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庇护[组章]

田字格

老屋赋

我太老了，从铜锈里剥落，这些绿锈不是我，

那阵青烟也不是我，我已决定不再显形。

锈迹继续模糊，模糊门环，模糊过旧的日子，

日子苟延残喘，满嘴泥土的苍凉。

红砖无声于世，它除了返潮，再也给不出

祖父母十九岁那年，张灯结彩的拜堂之喜。

芭蕉映窗，是水墨逸出的残笔。

照墙满腿黄泥，在梅雨里站成遗物。

记 录

很多年了，我抱着豁口的瓦罐，

熬完祖父的药，就熬祖母的药。

喝药的人都没了，只能在罐中煮一场梅雨。

泼进竹园的药渣，还憋着一肚子苦水。

荒草长到坟头，烧它的不是夕阳，

是山羊咀嚼春天的声音。

你无法否认，这世间除了药引、药渣，

还有捂紧嘴，喘不过气来的人。

除了枯荷折茎，还有古柏，使日子绵延。

子 曰

1

悲伤路过，无人时才低泣。

你说，妄念来了，姑且参它。

独坐山冈，凝视永恒里永逝的一切，

用一生来篆刻碑文，亮于红漆的乃我之心。

2

“面对文化母体，我们还是面目模糊的胎儿。”

你说，乱世是自找的，困厄是自找的。

每次轮回，看不见的人群，都泼出无意识的水。

每个秋天，果实都追捕繁花，繁花脱下仪轨和路。

暮色苍茫，到处是母亲的遗容，

远山微云，我的脖子里灌满风。

迷 途

关门时，裙子卡进门缝，并不急于取出——

也许，有一小股风回不了头。

铁门生锈，锁芯走样，并不急于提取真相——

真相牵扯到隐疾和疼痛。

又添白发，并不摘除，还要坐等苍老，独钓寒江雪。

看不见的庇护

1

从来没有真正的衰老。时间是假的，

你在念想里，捕获更多皱纹。

从来没有真正的衰老。时间被遗弃，

你在寂静之前，囤积足够多的生死，却从不深究内容。

2

楼道里，石灰水阴干，

老人与孩子侧身走过，月色还是被踩脏。

只当月色是真的，大好河山是真的，

族人才会前赴后继，祖国才会白骨遍地。

想想老祖宗，某种永不相见的庇护，

类似于逆风的事物，倒下去又挺过来。

他们从不发声，却知道——

“阴德如耳鸣，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邵家塘

亡灵比生者多，在邵家塘，没有哪一缕炊烟不是枉然。

老祖宗渴望被生下——粗瓷碗的豁口割破嘴唇。

白粥稀得可怜，勉强盖住碗底更老的祖宗。

阳台上，雪里蕻码开，它们稍一走神，

就被塞进缸里，反复撒盐，大石头压下来，苦难倒伏。

亡灵走了很久，还不回来，在邵家塘，

没有哪一缕炊烟不是枉然。

饭香飘远，老黄狗悻悻地离开，

背影框住两棵苦楝树，一棵是喜，另一棵是忧。

观尘埃

时间被反复征用，重置。

我没有生卒年月，胡乱地轮回，又活一遍。

抱着自己的名字发呆，我是拖着一头老牛的农民，

牛铃声响，炊烟在雨中升起。

雨停了，星星结出寒霜，我遗忘的全在那里，

它已不载着我，妙乐与我无关，战栗与我无关。

在通向故国的悬崖，我要么忆起天乐，要么重新谱出。

哎，陷入尘世的灵魂并不容易，

要重新学习飞翔，以巨翅撞开无边的银色。

你还在醒来

你还在醒来，仰头灌雪，

抱冰而眠，一夜白頭，匹配梨花乱开。

你还在醒来，大神扎针，盲目续命，

满天星星坑，坟上的荒草又荒一截。

你还在醒来，弯月生锈，绳子反绑，

满地的石头，甘愿放弃坏脾气。

硌脚的不是鞋，

路不存在，痛也不存在。

你还在醒来，不再怒吼，

只是去命运的背面，披上隐身衣，

此生已经完成，此生不会完成。

沦 落

除了鸟鸣，还有偏瘫老人的咳嗽声，

不锈钢拐杖敲打地砖声和竹笤帚刮扫落叶声。

狗吠从远处的竹筒里倒出，

散步者低声说话，彼此插嘴，强抑笑声。

星星值班，黄昏已沦为黎明，

鸟声遮住了风声，日子绵绵若存。

寄 居

不值得遗憾，撕下前世，来今生做梦吧。只是忘了当初，灵魂以怎样的俯冲撞开肉体的牢笼？那个四肢紧抱的我，重新获得呼吸，心脏在身体里推磨，麦香倾倒更多碎粒。

布谷还在一粒雪中打坐，我已急着起身——河水凌乱，偶有冰块撞击，“咔嚓”声反复传来遥远的春汛。

悼祖母

受了那么多苦，终于可以轻松地走了。黄钱飘，石灰封住岔路，你要认得回家的路。古柏披着蓑衣，念及古瓮怀抱骨灰，新泥未干；念及善恶压在碑下，业已定型。只是未料枯草抬头，一下子完成生死的转换，那会儿一定有什么走神了。

祖 宅

奶奶走后，老屋挂在村东。桃树伸出枝丫，揽过瓦楞、天窗和看不见的祖先。桃花裹着石灰簌簌落下，土墙裸露民国灰，它曾被太公、太婆刷白，又露底了。

瓦楞草撑破天窗，老屋有点漏雨，有点阴湿。蜜蜂不嫌弃，它们在墙上打开无数窗户，黄褐条纹震得祖宅盛况空前。燕子不嫌弃，就着檐头筑巢，以奔走孵化雏燕。民工不嫌弃，夫妻俩牵根电线，在窄屋里支锅，搭铺盖。

生灵们挤在同一个春天，忙于生计，挣扎着活下去。今晚，家神有话要说，发言淹没了月光的响声。祖先把耳朵贴着墙听——“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居住者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宅子无始无终，青苔往破烂的木门上爬啊爬。”