果出的人工费低,接到活儿也雇不到人干;就算接到好活儿,干得也好,最后要是开发商楼房卖得不好,要钱则更是难上加难!就算以上这几方面都好,一点差错和意外都不出,抛去所有开支和花销,最后他自己根本就剩不下几块钱!在三里五村,他算是有钱人,也更希望自己有更多钱,可钱永远是挣不完的!他之所以坚持着,就是每到年底他给乡亲们发工钱时,一个个脸上那喜悦甜美的笑容,就是给他的最大的回报!为了父老乡亲们脸上那甜美笑容,他再苦再累也值了!

柳绣春刚回到家里,郝运的三叔就来了,说既然郝运(横死的)不能葬进祖坟,是不是去找个风水先生,在离祖坟近点儿的地方看个墓地?这也是本家几个老人的意思。郝运的三叔提前她两天回来,负责操持给郝运买棺材等一切后事。她冲着三叔冷冷一笑,说就让他看着在庄北自家的栗树行里,随便选个墓地就中了,不用去找什么风水先生。他们郝家的祖坟,当初也是花钱请风水先生给看的。两年前,她儿子考上重点大学后,本家的几个老人来到家里,都说是祖坟的风水好,才出了这么个大“秀才””,将来能拿上国家的俸禄,光宗耀祖!可是,既然祖坟的风水这么好,为什么还会出横死的?她不是舍不得花这个钱,而是再也不信这个邪!

就这样,她把丈夫葬在了自家的责任田里,让他陪着她春种秋收,陪着她在风雨中辛勤劳作……苦了累了,她就坐在丈夫的坟头旁,和他倾诉一下肚子里的苦衷。

“一想到他抽筋拔骨地不愿出工的样子,我心里就像刀绞一样疼。如果不是我硬逼着他出工,就是他真的命中该死,也不会死得那么惨……”说着,她呜哧呜哧地哭出了声。

随着她的哭声,我的心也随着一阵阵地疼。此时此刻,我真想走向前去,还和三十年前那样,让她瘦弱的身子依偎在我的怀里,把心里的悲伤痛痛快快地全哭出来!可是,此刻我已失去了那个权利,特别是在郝运的坟前。我也想安慰她几句,但嘴唇虽使劲嚅嗫着,就是什么也说没出来,只有泪水陪着她无声地流着。

“……算了,不说了……反正这世上也没后悔药。”她抬起胳膊,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再次扛起铁锹。“……走吧?!就是陪他到明天早晨,他也不知道了,也不会跟咱们拉拉话儿。”

我很不情愿地随她迈动起脚下的步子。

“刚才你好像说,当年你有些怨恨你爸爸,那是为啥?”出了郝运的坟地,她问我。我说:

“那个暑假,在我临去上学的前两天,我把咱俩的事情和我妈说了。我的意思,是让我妈和我爸爸商量商量,托个媒人去你家提亲。当时我想,即使不马上订婚,最起码也先给你个定心丸。可是……”

那天夜里,我和弟弟看电影回来,爸爸妈妈还都没上炕睡觉。昏暗的灯光下,我从爸爸那满脸的阴霾中看得出,一定是妈妈把我的意思和爸爸说了,肯定是爸爸不满意我和绣春的事儿。果然,爸爸还没等我脱鞋上炕,就开门见山地挑明了他的观点:

“你和绣春的事儿,我是不同意!要是论门户,我们家根本配不上他们柳家,可你既然考出去了,这事儿就得另说了。你毕业后成了国家干部,咱不说将来也找个当干部的妇儿,最起码也要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吧?结婚后,两口子都挣着国家工资,吃着国家的商品粮,住着国家的房子,那过的是啥日子?!以后有了孩子,还是接着吃商品粮,那是世世代代的‘旱涝保收吃‘皇粮!当年我要是不回来的话,不也是端着国家的‘铁饭碗?现在把肠子都悔青了又顶啥用?自打你上了高中,家里拆(震后建的简易)房子、盖(正式)房子的,啥都不用你干,就是油壶倒了也不让你扶;你上了这三年高中,为了你能吃口热乎饭,你妈更是起大早贪大黑!一家子为你忙活,将来并不是指望得你多大的济,只盼着你将来有个出息!你弟弟初中毕业后就卖冰棍和水果、青菜啥的,一家人白天黑夜地蹦跶,就是要赶着在你弟弟说娶媳妇前,把这旧房子给盖翻了。你上大学,就是花钱再少,一年也得个百八十块吧?你要再从家说媳妇,咱们还得再盖层房子……”

我从小就常听人说,他们柳家在我们庄是大户,有着极高的名望。尤其是柳绣春的爷爷,新中国成立前是庄里的老文人,被尊稱为“柳四先生”。庄里识文断字能当会计的,还有我上小学时的两个老师,都是他在村头破庙里教出来的学生;全村父辈人的名字,大多也都是找他起的。爸爸说得没错,在那门第观念依然很强的年代,像我们这样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家庭,能娶“柳四先生”的孙女做媳妇,或许真的算是高攀!至于爸爸对我婚姻的主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对的……

一九五八年,爸爸和村里的不少优秀青年,都被招进唐山钢铁厂,成了炼钢工人。三年后,钢铁厂要大幅度压缩生产规模,同时也相应地裁减工人。所裁减的对象,首先是从农村出来的青年。这项工作一开始,厂里要求先是自愿报名,但最后的去留由厂里根据个人表现而定。爸爸也报了名,自愿转回农村当农民。当时车间的几个领导,曾经分别找爸爸谈心和做工作,希望他继续留在厂里工作。可是,在爸爸的再三坚持下,厂里不得不放爸爸回来了。因为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每人每天一斤粮食的定量,不仅只能吃个半饱,而且活儿又是那么重,当工人确实不如当农民自在。然而,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月工资四五十元的工人,在农村养活一个五六口人的家庭,日子却过得相当好!大人孩子出了家门,从穿着上就能明显地看得出,工人家庭与农民家庭间的巨大差别。谁家如果临时有个急事,去向人家借个三五块钱,人家也随手就能拿出来,真是人前人后都备受尊敬!

但是,优越的生活条件和纯洁美好的爱情,如果这两者让我任选其一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可在这件事情上,我又不能和爸爸争辩,也只有往后拖拖再说。因为,这主要是牵涉到家里的房子问题。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地震后重新建的,无论是从材料还是从样式上看,都明显地过于简陋和粗糙。近两年,经济条件好点儿的人家,对旧房已经开始翻盖了。当时姑娘们找婆家,在相中小伙子本人后,要求男方的首要条件就是房子——必须是新翻盖过的。

我们村的房子,多数都是以四间为一层(单体建筑),中间一间是前后通街的穿户地(堂屋),穿户地两边分别是一间半宽的大屋子。穿户地以中心线为准,两边分别有锅台、水缸和煤仓,以及院里的猪圈和菜园子。当时姑娘找婆家最起码的条件,必须得有半层房子,否则小伙子再好也说不上媳妇儿。我们兄弟两个,如果我不從家找对象的话,家里的房子等两年一翻盖,弟弟结婚后和爸爸妈妈住对门屋,家里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我如果找个农村媳妇的话,家里的旧房不仅要翻盖,紧接着还要再盖一层房子,否则就会严重影响弟弟说媳妇了。当时盖房子,虽然都是乡亲们帮工,但材料费、饭费什么的加在一起,也得一千块钱左右。这样一来,我就等于搬来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爸爸的头上。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大年初一,我拜完年就去了秧歌场。可是,我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半天,也没看到绣春。我想,如果能看见她,就想方设法挤到她跟前,和她约定个时间,把我的打算如实地告诉她,好让她放心地等着。遗憾的是,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在秧歌场都没见到她。回北京上学那天,是郝运骑车送我去的县火车站。在路上,我俩自然聊起了绣春。他首先向我解释,我俩那个“君子协定”本身就是个“玩笑”。因为无论是姑娘找婆家,还是小伙子说媳妇,从庄里找的都很少。这一是怕闲事儿多,二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仅没有亲戚的样子,而且时间一长亲戚间弄不好还可能成为仇人。他们两家住那么近,又是一个生产队的,绝对不可能做亲戚。他接着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向绣春家提亲,如果没有合适的媒人,可以让他爸爸凑合着当。反正这个媒人也好当,根本用不着两头瞒。当时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家里供我上学得花钱,还憋着劲攒钱翻盖房子,真不好意思再让家里花钱给我急着订婚。有机会的话,让他向绣春解释一下我的意思,让她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地等着我就行!我之所以没和郝运说实话,是怕他把我爸爸不同意的事儿传出去,万一传到绣春或她家人的耳朵里,则会造成不好的影响,甚至会无情地伤害她的自尊心!

“过去的事儿,我本不想再提了,可看你心里还结着这么大的‘死疙瘩,我就和你说说……”

柳绣春第二次高考落榜后,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真是踢破了门槛。因为她心里也装着我的缘故,无论男方是务农的还是当兵的,她连对方的姓名都不问,一个个地张嘴就被她回绝了。她心里也清楚,我是真心地爱她,但要想拉短与我之间的差距,唯一的出路就是能当上民办教师。可这唯一的希望,在那年正月我回京上学的几天后,也就彻底破灭了。原来,全公社有几十名中小学民办教师,因超生第二胎、教学水平低或身体不好等原因被免了职,所补教师在近两年的高中毕业生,由我们公社中学统一招考。结果他俩在这次百年不遇的机会中,又是双双名落孙山。因为有不少的参考青年,都是毕业于县一中、二中的“大学漏子”。那天下午,他俩从公社中学看榜回来,推着自行车灰心丧气地往回走着。对于郝运来说,命运之神对他则是更不公平——去年秋后,在全村十几个报名参军的适龄青年中,只有郝运他们五人体检合格。可最后入伍的那三个,却都是村干部的子弟或亲戚。兵没当成,他也就彻底失去了考军校的机会。当他俩快要进村的时候,郝运放慢了脚下的步子,委婉地和她说了我对她的爱,以及我要他转达的意思。她张嘴就对郝运说:

“即使他愿意,我也绝不会答应的。我每天都听(小说联播)《人生》,我绝不做巧珍,更不能拖他的后腿,影响他的锦绣前程和幸福生活!你不是还没说媳妇吗?你要认为我能配上你,你就托个媒人去我家提亲,否则我就随便找个人家嫁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说完,她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了。她之所以给郝运三天时间,就是怕他给我写信,来个快刀斩乱麻。就这样,他俩在那年的八月节前订了婚,腊月结的婚。

他们订婚后,郝运在给我的长信中,把细节说得也比较详细。当时,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闪着寒光的毒针,无情地刺在了我的心上。信还没看完,我就把它撕得粉碎,冒着小雨加雪溜达进了学校的操场,而且是一边溜达一边哭。当时,我心里也理解他们两个。庄里的小青年,一般在十六七岁就都订了婚,如果一个姑娘到了二十岁还没找上婆家的话,再想找个小伙子和家庭条件都挺好的,那已是很难了。绣春出于对我的爱,而忍痛选择了郝运,我没有丝毫的理由怨恨他们两个!要说恨,我当时在心里就恨我爸爸……我在操场一直溜达到半夜,才回到了宿舍。也许是宿舍里的暖气太热了,我躺下不久就发起了高烧,盖着厚厚的棉被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同宿舍的舍友被我的呻吟声惊醒,把我背到了校医务室……

“你结婚那年回来,在大年初一的前晌(上午),你妈妈带着你媳妇去看秧歌时,我和郝运一直追着她看,我俩真是从心里为你高兴!你看人家长的,那是要身条有身条、要模样有模样,一看就是个有福的‘贵妇人!她现在还好吧?”

“还好。她是厂里的副总工,也是‘高工职称,勉强算得上是事业有成吧!”

绣春的评价虽有些夸张,但无论从哪方面讲,我爱人确实都很不错。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常听奶奶讲,这世上的两口子,都是“月老儿”用一条红绳给拴在一起的,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这虽是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但我想,在婚姻问题上,也许真的要讲个“缘分”!

我爱人是我大学的同学,唐山古冶人,全系我俩是最近的老乡。她容貌秀丽,身材苗条,脾气也比较随和,私下里被男同学称之为“冀花”——河北之花!一开始,我俩单独接触的并不多,只是在教室或食堂里碰在一起时,相互间亲切地叫声老乡。的确,一样的乡音,使我们都感到格外的亲!

失去了爱情,这对我来说,精神上的打击是非常残酷的!就像幼小的春苗,遭到了冰雹的无情摧残,使我的精神世界几乎到了崩溃边缘。但是,作为一个男人,除了爱情还有事业,我绝不能因为失恋而荒废学业!我在宿舍躺了两天后,强打着精神走进了课堂,从此,我就一头扎进了专业知识的海洋……

放了暑假,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学校。可是,“回家”的念头只要在我的脑海里一闪,我的头就痛,真是从心里不愿回去。

那天傍晚,我独自溜达出校门,见马路对面民工们在挖着管道沟,就凑了过去。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我知道他们是河北保定人。当时,我的心灵机一动——能不能在这儿做工?我怀着侥幸的心理,找到了这个民工队的马队长,问他要不要小工?那个马队长简单地问了一下我的情况,用十分崇敬的目光瞄了瞄我胸前的校徽,指着汗流浃背的民工们问我,像挖沟这样又苦又累的活儿,你能干吗?我说,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再苦再累的活兒都能干!他哈哈一笑,说本来不缺人手,但看在都是河北老乡的分儿上,就同意让我干。工钱两块五(毛钱)一天,一日三餐可以在他们食堂免费吃饭,只要不嫌伙食差。第二天我就背着行李卷儿,住进了像牲口棚一样的民工工棚。我抽空给弟弟写了封信,告诉他这个暑假我不回去了,在北京做小工;民工队管吃管住,一天两块五毛钱的工钱,下个学期家里就不用再给我钱了。新学期开学后,每逢星期天我也早早地就去工地,搬砖、和水泥、扛运钢管和方木等等,各种小工活儿我都干。对我来说,沉重的体力劳动,也是对心中痛苦的一种无声的宣泄!

那是周末的一个傍晚,我出了食堂,见“冀花”在不远处站着。她一见到我,便微笑着迎向我:

“老乡,我们去转转好吗?”

我随着她,岔上了食堂后面的林荫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听同学们私下议论,你在每个礼拜天,都去外面的工地上干小工?”

“是啊!这违反了校规吗?”

“没有啊!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去做小工?是因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还是家里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淡然一笑,说:“没有。我只是想,利用礼拜天做小工挣点钱,为家里减轻点儿负担。像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年轻时去法国留学,经济来源靠的不就是勤工俭学吗?”

我们那时候上大学,是享受人民助学金,不仅不交各种学杂费用,而且每月还发十三元的菜金票,荤素搭配吃得也挺好!如果和农村的生活相比,简直天天都是再吃“年饭”!书本费和买衣服、买牙膏牙刷等零用钱,再加上假期往返老家的车票钱,一年百八十块钱就足够了。我利用暑假和星期天去做小工,即使不和家里要一分钱,手里也有了积蓄。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我反而认为,你比大多数的同学都很优秀!我爸爸就常说,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得人上人!能放下大学生的身价,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去挣钱,自强自立,这就是平凡中的伟大!我想,比你家庭条件差的肯定不在少数,但他们为什么不一身泥土、一身臭汗地去干活儿挣钱?我问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和你家里真要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可以借给你点儿钱。不瞒你说,我存着三百多块钱,真不知道干啥花……”

我狐疑地大瞪着眼睛,真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接着告诉我说,她的本家和亲戚都在(唐山)东矿区,大多数都在开滦矿上工作。她在入学前去串亲戚时,这个姑姑给二十、那个舅舅给三十的,她手里就有二百多块钱。她每个假期回去,他们也都硬要塞给她些钱,让她自己看着买衣服;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每次在她离家来上学之前,也都硬塞给她些钱,唯恐她在外面受穷。虽然她在年节回去时,每次都从北京买些高级点心回馈他们,手里还是剩下不少钱。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城乡差别!三百多块钱,这在我们农村,即使劳动力多的家庭,省吃俭用地也要攒上两年;一般人家“娶个媳妇”,这么多钱也差不多够了!可她在手里攥着,却不知道干什么用?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尤其是每逢星期天,我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远远地盯着我。无论在食堂还是在教室,我俩“碰到”一起的时候也多了起来。她的性格虽算不上开朗,但在城市里长大的姑娘,也不像农村女青年那样扭捏和矜持。我俩的话题,也从单一的专业知识,逐渐涉及到现实生活和人生未来等多方面。

那年国庆节的前一天,她找到我说,星期天不好意思打搅我做小工,国庆节想让我陪她出去玩玩儿。在北京上学两年多了,除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前门和王府井,其他地方她还都没去过。她自己不敢去,只有求助我这个老乡了,要我陪她一起去。那年的国庆节和寒假,我陪她先后去了八大处、香山、八达岭和十三陵,钱自然都是她抢着掏。

在我们毕业前夕,学校召开了毕业生的动员大会,号召有志青年去“三线”工作。散会后,我第一个去报了名。但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她也报名去“三线”。她把这事一告诉我,我就说她不该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最好回唐山工作。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离父母越近越好!她脸微微一红,低低的声音对我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话,就是她对我爱的大胆表白!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报名前专程回家一趟,去征求了她父母的意见,并把我的情况也告诉了她父母。她父母真舍不得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但只要她将来能有个美好的未来,他们也不阻拦,大不了等两年退休后,他们老两口去跟着她过!

自从我俩登上开往大西南的列车,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处的大山深处,我们还是最近的老乡!尽管在同事们眼里,我们就是完美的一对,可在我的心里,却拿她一直当小妹妹看待。的确,岁月的风雨,虽能使沧海变桑田,却很难抚平人们心灵的伤痕。因为我的爱情世界,仍被绣春牢牢地占领着——尽管她已成了郝运的老婆。然而,她对我纯洁无瑕的爱,她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就像早春的阳光与和煦的东风,渐渐融化了我冰封的爱情世界!在参加工作的两年后,我俩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可“爱情”这东西,却真像妖魔鬼怪一样,令人琢磨不透,也说不清楚。从心里说,我爱人的品貌并不比绣春差,但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老天给我选择爱人的绝对权利,我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绣春!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可怜和可悲之处。自从弟弟家装了电话,每逢年节在和弟弟通电话时,我都要问一下郝运他们的情况。弟弟和他们家住得较远,一些具体情况弟弟也说不太清楚,只知道郝运带着几个人,常年随一个“包工队”包架子活儿干,收入比一般的大工要高些。对我而言,这一点就足够了!钱,是幸福生活的基础,只要他们日子过得舒心,就是我最大的心愿!特别是当弟弟告诉我,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天津大学后,我和妻子都高兴了好几天。当时妻子几次做我的工作,让我赶快联系他们夫妻俩,祝贺他们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好孩子!

“你……你爱人……没跟你回来吗?”

“没有。我接到回北京总公司开会的通知后,考虑到正巧赶上‘清明节,就顺便提前两天回来了。她是想跟我回来看看,可一时又扔不下手中的工作。”我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我爱人知道我们仨的关系,在我俩第一次回来时,她就跟我商量几次,非要我带着她去看看你俩……今天我也代表她,邀请你在农闲时去我们那儿——一是出去散散心,二是去看看西南大地神奇的青山秀水……”

“咳,郝运都死三年多了,我早就认命了,心里也没啥可郁闷的。花钱花工夫地去游山玩水,哪儿是咱庄稼人干的?”

“那,别的方面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也没有。现在我跟闺女姑爷一起过,俩孩子对我也都挺孝顺;我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开发区的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工资收入也挺高。眼下,我没啥心可操的,更没啥为难着窄的事儿。”

多少话还想说,多少事情还想问,可我的喉咙像是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风在刮,雨在飞,多少年的思念与牵挂堆在我的心头,此刻就纠结成一个揪心般的“悲”字!

“这次你回来的时间这么紧,我就不让你去我家了……”到了庄头儿的岔路口,她止住了步子,“……下次带你爱人回来时,有时间的话,就去我家坐会儿。”说完,她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这岔路口,望着风雨飘摇中的这个远去的女人,只有任凭滚烫的泪水和冰凉的雨水,在我的脸上肆意地流着。

作者简介:秋烨,原名董宝印,作家,1964年生于河北滦县,现供职于北京某大型国企。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散文作品多篇,在国内多次获奖。其报告文学《村路》获建党九十周年全国征文活动一等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